说着跑出门了,霎时逃的无踪影了。不通鬼闻的这个消息,丢了三魂,散了七魄,也顾不的笔砚琴书,跑到后院井边,不通一声做水中秀才去了。只留下急赖鬼一人,急急走到家中,闭门不出。钟馗率领阴兵将他舍宅围了,昼夜攻打。攻打的这急赖鬼急了,叫他的儿子树出一面牌来,是将还字改作降字,是“明日准降”。到了次日,使阴兵问他为何不降,他回答:“写的明白。写的‘明日准降’,为何今日来问?”钟馗听了大怒道:“看来这厮的明日无底止了。”催兵尽力攻打,那急赖鬼见势头不好,拿了一枝折戟杀将出来。这壁厢富曲出兵,战够多时,只听的一声响亮,急赖鬼落下马来。众阴兵上前拿住,钟馗便要斩他,急赖鬼道:“不算,不算,这俺马蹶,非汝等之能。便斩了,死也不服。岂有大丈夫乘人之危而为胜者乎?”钟馗哈哈大笑道:“也罢,俺就放你去,让你再来,量你笼中之鸟,网内之鱼,不怕你逃入离恨天去。”急赖鬼回至家中,换了一匹银鬃白马,又杀将出来。钟馗也骑上白泽,同富曲相迎。急赖鬼措手不及,又被富曲活捉过来。急赖鬼又道:“岂有此理,俺止有一人,你却两人,虽然拿住,也不算英雄。有本事的,和俺单战,不许夹攻。”钟馗笑道:“你果然会急赖,到也美得个实符其名。俺再放你去,那时拿住,又有何说?”急赖鬼又回到家中,弃了大折朝,拿了一口可怜剑,又杀将出来,钟馗便与单战。那急赖鬼怎敌得过,战够数合之后,便就逃走。钟馗紧紧赶来,赶到没奈何边,前去无路,急赖鬼大惊失色。正在慌乱之际,忽然绿荫中撑出一只没下稍的船来。急赖鬼指望游过河去再寻生路,不想逃的慌速,踏不住船头,跌落水中,变成一个大龟,缩了脖再也不肯出来了。正是:
躲债无方,张口不能胡急赖。
避人有法,缩头权且做乌龟。
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忘父仇偏成莫逆 求官做反失家私
诗曰:
为后攒眉日夜忧,金银惟恐不山丘。
乃翁未瞑愁儿月,孝子能凶报父仇。
博具有神财摄去,烟花无底钞空投。
早知今日成冰雪,应悔当年作马牛。
这首诗为何作起,只因人生在世,千方百计挣下钱财,后来不肖子孙定要弄个罄尽。所以古人说得好来:悭吝揝财,必生败家之子。这两句话,便是从古至今铁板不易之理,惟有司马温公看得透彻,说道:“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骘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若人人都学司马温公做,世人再无龌龊仔细了。怎奈学司马温公得偏少,学龌龊仔细的偏多,自然那败家之子也就无数了。怎见得?龌龊鬼与仔细鬼,一家生下一个儿子,俱与乃翁大相悬绝。自从乃父死后,他们就学起汉武帝来了,狭小汉家法度,诸事俱要奢华,又随一堆帮闲的朋友,非嫖即赌,登时弄的罄尽。虽然弄了许多东西,却也落下两个美号,那龌龊鬼的儿子叫做讨吃鬼,那仔细鬼的儿子叫做耍碗鬼。此是大概,且容在下细细说来。却说钟馗见急赖鬼变了乌龟,率领兵又往别处去了。这讨吃鬼打听着钟馗已去,安心乐意在家里受用,只是见那房舍摆设俱不称意,反将他父亲骂道:“老看财,空有家资,却无见识。人生在世,能有几日,何不穿他些,吃他些,使他些,也算做人一场。怎么只管用,今日死了,你为甚不带去了,遗下这些东西累我。我也是个有才干的,岂肯叫他累住?”正打算之际,只见一个媒人领着一个后生进来,那后生怎么模样:
