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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抬头一看,前面又是一个总门,门楼上匾额题着“灵曜之府”四个大字。进了总门,却是一带的殿宇峥嵘,朱门高敞,俨然是个王者所居气象。走近前去,一连十层宫殿,一字儿摆着。一层宫殿上一面匾额,一面匾额上一行大字。从右数过左去:第一,秦广王之殿;第二,楚江王之殿;第三,宋帝王之殿;第四,五官王之殿;第五,阎罗王之殿;第六,变成王之殿;第七,泰山王之殿;第八,平等王之殿;第九,都市王之殿;第十,转轮王之殿。王明道:“这些殿宇,都是些怎么府里?”判官道:“轻些讲来。这正是我们十帝阎君之殿。”王明道:“两廊下都是些甚么衙门?”判官道:“左一边是赏善行台,右边是罚恶行台。”
王明道:“可看得看儿?”判官道:“我和你同去看看。”判官前走,王明随后。先到左一边赏善行台。进了行台的总门里面,只见琼楼玉殿,碧瓦参差。牵手一路,又是八所宫殿,每所宫殿门首,都是朱牌金字。第一所宫殿,朱牌上写着:“笃孝之府”四个大字。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左右两边彩幢绛节,羽葆花旌,天花飞舞,瑞气缤纷,异香馥郁,仙乐铿锵,那里说个甚么神仙洞府也?判官到了府堂上,请出几位来相见。出来的都是通天冠、云锦衣、珍珠履,左有仙童,右有玉女。分宾主坐下,叙话献茶,一一如礼。判官道:“内弟王明是大明国征西军士,因为宝船走错了路,误入阴司,斗胆进来相探。”那几位说道:“我们同是大明国,但有幽冥之隔耳。”王明道:“在下肉眼不识列位老先生。”判官道:“列位都是事父母能竭其力,笃孝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刘,尊讳殷,孝养祖母,天雨粟五十钟,官至太保 ;这一位姓严,尊讳震,割股疗父,天赐舜孝草,涂所割处,即时血止痛除;这一位姓高,尊讳上达,未冠时割股愈母疾,官至右佥都御史;这一位姓顾,尊讳仲礼,事母至孝,母卒,庐墓三年,得朝廷旌表,赐金十斤;这一位姓王,尊讳延,事继母至孝,官至尚书左丞相 ;其余列位,大率都是孝子,都在这个‘笃孝之府。’王明诺诺连声。判官领着他告辞而出,王明道:“列位既都是孝子,怎么不轮回出世?”判官道:“这些赏善行台里面的人,都得天地之正气,无了无休,每遇明君治世,则生为王侯将相,流芳百世。不遇明君治世,则安享阴府受天福。”王明道:“平生不信叔孙礼,今日方知孝子尊。”第二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悌弟之府”。
毕竟不知这个“悌弟之府”是些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88回 崔判官引导王明 王克新遍游地府
诗曰:
城阙宫车转,山林隧路归。
苍梧寒未远,姑射露先唏。
玉脂蛟龙蛰,金寒雁鹜飞。
老臣它日泪,湖海想遗衣。
却说到了第二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悌弟之府”。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依前的仙乐,依前的天花。看见几位依前的通天冠、云锦衣、珍珠履,依前的左仙童、右玉女。判官道:“大舅,这列位你可相认么?”王明道:“其实失认。”判官道:“这列位都是善事兄长,能尽弟道的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姜,尊讳肱,令弟尊讳季江,适野遇盗,兄弟争死。贼说道:‘贤哉二兄弟,不敢犯。’这一位姓郑,尊讳均,令兄为吏受贿,公佣工得钱帛归,讽其兄,兄感悟,率有清名,官至大夫;这一位姓卢,尊讳操,事继母尤谨,继母生三弟,出就学,公为执鞭赶驴,继母卒,友爱三弟越加厚,后享年九十九,二子俱仕至尚书;这二位姓周,尊讳司,极能尊敬长上,待前辈如父母,待同辈如兄弟,一日过江遇风浪,舟独全,土地菩萨说道:‘船上有个周不同,才保无事。’司字少一直,不成同字,故此叫做周不同,后官至司理少卿;其余列位,大率都是尽弟道的,都在这个‘悌弟之府’。”王明道:“孝弟为仁本,应知百福全。”
