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见下作鬼的祖师堂门,不曾锁去。自言自语的说道:“他的这个牢门,出锁入锁,今日我可进去看看。”及至走到汤裱褙的影前,只见他缩着头,抖着膀,探着腰,笑迷糊的两只眼,伸着四寸长的一条溜滑的舌头。不觉大怒,气恨恨的把门锁了。因想道:“我那情人色鬼哥哥,想他的病今已好了。我今日无事,何不前去一叙旧好。”想罢遂将大门掖上,出门直往烟花巷而来。及至进了色鬼的大门,来到色鬼的卧房,看见色鬼面如金纸,瘦如干柴,遂问道:“色哥,你的病体好些么?”色鬼一见溜搭鬼,不觉满心欢喜,问道:“情人为何许久不来?”溜搭鬼道:“家里事多,总不得闲。”说着就在色鬼床沿上坐下。见一个年幼家童,送茶过来,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白面皮,尖下巴,两个眼如一池水相似。溜搭鬼接茶在手,遂问道:“这个孩子是几时来的?”色鬼道:“是前月新觅的,名叫小低搭鬼。”溜搭鬼笑道:“无怪你的病体直是不好。”色鬼道。“实因无人扶侍,并无别的事情。”溜搭鬼目触心痒,不觉屡将服去看他。小低搭鬼也用眼略瞟了两瞟,只是低着头微笑不语,溜搭鬼向色鬼道:“病体如此,也该请位郎中看看才是。”色鬼道:“此地并没位好郎中。”溜搭鬼道:“眼子市里街西头流嘴口。胡诌家对门,有一位郎中,是南方人,姓贾,号在行,外号是催命鬼。新近才来,却是一把捷径手,何不请他来看看?”色鬼听说,喜之不尽,遂差小低搭鬼牵了一匹倒头骡子,前去请催命鬼。小低搭鬼走到眼子市里问着催命鬼的门首。便叫道:“贾先生在家么?”只见催命鬼穿一领陈皮袍子,戴一顶枳壳帽子,腰系一条钩藤带子。摇摇摆摆,走将出来问道:“那家来请?”小低搭鬼道:“烟花巷里色宅来请贾先生调理病症的。”说毕,从拜盒内取出一个红帖来。上写着“年家眷弟色鬼拜”。催命鬼接帖在手,便长出一口气道:“连日不暇,今日更忙,如何能去?”小低搭鬼道:“贾先生不必推辞,今日来请你,是溜搭鬼举荐的,千万去走走才好。”催命鬼迟疑多会,将头点了两点,说道:“本情实不能去,但溜搭鬼与俺素日相好,且又是隔壁同行,今日不去,异日
何以见面?忙也少不得去走这一遭。”说毕,回家取了药箱,叫小低搭鬼背着。贾在行上了倒头骡子,直往烟花巷而来,要知后事,再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贾在行误下绝命丹
话说贾在行同小低搭鬼来到烟花巷内。下了倒头骡子,进了大门。只见溜搭鬼迎出来说道:“久未相会,闻得贾先生医道大行,逐日忙迫,今日光临,不胜欢跃!”贾在行道:“多蒙荐引,感谢不尽。”二人到了客舍,吃过茶,领至色鬼房内。色鬼一见贾在行来,意欲起身施礼,贾在行急向前按止道:“开口神气散,闭目养精神。不要妄动,在下好与尊驾评脉。但牛马驴骡脉在头上,所以兽医攒角摸耳朵,人的脉在脚上,须从脚上看的。”遂一伸手抓住了色鬼的脚丫子,闭着眼低着头,沉吟了片时。撒了手,总是一言不发。溜搭鬼问道:“此病吉凶何如?”贾在行长出一口气道:“厉害!厉害!这脉如皮条一般,名为皮绳脉。那脉书上说得明白:硬如皮绳脉来凶,症如泰山病重重;若是疼钱不吃药,难吞阳间饼卷葱。”
色鬼道:“既请先生评脉,那有不吃药之理。”溜搭鬼道:“先生有好药只管用,药资断无不从厚的。”贾在行遂将药箱打开,取了一个小磁瓶出来,说道:“此瓶名为‘掉魂瓶’,里面盛的是‘绝命丹’。药书上说得明白。
