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是会褪去的,”老人小声地追溯着,“很模糊了。我能记起和我在一起的战友们,至于他们身上的衣服和帽子的颜色,我已经忘了。我在伊利诺斯州(美国东北部)出生,在弗吉尼亚州(美国东部)长大,在纽约结的婚,又在田纳西(美国东南部)建了一座房子。现在我老了,上帝啊,我又回到了这个格陵小镇。所以你们也能想象得到,颜色在我的脑海里早就没有了概念……”
“那您记得您是在哪边的山头作战的吗?”查理的声音里依然充满着敬佩,“太阳是在您左边还是右边升起来的呢?您有向加拿大或是墨西哥行军吗?”
“有时候太阳好像从我右手边升起,有时候又好像是在我左手边。我们会向各个方向行军。那也是差不多70年前的事了,都这么久了,哪还能记得当时的太阳啊。”
“那您应该还记得战争的结果吧?是一场胜利的战争吗?”
“不,”老人深沉地说,“我不认为这样的战争对任何人来说会是一场胜利的战争。查理,战争是永远不会为你带来任何东西的,相反,它只会让你一直地失去,而最后失去的那一个便会认为自己是胜利的。对于这场战争,我只记得有很多的失去,很多的悲伤。除了它的结束,我不见得有什么是好的。查理,这场战争的结束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任何一方获得胜利。所以我想那不会是你们想听的那种胜利之战。”
“安铁顿(美国内战时的战场),”约翰又提议说,“谈一谈安铁顿吧。”
“是的,我当时是在那儿。”
几个孩子一听,欣喜万分,几双小眼睛直发光。“布尔朗战役(1861年7月27日,美国南北战争期间,南北两军在距离华盛顿不远的马纳萨斯爆发的战斗),那么布尔朗战役呢?”
“这个我也清楚。”老人轻声地说。
“那么夏伊洛(美国南北战争时的战场)呢?”
“这些我想我都经历过。夏伊洛,这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名字,可是却只有在战争的记录中才能看见它,这又是多么可悲啊!”
“夏伊洛之后,那么桑特堡(美国查尔斯顿港,内战时期)呢?”
“我看到了第一缕轻烟。”一个梦游般的声音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了。“我回想起很多事情,啊,好多事情啊。我还记起一些歌谣。‘今夜的波拖马可洞(美国东部重要河流,流经首都华盛顿)寂静无声,士兵们安静地躺在那儿做着美梦;他们的帐篷在皎洁的秋月下,在篝火的映照下,若隐若现。’还有,还有……,今夜的波拖马可河寂静无声,淙淙的溪水也没能打破宁静;露珠温柔地从死者的脸上划过,他们的使命也完成了,永远完成了!’……战争结束以后,林肯先生站在白宫的露台上示意奏响音乐,‘把脸转过去,把脸转过去,把脸转过去,南方实行奴隶所有制的各州……’然后就是一位波士顿小姐做了一首传颂千年的曲子,‘我亲眼目睹了上帝驾临时的光辉,他无视那个藏起愤怒的葡萄的收获季节。’有些夜里我会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就哼起另一个时代的歌。‘南方的战士,阿!保卫南方海岸的战士……’‘当你们凯旋归来之时,兄弟们,你们会获得应有的荣誉……’这么多的歌谣,它们都曾流行于交战的双方,任凭晚风的吹拂,从南传向北,又从北传向南。‘我们快到达了,伟大的亚伯拉罕总统(林肯的称号),再多走30万英里……’,今晚要扎营,今晚要扎营,扎营于那古老的露营地。’‘好哇,好哇,我们迎来了大赦年(天主教),好哇,好哇,我们在飘扬的国旗下得到了自由……’”
老人的声音渐渐地小了。
孩子们一动也不动地坐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查理转过头来,看着道格拉斯和约翰说:“好了,那么你们说他是不是?”
道格拉斯深呼吸了两遍,然后说:“他绝对是。”
老人睁开他的眼睛,好奇地问:“我是什么?”