一顶帽随方就圆,两只鞋露后这前。遍体琉璃,只怕那拾碎的针钩搭去。满身秽气,还愁着换粪的马桶掏来。拿不得轻,掇不得重,从小儿培植成现世活宝。论不得文,讲不得武,到大来修炼为稀罕东西。正是:漫说海船钉子广,拔去船钉尽窟窿。
讨吃鬼问道:“这小厮是何处来的?”媒人道:“闻的宅上少人使唤,端引他来。他家当初也是富贵人家,只因从小娇养,没有读书。及至他父亲死后,学了一身本事,又会饮酒,又会嫖娼,至于钻狗洞,跳墙头,这些都是他的本事。东不管,西不管,又好吃来又好喝,又好穿。且性格又歉逊,又极有行止。好友送他一个混名叫做倒塌鬼。他如今没奈何,要投在人家使唤,问了几处都不承揽。闻的宅上今用人了,所以领来爷只管留下,包管诸事称心。”讨吃鬼心下想道:“我正要这等一个人,来的正好。”于是写了一张投身文契,赏了媒人十两银子,那媒人欢天喜地去了。这讨吃鬼向倒塌鬼道:“连日暑气炎炎,那里有什么乘凉去处才好。”倒塌鬼道:“大爷要乘凉不难,离此十里之遥,有座快哉亭,那亭子前面是水,水中满栽着莲花,沿堤都是杨柳,遮的亭子上一点日色也是无有,且是洁净无比。坐在那上边,耳畔黄鹏巧啭,面前荷香扑鼻。风过处,香波滚滚,日来时,杨柳筛金。绝好乘凉之地,大爷何不一往?”讨吃鬼道:“如此所在,自然要去。只是我一人坐在那里,也无滋味,你又是我手下人,陪不得我。”倒塌鬼道:“有小人一个相知,极会趋奉。当时趋奉的小人甚是喜欢,小人赠了他一个号,叫做低达鬼。大爷要人陪,此人唤他来如何?”讨吃鬼道:“你快唤去。”倒塌鬼去不多时,果然唤来低达鬼来了。只见他:
满面春风和气,弯着腰从不敢伸,掇着肩那能得直?未语先看人,一双眼盯着大爷之腹。身欲坚而却像针,足欲行而惟恐有石。见了酒不知有命,逢着肉只愁无腹,叫投东不敢西,惟取欢心。不避风,那怕雨,岂惮劳碌?更有般绝妙处;劝老爷莫带草纸,他说道:不打紧,有小人可以舔腚,恐草低揩破屁眼。
低达鬼进的门来,扑地磕下头去。讨吃鬼道:“不消行礼,请坐了罢。”低达鬼再三谦让多时,才在椅子边上坐了,听讨吃鬼叫了一声,就连忙跪下道:“大爷有何分付?”讨吃鬼道:“我因天气炎热,要去快哉亭上乘凉,要你陪俺。今后你也不可这样过谦,只要陪得大爷受用罢了。”低达鬼连忙打恭道:“大爷分付的是。”于是整了一桌齐整饭,都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之数。抱了两坛酒,骑了高头俊马,玉勒金鞍,竟到快哉亭上来了。只见快哉亭上早有一伙人在那里饮酒。你道是谁?原来是仔细鬼儿子耍碗鬼,同了两个知心朋友,一个叫做诓骗鬼,一个叫做丢谎鬼。那要碗鬼自从仔细鬼死后,他的心事与讨吃鬼一样,也甚是怨恨。他的父亲不会做人,所以他就改了当日制度,每日只是赌饮取乐。今日正在这亭子上受用,讨吃鬼看见,恐他计不共戴天之仇,心下踌躇。谁想他度量宽宏,不念旧恶,连忙走下亭子来,迎着讨吃鬼道:“长兄也来此作乐乎?弟久已要负荆请罪,惟恐长兄不容。今日幸会于此,实出望外也。再不消题起老狗才,只因他们反目,所以致我弟兄参商。”说罢,让到亭子上来。讨吃鬼也未免说了几句亲热套话,与众罗圈作揖。彼此俱问大号,讨吃鬼与要碗鬼彼此让席,诓骗鬼道:“我说你两家合了席,岂不热闹。”低达鬼道:“妙哉,妙哉,我小子左之右之,无不宜之矣。”真个两家合席而坐,讨吃鬼居左,耍碗鬼居右,诓骗鬼、丢谎鬼对陪,低达鬼打横,倒塌鬼执壶斟酒。饮酒中间,又说起先人当日刻薄,没见天日,若是我等,这亭子上不知快活几百场了。诓骗鬼道:“如今这些话也不消题起,放着眼前风光何等畅快,二位大爷只管讲他怎么,我们王十九且饮酒。”于是满斟一杯,奉与讨吃鬼,叫他行令。