绝命丹内只五般,牛黄狗宝一处攒;
冰片人参为细末,斗大珠子用半边。
王母取下天河水,老君房内炼成丹。
灵芝仙草作引子,吃上三服病立痊。
若问修炼多少日?手忙脚乱八百年。
这药:一治胸嗝饱满,二治内热外寒,可惜你把病害错了,空有好药,用他不着。”小低搭鬼在药箱内拿出一瓶道:“这里边是甚么药呢?”贾在行接在手内道:“不可乱动,倘然弄错,性命相关。”遂用手倒出瓶中的丸药来,一看说道:“此丸名为‘九蒸八晒的疠瘩丸’。一治癣疮疥疮,脚鸡眼茨猴子,又治腰疼腿酸,劳伤失血。色爷,你若将此药用滚白水送下,稳稳的睡倒,药力行开,便能串肠过肚,滋阴降火,宁吐止血,不日即可痊愈。”小低搭鬼又插口道:“先生有痔疮药否?”贾在行道:“可是足下?”小低搭鬼道:“正是。”贾在行道:“若是酒色过度,饥饱劳碌得来,不治久则成漏。足下是因聚精养锐上得来的,不早治恐成终身之累。”小低搭鬼道:“如何成终身之累呢?”贾在行笑而不答。溜搭鬼道:“求明白赐教!”贾在行笑着向溜搭鬼耳边说道:“恐成脏头风。”溜搭鬼用手中扇子,在贾在行头上轻轻打了一下,说道:“他是真心求教,你偏有这些胡言乱语的!”贾在行此时与溜搭鬼眉来眼去,与小低搭鬼言语勾搭,久已神魂飘荡,心不在焉矣。遂手包了三包丸药,交与溜搭鬼叫他给色鬼服用。又道:“若用此药,必须忌口,还须寻一僻静所在静养才好,不然恐不效验。”说罢,色鬼遂照着小低搭鬼递了一个眼色,小低搭鬼就会意了。用一个小金漆茶盘,端了二两重的一个红封,送于贾在行面前。贾在行收过,背了药箱,去讫不题。且说溜搭鬼用滚白水将药研开,叫色鬼吃了,用被给他盖好,就要回去。色鬼道:“蒙情请了郎中来。今已服药,俟我出了汗,你日夕回家去罢。”小低搭鬼也苦苦的相留,溜搭鬼就应允了。色鬼睡熟之后,小低搭鬼虽不曾亲近女人,年已十六七岁,又常被这些好南风的戏弄。那床第上的风月,久已纯熟,溜搭鬼这日原来是寻色鬼以叙旧好,及见色鬼病重,未免淡幸。幸遇?着这个小低搭柳眉杏眼,辱红齿白,处处可人。溜搭鬼一见,早已心许。今乘色鬼睡熟,四目相视,欲火动心,遂向小低搭鬼丢个眼色,令他将大门关上。两个携手到了小低搭鬼的房内,搂抱相亲,各自解带宽衣,忽听得色鬼大喊了一声,如霹雷一般,吓得二人慌忙整衣,来到色鬼房内。只见色鬼面如紫茄,七窍流血,即刻呜呼哀哉了。溜搭鬼对小低搭鬼道:“我与色鬼虽然相好,并无亲戚。闻得他有一个亲哥,名叫酒鬼,住在杏花村里。他若来了,我却不便,不如早走为妙。”说罢就走。小低搭鬼拉住道:“可怜我幼失父母,又无家室,你去我可如何?倘蒙见怜,我跟你去,我就在你家早晚服侍你,岂不是好。”溜搭鬼道:“我固愿意,但恐怕俺家那个下作
东西见了你,未必肯饶你。”小低搭鬼道:“就是一身充二役,也说不得了。”说罢,二人急忙去讫不题。及至到了第二日早晨,贾在行便道从色鬼门前经过,意欲进门看看色鬼的病势如何?及至走到色鬼房内,见色鬼已死。溜搭鬼与小低搭鬼俱无踪影,回身就走。忽见桌上有剩的丸药一包,贾在行一看,方知昨日错留了“绝命丹”。色鬼必因此丹而死。若是有人知觉,这庸医杀人的罪,稳稳的落在头上。遂急忙回到家中,背了药箱行李,逃往阴山投尖腚鬼去了。