“时光机,一部时光机。”道格拉斯怯怯地说。
老人定定地看着这群孩子,足足看了5秒钟,然后很害怕地说:“你们就是这样称呼我的?”
“是的,上校。”
“是的。”
老人慢慢地坐回他的椅子上,看看这几个孩子,又看看他们身后的那堵空墙。
查理站了起来。“好吧,我想我们也该走了。谢谢您。上校,再见!”
“什么?哦,再见,孩子们。”
道格拉斯和约翰,还有查理踮起脚走了出来。
而弗里利上校呢,并没有看到他们出去,尽管他们就在他的眼皮底下走过。
他们刚走到大街上,就听到从二楼的窗户传来一个叫声,几个孩子都被吓着了。
“嘿!”
他们循声往上看。
“上校?”
他们看见弗里利上校从窗户里探出身来,还挥动着一只手:“孩子们,我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了!”
“我们说什么?”
“对的,你们是对的!为什么我之前从没想过呢!时光机,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我是一部时光机!”
“是的,上校。”
“再见了,孩子们。有空再来玩,我随时欢迎!”
他们在大街的尽头又往回瞧了瞧,发现弗里利上校还在那儿挥手。于是他们也向上校挥了挥手,才继续往前走。
“噗噗,”约翰还在兴奋中,“我回到12年前的过去了,噗噗!”
“是啊,”查理边说边往那栋旧房子看,“可惜不能回到100年前的过去。”
“不会啊,”约翰心里想,“虽然不能回到100年前的过去,但我已经真真切切地回去过了,这才重要。”
他们一行三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走着,安静了整整一分钟。最后他们来到了一道栅栏前。
“谁最后跳过这道栅栏,”道格拉斯说,“谁就是——女的。”
时间狩猎
墙上的牌子仿佛在一层飘忽不定的热气后颤动,牌子上的字迹闪烁着:时间狩猎公司到过去任何时代狩猎您说出想打的猎物我们带您去猎杀艾克尔斯咽下喉咙里涌上的一口热痰。他嘴边的肌肉挤出一个微笑,同时伸出手去,向桌后坐着的那个人摇着一张一万美元的支票。
“这次狩猎能保证我活着回来吗?”
“我们什么也不保证,”职员说,“除了恐龙。”他转过脸去,“这是查维斯先生,你在过去时代的狩猎向导,他会告诉你射什么,向哪儿开枪。要是他说不要射,就不要射。要是你不服从命令,回来后会有另一万美元的高额罚款,政府还可能起诉你。”
艾克尔斯的视线掠过这间宽大的办公室,望着那堆乱糟糟的、弯弯曲曲的、嗡嗡作响的线路和钢箱①,望着那条变幻着橘色、银色和蓝色的闪烁不定的光带。从那儿传来一种声音,像一堆燃烧着所有时代的巨大篝火,所有的岁月、所有的羊皮纸历书、所有的时刻都高高堆起来喷吐着火舌。
只需用手一触,这燃烧着的东西即刻就会美妙地倒转。艾克尔斯一字不差地想起了广告上的话:从炭与灰中,从尘与煤中,古老的岁月、黛绿的年华将会像金色的火蜥蜴②般跃起;玫瑰在风中再吐芬芳,白发变得乌黑,皱纹消踪敛迹;一切都飞回芽胚,逃离了死亡,冲回它们的起点,太阳从西天升起,落向灿烂的东方,月亮也完全颠倒了盈亏的方向。一切都像中国盒子一样层层相套,像兔子回到魔术帽子里一样,一切都返回到那充满活力、生机勃发的绿色的涅磐状态,返回到起始之前的时刻。用手一触就能做到这些,只需用手一触。
“天哪,天哪,”艾克尔斯喃喃道,机器的光照在他的瘦脸上,“一台真正的时间机器。”他摇着头,“想想看,要是昨天的选举不如人意,今天我在这儿就会跑得远远的。感谢上帝,基斯赢了,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美国总统。”
“是啊,”桌后的那个人说,“我们很幸运。要是那个德国佬赢了,我们就会有一个最糟的暴政。那是个反对一切的家伙,一个好战分子,反基督、反人类、反理性。你知道,人们打电话给我们,半开玩笑地说,如果德国佬当了总统他们宁愿生活在1492年。当然,我们的业务是组织狩猎远征而不是领导逃亡。不管怎么说,现在基斯当了总统,你们只需操心……”
“猎杀我的恐龙。”艾克尔斯替他把话说完。
“一头霸王龙,有史以来最可怕的巨兽。请签上这个。你遇到的任何事,我们都无法担保。那些恐龙都饿着呢。”
艾克尔斯气红了脸:“想吓唬我么?”
