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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戴儒巾,论脑油足有半斤,身穿儒服,估尘垢少煞三升。满腹文章,怎奈饥时难煮。填胸浩气,只好苦处长吁。白眼亲朋,反说穷酸骨傲。离心妻妾,倒言夫主情乖。正是:失意猫儿难比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钟馗看了咸渊,再看富曲时,却又不同。怎见得:
举止方刚,形容古怪。虎背熊腰,两臂有力千斤。海阔天空,一心私无半点,身能扛鼎,怎奈无鼎可扛。气可冲天,其如有天难冲。烂箭拆引怎好向人前卖弄。大韬之略,只落得纸上谈兵。正是雄心欲把山河奠,薄命难逢推毂人。
阎君对钟馗道:“尊神看此二人如何?”钟馗道:“文谟武略,料来不差,得此二人足矣。但小神无骑可乘,亦觉亵体。”阎君踌躇一会,道:“只也不难,俺阴山中有一白泽,他前生原是吴国的伯嚭,只因奸邪,后又害了伍于胥,故将他贬到阴山,变为白泽。数百年来自怨自艾,颇有改邪归正之心。此物堪与尊神骑坐,成功之日,以可以升天矣。”遂叫鬼卒将白泽牵来。阎君分付道:“伯嚭,你既为人兽,颇有心,可与驱魔大神骑坐,建功立业,忏悔生前。”只见那白泽摇头摆尾,有欣然欲往之状。钟馗起身,称谢阎君。谢毕,飞身上了白泽,提着宝剑,插着芴板。咸、富二人亦骑上骏马,率三百阴兵,浩浩荡荡往阳世而来。过了枉死城,只见奈何桥上站着一个小鬼,拦住钟馗去路,大喝道:“何处魔神,敢从俺奈何经过?”钟馗大怒道:“唐天子封俺为神,阎罗王助俺兵将,你是何人,敢大胆拦路?”那小儿听说,道:“原来是位尊神。敢问尊神往那里去?”钟馗道:“俺奉唐天子之命,遍行天下,以斩鬼邪。”小鬼道:“尊神既要遍行天下,俺下鬼情愿相随。”钟馗道:“汝有何能,要求随俺。”小鬼道:“禀上尊神,俺这鬼形是适才变的,俺的原身是田间鼹鼠,曾与鹪鹩赌赛,他欲巢遍林上,我欲饮干奈河。不料他所巢不过一枝,俺饮不过满腹,俺自饮之后,身边生了两翅,化作蝙蝠。凡有鬼的所在,惟俺能知。尊神欲诛妖邪,俺情愿做个向导。”钟馗听了大喜:“俺正少一个向导。你试现了原形俺看。”那小鬼现了原身,往前飞去,果然好一个碗大的蝙蝠。钟馗甚喜,跟定蝙蝠,勇跃而去。这才是:
魑魅攒眉,鹤泪风声皆是将,
魍魉破胆,山川草木总成兵。
不知此去到阳间如何斩鬼?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诉根由两神共愤 逞豪强三鬼齐诌
词曰:
漫说子云才,无见帮扶志已灰,弹铗回文何处去,哀哀说道,伤心泪满腮,冷眼怕睁开,满目难看似插柴。幸有宽皮装了去,谈谈捣大,欺人为甚来。
右调《南乡子》
话说钟馗跟着蝙蝠,领着阴兵,浩浩荡荡早已到了阳世。其时正是三春时候。大家都化做人形,一路桃红柳绿,山碧水清。远远看见绿柳湾里显出一座古寺,那蝙蝠早已飞向前去了。钟馗道:“俺们不免到那寺里歇息歇息再走如何?”咸、富齐声应诺。于是渐渐走近前来,只见寺门上悬着一面匾额,上写着“稀奇寺”三个大字,里面怎生修盖?但见:
琉璃瓦光如碧玉,朱漆柱润若丹砂。白云台基打磨的光光滑滑,绿油斗拱,妆画的整整齐齐。山门下斜歪着两个金刚,咬着牙,睁着眼,威风凛凛。二门里端坐着四大天王,托着塔,拿着伞,像貌堂堂。左一带南海观音,率领着十八罗汉。右一带地藏尊神,陪坐着十殿阎君。三尊古佛,莲台上垂眉落眼。两位伽蓝,香案后参手禎衣。便有那弥勒佛,张着口呵呵大笑。还有那小韦驮,捧着杵默默无言。老和尚故意欺人常打坐,小沙弥无心念佛害相思。
钟馗等走入寺中,知客迎着问道:“尊官是何处贵人来游敝寺?”钟馗道:“俺路过到此,因见上刹庄严,故来瞻仰。”知客进引着钟馗拜了佛祖,参了菩萨,又引至后殿,谒了弥勒大佛。随喜了一会,才请入方丈。待茶以毕,知客道:“老爷到此,本该恭备斋馔。只因新来了一个火头,情懒异常,斋撰不能速办,是以犹豫不足。”钟馗道:“咱家从不吃素,你只替俺买些肉来,打些酒来便了。”知客一见如此说,只得忙去买了几块肉,打了几瓶酒,送到方丈。这钟馗挽着袍袖,用剑将肉割了粉碎,撩起长须,露出一张大嘴,如狼吞虎咽得一般,一面吃肉一面吃酒。咸、富二人相陪吃了。霎时间风卷残云,杯盘狼藉。钟馗歇了歇,方问成、富二神说道:“前者阎君处走的慌速,不曾细问二人根由。一路上又贪走路,此时闲暇,二神何不细讲一番。咱家也得个明白。”这咸渊叹口气道:“俺本是一介寒儒,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孤苦零仃,终日只是吟诗作赋。本不想此时与彼时不同,吟下盈千累万,却做不得衣裳,御不得寒冷。此赋与彼富相悬,作了满案盈箱,却立不的产业,当不的家伙。每日咽喉似海,活记全无。看看的穷到底,待要投亲戚,那亲戚不能怜我,而反笑我。欲靠朋友,那朋友不能助我,而反躲我。家中妻子交滴无已。因此俺撇了桑梓,四海远游。怎奈他乡与故土一般,那风流的嫌我迂疏,糟腐的嫌我放荡。后来游至部门,颇为知章贺老先生赏识,那年正当比,蒙贺老先生取为探花及第,不想宰相杨国忠要交他儿子做元,贺老先生嫌他文字不通,不肯取他。杨国忠上了一本,说贺老先生朋比为奸,阅卷不明。朝廷就把贺老先生罢职,将俺也革退。俺半生流落,方得知遇,又成画饼,命薄如帛,活他何益?因此气忿不过,一头撞死。阎君怜俺无辜,正欲仰奏天庭,恰值主公索辅。俺今辅佐主公,亦可谓得见天日矣。”说罢,号陶痛哭。钟馗道:“苦哉,苦哉!遭际与俺无异。俺今日全拜你为行军司马,待成功之后,奏知上帝,那时再讨封爵如何?”咸渊含泪拜谢。只见那富曲早已在那里落下泪来,钟馗道:“据此光景,想你的来历也是艰难的了。”那富曲揩了揩泪,说道:“俺本是将门之子,自幼受习弓马,颇有百步穿杨之技,怎奈时乖运蹇,屡举不第。后来投了哥舒翰。那年土蕃作乱,哥舒翰令安禄山征讨,使俺从军。安禄山失了机,陷入败阵,是俺奋不顾身将他救出。哥舒翰要斩他,他求了杨娘娘的情面,向明皇说道:“主将败阵,皆偏稗不用力之过。遂将俺斩了。这段奇冤,无处伸诉。今日得遇主公,或可借此以泄胸中之债也。”钟馗道:“可怜,可怜!俺今
拜你为开路先锋如何?”富曲倒身下拜,谢毕坐下。两神又问钟馗始末,钟馗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二神不胜叹息。正是:
愁人莫对愁人话,说起愁来愁杀人。