话说色鬼,被贾在行的“绝命丹”治死,阴魂不散,飘飘缈缈,各处随风闲游。一日不修观内针尖和尚正在蒲团上打坐,忽被一阵腥血冲撞元神。针尖和尚轮指一算,知是色鬼的游魂从此经过,遂掏诀将他魂魄拘回。色鬼就在蒲团边双膝跪倒,把他屈死的原由诉说了一遍。针尖和尚知他的阳寿未尽,遂命短命鬼到三更时候,至烟花巷内将他尸首盗来。针尖和尚在葫芦内取出一粒仙丹,用露水和开,灌在色鬼的口内。不片时魂魄复体,睁眼一看,知是重生,遂向和尚谢了活命之恩。针尖和尚道:“你平生淫人妇女过多,应有此症。你如肯改悔,拜我为师,我教你些兵法武艺,可以保护你的身体,不知你意下如何?”色鬼道:“俺的欲心未静,恐怕难以学道。”针尖和尚道:“色即是空。这个色字,我们空门原是离不了的。”色鬼遂向针尖和尚拜了四拜,又和短命鬼叙了师兄师弟。短命鬼遂领了色鬼观中各处闲玩观看。色鬼问道:“此观因何名为不修观呢?”短命鬼道:“这村名为大撒村,开山师祖名唤不害。发了善念,要修一座观,一则为四方祈福之所,二则为自己栖身之地。不料想天意该成,就有一位施主,情愿将砖瓦木料等物,自己通捐送来,并不用募化众人。所以名为不修观。山门内竖了两统石碑,一碑下是一个土龟,一碑下是一个乌龟,这二龟俱是不害修的。二门内有七十五司,司中有上刀山的,有下油锅的,有变驴马禽兽的,这俱是不害修的。”二人正在观看,忽见针尖和尚命麦王童儿来唤,二人急忙走至方丈。针尖和尚吩咐道:“方才我默运元神,忽然心血来潮,轮指一算,算知我们这不修观内,不久就有大祸临门。你二人有刀剑之厄,须当准备方好。”要知观内有何祸事?他二人如何准备?再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下作鬼巧设连环计
话说针尖和尚知不修观气数将尽,钟馗不日即到。一人逃避不难,奈与短命鬼、色鬼有师徒之情,不忍恝然。令短命鬼将山门扁额除下,把不修观三字涂去,改成大放寺,仍挂在山门上。又令将前后山门紧闭,教短命鬼学了些五行土遁,教色鬼学了些兵法武艺,习成之后,针尖和尚领了麦王童儿,于半夜时候,驾起一片妖云,飞到狼牙山黑水洞修真养性去了。这且不表。再说下作鬼那日同了舛鬼,到了踩遍街,进了无二鬼的大门,见粗鲁鬼、懒怠鬼、噍荡鬼、滑鬼、楞睁鬼、讨债鬼、混账鬼俱早在风波亭上,团团坐着。一见下作鬼到,一齐离座相迎,下作鬼与各鬼叙了寒温。及见讨债鬼与混账鬼,遂向无二鬼道:“这二位不得认识。”无二鬼道:“这位是讨债鬼弟,这位是混账鬼弟,素日相好,昨日也与俺拜了异姓兄弟了。”下作鬼道:“久仰,久仰!弟在家日多,出门日少,所以未得识荆。得罪,得罪!”讨债鬼与混账鬼也与他上了一会亲热。下作鬼道:“早知昨日有此胜会,无二哥既邀我,任凭有甚大事,断无不来的,可惜不知道,错过了。”说着,彼此又谦让了一会,方按长幼坐下。粗鲁鬼忽大声喊道:“我们有塌天大祸。绝不提起,只弄假谦恭,算得甚事?”无二鬼遂将阎君命钟馗平鬼,及周判官差人送信的事,细细说了一遍。下作鬼踌蹰了半日道:“素日琐屑小事,弟还有些小见识,如今性命相关,事大责重,小弟一人如何敢当?”众鬼道:“不必推辞,倘钟馗来时,不惟我们束手待毙,即尊驾恐亦有未便。”下作鬼道:“既蒙众位不弃,在下就要斗胆了。但人微言轻,恐令不行,终属无益!”无二鬼遂取了一个黑碗,在阶前摔碎道:“有不遵令者,即如此碗!”下作鬼道:“我们今日共有十余位,其余凡与我们同类者,苦不尽行连成一气,惟恐寡不能敌众。”无二鬼道:“须俱纠合前来才好。”下作鬼道:“其余俱好纠合,惟有墙缝里住的那个穷鬼,有点子难说话。一贫如洗,偏要咬文嚼字,甚不随和。”讨债鬼道:“天地间没有不上竿的猴,不过是多打会子锣。这穷鬼从前我却与他甚相熟,我去寻他何如?”众鬼道:“甚好。”下作鬼又道:“还有牛角胡同住的一个累鬼,他与穷鬼是亲表兄弟,人甚骨气,且有胆略,这也是个要紧的。”混账鬼道:“小弟从前与他有些连手,待我去寻他。”众鬼大喜,二鬼遂出门分路去了。下作鬼道:“小弟从前有一家人,名叫勾死鬼,因弟家中无甚出息,去投赌钱鬼了。若是此人在此,不消三日,这万人县里鬼,皆可以齐了来。”无二鬼道:“这赌钱鬼我与他极相好,明日写封字去,借来使唤何难!”下作鬼道:“既然如此,