“老实说,是的,我们不想让任何一个打第一枪就会发慌的人去。去年有六个狩猎向导和一打猎人送了命。我们给你一个真正猎人所需的最大鼓励,你将回到六千万年前去打那有史以来最大的猎物。你的私人支票在这儿,不去就撕了它。”
艾克尔斯久久看着支票,他的手指颤抖着。
“祝好运,”桌后的那个人说,“查维斯先生,他归你了。”
他们沉默地穿过房间,带着枪,走向那台机器,走向那银色的金属与闪耀的光带。
先是一个白昼,一个夜晚,一个白昼,一个夜晚,接着是昼——夜——昼——夜迅速更替,一星期,一月,一年,十年!公元2055,公元2019,1999!1957!
飞逝!机器轰鸣着。
他们戴上氧气头盔,测试内部通话设备。
艾克尔斯在软椅上摇晃着,他脸色苍白,牙关紧闭。他感到手臂在颤抖,低头一看才发现手里紧攥着崭新的来复枪。机舱里还有四个人:狩猎向导查维斯、莱斯普兰斯,和另外两个猎人比林斯和克莱默。他们坐着面面相觑,岁月在他们周围燃烧。
“这些枪能撂倒恐龙吗?”艾克尔斯开口问道。
“只要你打得准。”查维斯在头盔话筒里说,“有些恐龙有两个大脑,一个在脑袋里,另一个在脊柱下部。我们得避开它们,不然就太冒险了。头两枪先射眼,要是你做得到的话,射瞎它们,再射穿大脑。”
机器轰鸣着。时光像一部倒放的影片。
机器慢下来,尖啸声变成了喃喃低语,机器停住了。
烈日当空。
笼罩着机器的雾气散开了。三个猎人、两个狩猎向导和他们横在腿上的蓝色金属枪,正处在一个古老的时代,一个确实非常古老的时代。
“基督尚未降生,”查维斯说,“摩西还没有上山去与上帝交谈。建金字塔的石头仍在泥土里,等着被切割和堆砌。‘回忆’一下,亚历山大、恺撒、拿破仑、希特勒——一个都还不存在呢。”
人们点着头。
“那边,”查维斯先生指着说,“是基斯总统之前六千两百万零五十五年的丛林。”
他又指着一条在巨大的蕨类植物与棕榈之间,在蒸腾的沼泽之上伸进荒野的金属小径。
“而这,”他说,“是走道,是时间狩猎公司铺设供你们使用的。它悬浮在地面上六英寸,没有碰到一片草叶、一朵花或一棵树。这是一种反重力金属,其目的是防止你们以任何方式接触这个过去的世界。留在走道上,不许离开。我重复一遍,不许离开,不论什么理由!
倘若你们跳下去,就会受到处罚。未经我们同意不要射杀任何动物。“
“为什么?”艾克尔斯问。
他们坐在远古的荒野中。风中传来远处的鸟鸣以及盐海、潮湿的草地和血红的花朵的气息。
“我们不想改变未来,在过去的时代里我们并不属于这儿。政府不喜欢我们在这儿,我们得付出巨额贿赂才能保住我们的许可证。时间机器可是个麻烦透顶的该死营生,我们可能在无意中杀死一个重要的动物,一只小鸟,一条鱼,甚至践踏了一朵花儿,从而毁掉一个物种发展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我不太明白。”艾克尔斯说。
“好吧,”查维斯接着说,“假设我们在这儿偶然杀死了一只老鼠,这意味着这只老鼠的整个未来家族的毁灭,对吗?”