钟馗就在这寺中歇了一晚。次日起来,正欲整动阴兵向前面走,只见一个小沙弥,慌慌张张,拿着一个帖往殿直跑,钟馗叫住道:“是甚么帖子,拿来俺看。”那小沙弥递将过来,钟馗一看,上写着是“年家眷侍教生独我尊顿首”。钟馗道:“此人来拜谁?”小沙弥道:“我问他来,他说要拜后殿弥勒古佛。”钟馗笑道:“岂有此理!弥勒古佛岂是人拜得的。”小沙弥道:“老爷不信,他如今就要进来,老爷看拜谁。”钟馗于是闪在一旁等候。只见果有一人进来。钟馗看时怎模样,但见:
两道扬眉,一双瞪眼。两道扬眉,生于头顶心中;一双瞪眼,长在眉棱骨上。谈笑时,面上有天;交接处,眼底无物。手舞足蹈,恍然六合内任彼峥嵘。满意快心,俨然四海中容他不下。戴一顶风头冠,居然是尊其瞻视。穿一件屹蚤皮,止算的设其衣裳。两个小童,不住的高呼大喝。一匹瘦马,那里肯漫走缓行。正是:猫儿得意欢似虎,蟋蟀装腔胜如龙。
原来此人一生好捣大,今日来此原是要捣骗大和尚,不料正好撞着钟馗。钟值看了他举动,又看了他装束,勃然大怒,提起剑来劈面就砍,说道:“我把你这一字不通、诌断肠子的奴才,輙敢大胆欺人。”那人在一旁呵呵大笑道:“你是那里来的野人,敢与俺作对?你且说俺如何不通?若说的是便罢,稍有不是处,和你决不干休。”钟馗道:“且不要说你的衣冠僭佞,举止轻狂。这尊弥勒古佛是何等尊重,你就敢写个年家眷侍教生帖拜他,岂不是不通文达理、谦恭自处么。”那人道:“你且不要佯噉。若说起俺的根由,只怕有俺坐处,并没你站处,这弥勒古佛,俺当初与他同山修道,一洞讲经。后来他便做了西方尊者,俺便做了南瞻部洲,上管天,下管地,尊无二上,撑天立地大将军,三官大帝见了俺,尚称晚生。十殿阎君见了俺,皆称卑职。至于二十八宿、九曜星官以及四渎、五岳龙王等众,从不敢正眼觑俺。俺如今与他这个侍教生帖子,只因他是个和尚,不好写眷第,且又下个教字,这还是谦而又谦,何为不通,何为欺人?”钟馗听了他许多荒唐言语,也就定不住他是何等样人,又恐怕他果有些本领,心中踌躇一会,只的说他道:“俺也不管你这些来历,只是无兵无将,俺若杀了你,显得俺欺你孤身。你且去领些兵来,和俺交锋。”那人呵呵大笑,道:“也罢,也罢。俺且让你,俺再来拿你不迟。”说毕,竟脚不踏地,从半空中去了。
钟馗对成、富二神道:“看他这去法,只怕他果有什么神通也未可知。”咸渊道:“不然,其间有许多可疑处。”富曲道:“有何可疑处?”咸渊道:“他拜弥勒古佛,弥勒古佛是一尊泥像,不能动容周施,何用拜的?此其可疑者一也;他说他是撑天立地大将军,以人爵中论,《缙绅》上查,并无此等官衔,《幽怪录》亦无此等神号。此其可疑者二也;他又说三官称晚生,阎君称卑职,其位可谓尊之至矣,就该有仪卫侍从获法诸神,怎么止匹瘦马、两小童而已。此其可疑者三也。有此三疑,此人必有些难凭处。”钟馗道:“司马所见甚是。俺如今待要寻的去,将他斩了,又恐他果有些来历,俺便干犯天条。待要不斩,又怕将来作祸。如之奈何?”咸渊道:“这也易处。俺便如今扮作草泽医人,前去访问,必有人知他根由。访问实,诛他来迟。”钟馗道:“有理,有理。”咸渊于是戴了一顶高头方巾,穿了一件水合道袍,束了一条黄丝线縧,换了两只猪嘴方履,肩上背了药囊,手中拿了吊衬,别了钟馗,信步而去。走数里远近,只见前面一溪清水,数株垂杨,下边一座小桥,桥上砌着石栏,甚是清雅。怎见得,有诗为证:
清水无尘映夕阳,东风拖出柳丝长。
闲来独向桥头坐,不羡儿家彩漆床。
这成渊正走的困倦,遂在桥上坐下,消受些清风徐来绿水潆洄的光景。忽有一个白须老者走上桥来,将咸渊相了相,拱了拱手,道:“足下莫非善歧黄之术么?”咸渊道:“公公问俺怎么?”那老者道:“老汉姓通名风,号仙根,就是这村中人。今年七十一岁,并无子嗣,上生一女。不知怎么近日只见发寒潮热,自言自语,倒像着了魔的。敢屈先生一诊,何如?”这成渊正要问他消息,遂口应吮,随着通风一步一步走入村来。但见:
几间茅屋一带墙。厨房旁,金鸡觅粒。崖头上,白犬看门。南瓜葫芦,竟当作钢炉摆设。枣牌谷穗,犹充着古画遮墙。牛圈里,两个铃铛鸣彻夜。树木中,几群鸟雀闹斜阳。还有那村姬面黑偏搽粉,老妇头蓬爱戴花。
那通风将成渊引到他女儿房中,咸渊不暇看他女儿容貌,只顾低着头假诊脉息。诊了一会,假说道:“令爱果然有些邪气,药也无益。现今你这里有个撑天立地大将军,神通广大,何不请他来遣遣妖气,何烦俺医人调理?”通风道:“俺这里并无什么撑天立地大将军,先生莫非记错了?”咸渊道:“俺亲眼见过,怎错记了。”通风道:“见他模样怎生?怎生打扮,说来俺听。”咸渊遂将如何拜佛,如何面貌,如何穿戴,一一说了。通风笑道:“原来又是此鬼捣大。”咸渊道:“怎么是个捣大?”通风道:“此人名为捣大鬼,他就是孟子所说的齐人的后代。他也有妻有妾,因他妻子看破了他的行藏,不以良人待他,他就弃了妻,带了妾,去到俺这里来。初来时,凭着他那捣大的伎俩,致使人人尊重,个个仰拔,后渐渐露出本像。所以俺这村中人都不理他,他又到远处地方,吓斥过往的客人,骗财物或图些酒食。是你们正气,不曾入他圈套,他何尝是什么大将军。”咸渊道:“他既是这等样,他戴的紫金冠,穿的花袍,一定有个话说了。”通风道:“他那穿戴,说来一发可笑。前者敝村赛社,要扮三官战吕布的故事,向戏班赁了些衣服。及至赛完,要还戏班,中不见了这顶紫金冠。明知是他匿起,他抵死不肯承认,只得众人赔了。他离过敝村,到别处便戴在头上。捣大那一件白花袍,是他前日才向俺当铺里借去的。今日正要去讨,但不知他那匹瘦腰马、那小童又是何处骗来的。他只在捣大,不想他那妾,今早在家已是饿死了。”咸渊听了这一席话,已明白了那捣大鬼的底细,遂对通风道:“老人家,俺对你实说了吧,这捣大鬼往稀奇寺拜弥勒佛时,寺中正有一位钟老爷奉命斩鬼的,俺就是钟老爷辅佐。钟老爷见他行径,就要斩他,被他一篇大话脱身去了,俺如今还要斩他。老人家,你既知他的伎俩,便求你授俺个破他的法凭。”通风道:“破他法子就要在他身上取。他捣大怪了,决不肯善罢,定要纠合些伙伴来与钟老爷作敌。等你交锋之际,老汉去站在个高处,高声报与他妾死之信,就向他索讨衣服,将他根子抛出来,他自然气馁,你们擒他便不难了。不是老汉德薄,实欲为敝村除此一害。”咸渊听了大喜。于是背了药囊,拿了吊衬,作别了通风,又叮嘱道:“临时务必来。”一头走,一头笑,直笑进稀奇寺来。钟馗道:“为何这等大笑?想是探的事情明白了么。”咸渊笑着说道:“待小神细讲。”于是将怎么遇着通风,怎么看病,怎么说起捣大鬼,怎么匿金冠,怎么借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