蛇无头不行,人无位不尊,无二哥须登了王位,方好发号施令。”众鬼齐道:“有理。”遂将无二鬼拥在上面炕上坐定。下作鬼又道:“有王必有徽号,今无二哥既以炕为坛基,即号为炕头大王何如?”无二鬼甚是得意。众鬼齐道:“有王就有军师。”遂将下作鬼拥在无二鬼的左首坐定。齐道:“看军师头平耳尖,就呼军师为狗头军师罢。”下作鬼谢了众鬼。遂大声喝道:“听俺号令!”未及开言,只见讨债鬼回来了,众鬼齐道:“无二哥已正王位,须要跪下回话。”讨债鬼遂跪下禀道:“小弟到了墙缝里,进了穷鬼的大门,院内养了许多的眼前花。穷鬼正在那里栽培观玩。见了我,他拿了一个小低杌子,叫我坐下,我就把二哥邀他结义的事,说了一遍。他就把穷眼一瞪,穷牙一咬,骂道:‘无知之徒,休要胡言乱语,我这条堂堂穷汉,岂肯和你们这些五不五,六不六,七青八黄,不堪的东西,呼兄唤弟吗?再要顺口胡放,即便裹耳之敬。’我又说目下阎君命钟馗前来,平除我们,还是随伙的好。他又说尔等罪恶滔天,俟钟馗来时,我必帮助他,将尔等斩尽杀绝,方称我意。看来那穷鬼是终不能入伙的了。”下作鬼见混账鬼也站在旁边,问道:“你寻的累鬼呢?”混账鬼也跪下禀道:“小弟到了牛角胡同问他,他邻家说他往躲庄去了,不定几时才回来。我问躲庄在于何处?旁人俱说不知道,惟累鬼自己明白。所以没寻着他。”下作鬼道:“这也由他。起列两旁,听俺吩咐!凡用兵之道,未知天时,先明地理。万人县城郭完固,南有奈河之险,奈河逛南,三十里之遥,左有蒿里山,右有望乡台,中有鬼门关。再南九十里有子母山一座,高可插天,长可塞路,这几处险要地方,我们兄弟分兵把守。处处招军买马,积草屯粮。他虽有阴兵百万,战鬼千员,其奈我何?”遂令讨债鬼、混账鬼前赴子母山镇守;又令粗鲁鬼把守鬼门关,懒怠鬼副之;冒失鬼把守望乡台,滑鬼副之;楞睁鬼把守蒿里山,噍荡鬼副之;大王与俺,亲在奈河督修战船;舛鬼为前部先锋,随班听用。分派已定,又吩咐讨债鬼与混账鬼道:“子母山孤立南方,最关紧要,须差妥当人远去打探,一有信息,即报大王知道!倘子母山有失,须向鬼门关奔走,俟钟馗追来,粗鲁鬼、冒失鬼、楞睁鬼等各守营寨。若攻蒿里山,山上须塞断去路,多用灰瓶滚木,从上打下。望乡台的人马即鸣锣擂鼓,击其后阵。若钟馗回兵来战,即鸣金收军,退回台内。钟馗若攻望乡台,台上多用弓箭火炮,蒿里山的人马呐喊下山,扰其后阵。若钟馗回兵来战,即鸣金退回山上。倘钟馗直攻鬼门关,则东面望乡台、西面蒿里山两处人马,齐击
后阵。钟馗回兵来战,就各回营寨紧守。如此三日,钟馗人马不故自疲。然后出其不意,合兵夹攻,钟馗虽勇,一鼓可擒矣。众家兄弟们不得违令,自取咎戾!”无二鬼抚掌大笑,众鬼俱心服。从此各驻汛地,秣马厉兵,单等钟馗到来,一场鏖战。只苦了万人县里的人家。无二鬼营中,用袍甲旗帜,绸缎布匹铺内遭殃;用粮饷草料,粮食柴薪铺内遭殃。民间有骡马的,牵来做坐骑;民间有牛车的,要来拉军装。就是民间的柜箱,也要来喂牲口。真个是:天理昭彰终有日,万鬼性命俱沉沦。
这万人县里的百姓日不聊生,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