“对!”
“还有这只老鼠的家族的家族的家族!你用脚踩死了头一个,就等于毁灭了一打,一千,一百万,十亿只可能存在的老鼠。”
“于是它们死了,”艾克尔斯说,“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查维斯嗤笑道,“那么,那些靠吃这些老鼠活命的狐狸会怎样呢?因为少了十只老鼠,一只狐狸饿死了;因为少了十只狐狸,一头狮子饿死了;因为少了一头狮子,全部种类的昆虫、鹫鸟和数以亿计的生命形式被抛入了混乱与毁灭。最终就会导致这么一个结果:五千九百万年后,一个饥饿的人,整个世界上寥寥可数的几个人之一,来打一头野猪或剑齿虎充饥。而你,朋友,已经通过踩死一只老鼠而‘踩死’了这个地方所有的老虎。结果那个人饿死了,而那个人,请注意,不是随便一个可以牺牲的人,不!他是整整一个未来的民族。他可能生出十个儿子,而他们可能生出一百个儿子,如此延续下去直至产生一个文明。毁灭了这个人,你就毁灭了一个种族,一个民族,一部完整的生命史,这就好比杀死了亚当的一个孙子。你的脚在一只老鼠身上一踩,可能引起一场地震,其结果可能彻底动摇我们的世界与我们未来的命运。因为一个饥饿的人的死,十亿可能出生的人被预先扼杀了。或许罗马永远不会在它的七座小山上建成,或许欧洲永远是一片黑暗的森林,而只有亚洲变得繁荣昌盛。踩死一只老鼠,你就等于摧毁了金字塔;踩死一只老鼠,你就在永恒上留下了大峡谷般的脚印……或许根本就不会有美国。因此小心,呆在走道上,不许离开!”
“我明白了,”艾克尔斯说,“那么说来,就连碰倒一根草也会付出代价?”
“不错!毁掉一株植物也会后患无穷。此时犯的一个小错会在六千万年间累积起来,大得超乎想像。当然,我们的理论可能是错的,或许时间不会被我们改变,或许只会有细枝末节的改变。此时的一只死老鼠或许只会打破以后的昆虫界的平衡,接着是一次人口失控,再后是一场庄稼歉收,一次经济萧条,饥荒,而最终是在遥远的异国引起一种社会气候的变化,或诸如此类更微不足道的事。或许只有像一阵微风、一声低语、一根头发或风中花粉般细微的变化,以至凑到眼前才能看清。谁知道呢?谁真能说他知道呢?我们不知道,我们仅是猜测而已。但除非我们能确定我们对时间的干涉会在历史上造成什么结果,否则我们就得当心。你知道,这台机器,这条走道,你们的衣服和身体,在这次旅行前已经消过毒了。我们戴着这些氧气头盔就是为了防止我们把细菌带到远古的大气中。”
“我们怎么知道射击什么动物?”
“它们被标上了红点,”查维斯说,“今天,在我们动身之前,我们派莱斯普兰斯乘机器回到这儿。他在这块特定的区域追踪某些动物。”
“考察它们么?”
“对,”莱斯普兰斯说,“我在它们的整个一生中跟踪它们,注意它们交配了多少次。次数也不多,因为寿命太短。当我发现其中一个被一棵树砸得奄奄一息,或是淹死在泥淖里,我就记下当时准确的时刻,然后射出一颗染色弹,在它皮上留下一个红点,以免我们认错它。然后我调整我们到达过去的时间,正好在这巨兽死前两分钟内遇到它。这样,我们只杀死那些没有未来的、不会再去交配的动物。你瞧我们有多认真。”
“但如果你在这个早晨及时回来,”艾克尔斯急切地说,“你必定遇到了我们,我们的狩猎队!其结果怎样?成功了吗?我们全都活下来了吗?”
查维斯和莱斯普兰斯对视了一眼。
“那是一个矛盾,”后者说,“时间不允许出现这种混乱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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