讨吃鬼道:“实告你,我酒虽会吃,却不晓行什么令。你就替我行罢。”诓骗鬼又让耍碗鬼,要碗鬼也是如此说。你道却是为何?只因他两家从不宴客,所以他两人都不曾见过行令。诓骗鬼道:“也罢,我替大爷行起。”于是拿过骰盆,说道:“要念个风花雪月梅柳的词儿,如念错了,罚一大杯。”众人俱求说明些,我们好遵令。那诓骗鬼拿着骰子说道:“对月还须自酌,春风到处皆然。东摇西拽柳绿绵,花满河阳一县。梅开香闻十里,雪花乱扑琼筵。念差道错定行参,不罚大杯不算。”掷下去,却好是个么。诓骗鬼满斟一杯,递与讨吃鬼。讨吃鬼道:“这是为何?”诓骗鬼道:“令是小人替行酒,大爷吃。”讨吃鬼吃了,就该要碗鬼道:“南无爷,这坑了小弟命了,你再说一遍。”诓骗鬼只得又说一遍,那耍碗鬼还念错了两句,掷下个四,大家都斟了
,耍碗鬼还罚了大杯。就该诓骗鬼掷了。丢谎鬼道:“你已掷过,怎么又掷?”诓骗鬼道:“此大爷的令,我不过替大爷行而已。我敢不遵令?”于是拿起骰子,掷出个六点,诓骗鬼自然明白,举起杯敬了讨吃鬼一杯,又与丢谎鬼一杯。丢谎鬼道:“这是为何?”诓骗鬼道:“令是雪花扑琼筵,我所以乱扑起来。”那低达鬼道:“怎么就扑不到我这里来,只管叫我干着。”诓骗鬼也就赏了他一杯,转过杯来,就该丢谎鬼掷出个二,他满席都斟起来。诓骗鬼请罚一大缸。丢谎鬼道:“我遵令,怎么罚我?令是春风到处皆然,不该大家都吃么?”诓骗鬼道:“你不知道,要依点数来。骰掷二点,你只敬两家就是了。”丢谎鬼只得受罚,收尾就该低达鬼掷了,他满望要掷个么或四,吃杯酒儿。不想掷出个三来,只得上下斟起,甚是难过。乘众不备,竟将一壶酒嘴对嘴一气儿偷吃了。且说大家正吃的爽快,而红日已沉西矣。讨吃鬼道:“我们正在高兴之际,又早黄昏了,怎得有个好所在,我们可以过得夜,大家乐一个通宵方妙。”诓骗鬼道:这有何难,此处到柳金娘家不远,我们何不就住他家去。”耍碗鬼道:“柳金娘是个甚么人?我们可以去的。”诓骗鬼道:“大爷不知么,这柳金娘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取名倾人城,一个取名倾人国,俱有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大爷何不相与,相与不枉到此一游。”讨吃鬼听了此言。不觉身麻了半边,说道:“我们就快些去来。”于是一行人都离了快哉亭上,往前急走。走不多时,前边一个大镇,讨吃鬼道:“这是什么去处?”诓骗鬼道:“这此叫做烟花寨。”众人上的寨来,又见一个大坑,上有独木小桥,讨吃鬼又问道:“这是什么缘故?”“这叫做有钱桥,总是有钱的许你来瞧,无钱的不许你来瞧的意思。二位大爷是有钱的,只管瞧不妨。”二人满心欢喜。到柳金娘家门首,诓骗鬼高叫道:“柳妈妈在家么?”那柳金娘应着开了门,诓骗鬼引着众位进来。柳金娘道:“众位老爷面生的紧。”诓骗鬼道:“是我们的新朋友,他两个俱有万贯家财,今日专来访你家两个令爱。福星来临,你还这等慢待。”柳金娘闻听,喜的屁滚水流,忙让到家中,坐在上房。只见排设的甚是齐整,上面供奉的他的白眉神,中间一张方桌,八把漆椅,两边钢炉古画,极其清酒。众人依次坐下,须臾就是一道果仁泡茶。柳金娘连忙催得他两个女儿进去,果然生的美貌,但见:
黑参参的头儿,白浓浓的脸儿,细弯弯的眉儿,尖翘翘的足儿,直掇掇的身子儿。上穿的藕合细罗衫儿,下穿着水白广纱裙儿。
两个一样容颜,一样打扮,就如一对仙女一般,朝着众位端端正正拜了两拜,把讨吃鬼与耍碗鬼喜的满心发痒,无有抓处,目不转睛得看。手下丫头抬过八仙桌来,讨吃鬼、要碗鬼依然上坐,诓骗鬼、丢谎鬼依然相陪,两个姐儿打横,低达鬼叙着桌角。又将大盘大碗掇将上来,无非是鸡鱼果品、海味肉菜之类。众人在这里猜拳打马的吃酒,那倒塌鬼独自一个儿往下边房里坐去了。丢谎鬼道:“二位姐姐何不清歌一曲,与二位大爷劝酒。”那倾人城拍着节儿唱了一个《黄莺儿》,唱道:
“巫山梦正劳,听柴门有客敲。窗前淡整梨花貌,鸳衾暂抛,春情又挑。当筵不惜歌喉妙,缠头频解,方是少年豪。”
果然词出佳人口,端的有绕梁之声。众人夸之不尽,说道:“这位贤姐这等人才,这等妙音,若非二位大爷有福,怎能消受的起?”于是又叫倾人国唱。倾人国便续前腔,也唱一曲道:
“果是少年豪,缠头巾不住抛,千金常买佳人笑。心骚意骚魂劳,梦劳,风流不许人知道。问儿曹,闲愁多少,好去上眉梢。”
众人都道:“妙!妙!妙!又新鲜,又切题,实是难为贤姐了。”讨吃鬼道:“你们难为了二人唱了,你们何不也唱一个儿回敬?”诓骗鬼道:“不打紧,我有一个《打枣杆儿》,唱与他们罢。”于是对面拍着手,一面唱道:
“两冤家,我爱你的身材儿俏,还爱你打扮的忒煞风骚,更爱你唱的曲儿天然妙。一个儿如莺啭,一个儿似燕娇。听了你的声音,乖乖委实唱的好。”
把众人都笑了,轮着丢谎鬼唱。丢谎鬼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罢。一家兄弟两个,同做生意。哥哥拿了一千两银子南京买货会,看着个绝色的姐儿,他就嫖去,将一千两银子嫖的罄尽,回不得家乡了。那姐儿念相契之情,与他立起个堂子,将他供奉在里面,只说他是个毛神,凡有客来嫖,先要祭他。他兄弟不见他回家,又拿一百两银子去寻他哥子。不想追寻不着,却寻着个姐儿,也就要嫖。姐儿道:‘我家有个毛神,甚是灵验,但凡客来,都要祭他。’于是收拾祭品,正祭间,他见是他兄弟,连忙跳出来道:‘兄弟,你拿多少银子来嫖?’他兄弟说是一百两,他哥道:‘快回去。我拿得一千两银子,嫖成个毛神,你拿得一百两,只好做个毛毯。’”说罢,跪在地下道:“小人失言了。”诓骗鬼道:“大爷们不别计较,你有的只管说。”丢谎鬼道:“我还有一个嫖娼的笑话儿说了罢。”又说道:“一个有年纪的,他年纪虽高,春情不减,还要嫖嫖。怎奈他阳物比皮软,不能入炉。他就生了一计,将篱边的蔑暗暗挈了进去。那姐儿嫌刺的疼,说道:‘你只叫正身来罢,我不喜欢这些帮客。’”把众鬼说的大笑。低达鬼道:“你得罪了二位大爷,又要把我们拉下水去。”丢谎鬼道:“你不要说我,且看你有甚本事与大爷们劝酒。”低达鬼道:“我但凭二位贤姐分付,交俺怎么俺就怎么。”倾人城道:“我要你学个驴喊。”那低达鬼就喊了两声,倾人城道:“不美,不美!要你跪在地下,就如驴一般的样子大喊三声方算。”低达鬼道:“这有何难?”连忙跪下,高叫三声,把众人笑了个不了。低达鬼奉与倾人城一杯酒,又斟一杯奉与倾人国。倾人国道:“你要我吃你这杯酒,除非你跪下顶在头上,叫声亲亲嫡嫡的娘,说‘吃了儿子这杯酒吧’,我方肯吃。”低达鬼道:“死不了人。”真个顶杯酒跪在地下,叫道:“我的亲亲嫡嫡的娘儿,你吃了儿子这杯酒吧!”那倾人国笑着道:“好一个孝顺的儿子。”于是取来吃了。众人道:“夜深了,我们告了回避罢。”这两个败子此时也恨不的教人散去,遂拉了诓骗鬼走到门外道:“这桩事俺们都不在行,还要求你指教。”诓骗鬼道:“这有甚难处,只要舍的银子就体面了。”二人领了这个大教,就立起挥金如土的志气来。众人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