第三所宫殿,朱牌上写着“忠节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上进去,依前的仪从、仙乐、天花,看见几位依前的冠裳、朱履、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大舅,这几位你可相识么?”王明道:“未及相识。”判官道:“这列位都是为国忘家忠臣烈士,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余,尊讳阙。”王明道:“姐夫,快不要讲这几位老爷,我认得好些。”判官道:“你认得哪几位?”王明道:“这边是方正学老爷,这边的周修撰老爷,这边是陈清献老爷。共一班二十三位老爷,我都是认得的。”判官道:“亲不亲,故乡人。你去探访他们一番,有何不可?”王明道:“我是个俗子武夫,怎么好混扰他们?我和你出去罢。”判官领着王明就走。王明道:“原来这几位老爷,都在这个阴司安享哩!正是:
雪霜万里孤臣老,河岳千年正气收。”
第四所宫殿,朱牌上写着“信实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大舅,这几位你相识么?”王明道:“不曾相识。”判官道:“这都是以实为实守信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朱,尊讳晖,全朋友之信,周朋友妻子之急,官至尚书左仆射;这一位姓范,尊字巨卿,千里之远,不爽鸡黍之约;这一位姓邓,尊讳叔通,聘夏氏女为婚,女以疾哑,或劝其更择婚,公谓业已聘定,弃之如信何!诸公子多登第;其余都是言而有信,笃实君子,都在这个‘信实之府’。”王明道:“须知一诺千金重,长舌何如苦食言。”
第五所宫殿,朱牌上写着:“谨礼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尊舅,这几位相识么?”王明道:“不曾相识。”判官道:“这都是谦卑、逊顺、守礼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鲁恭士,尊讳池,行年七十,不敢不恭,尝说是:‘君子好恭,以成其名;小人学恭,以除其刑。’鲁君岁赐钱万贯;这一位姓王,尊讳震,年六十四寿终,阎君嘉其廉厚有德,增寿一纪,寿至七十六;这一位姓狄,尊讳青,坐客酗酒大骂,至取杯掷其面,公唯唯谢罪,执礼愈恭,官至枢密使;其余列位,都是恭而有礼的,都在这个‘谨礼之府’。”王明道:“三千三百无非礼,小大由之总在和。”
第六所宫殿,朱牌上写着“尚义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履,依前的仙童、玉女。判官道:“尊舅,这几位你可相认么?”王明道:“不曾相认。”判官道:“这都是义重如山的君子。我略说几位你听着:“这一位姓吴,尊讳达之,嫂死卖身营葬,从弟敬伯夫妇白鬻于人,反为卖田十亩赎之归,齐高帝闻其仗义,赐田二百亩;这一位姓杨,尊讳起汶,乡人有孤子,被人强占房屋,公义形于色,卖己田赎之,子孙代代贵显。”道犹未了,王明道:“这个中间,我也认得几位。”判官道:“你又认得哪几位?”王明道:“左边那一位,是莱州徐老爷,尊讳承珪,自小儿丧了父母,兄弟三人共一爨,并族人三十口甘藜藿,过了四十年。洪武爷名其乡曰‘义感’。”判官道:“你还认得哪一位?”王明道:“右一边那一位,是北海吴老爷,尊讳奎,尝出己资,置义田千亩,以赡亲戚朋友之贫乏者。洪武爷赏他冠,寿年百岁有奇。”判官道:“舅子也是通得儒,认得几位好人哩!舅子,你还不认得这后一位的!是江州陈义门,九世同居,家徒七百余口,南唐立为义门。”王明道:“前朝的事,就有所不知。若是本朝人物,声名赫赫昭天地,气节凌凌泣鬼神。我们虽是个小人儿,未尝不认得。”
第七所宫殿,朱牌上写着“清廉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依前的玉女、仙童。判官道:“尊舅,这几位你可认得么?”王明道:“姐夫,不敢欺说,我今番就认得好几位哩!”判官道:“你认得哪几位?”王明道:“我也略节说说儿你听着。有一位是周进士,尊讳丹,门无私谒,吏胥不得为奸,由县丞擢考功主事;有一位是张学士,尊讳以宁,平日清白,奉使安南,卒于途,止幞被而已,有诗云:‘覆身唯有黔娄被,垂橐浑无陆贾金。’那一位是古尚书,尊讳朴,平生不事产业,案头惟自警编一帙书,卒之日,无一钱尺帛遗子孙 ;那一位陈按院,尊讳仲述,平生称为清白御史,死无以为殓。我认的这几位老爷,你说可是么?”判官道:“这个说得是,今番还有一府,你再认得几位就是好的。”王明道:“且看是。”
到了第八所宫殿,朱牌上写着“纯耻之府”四个大字。崔判官领着王明走将进去,依前的仪从,看见几位老爷依前的冠服,依前的玉女、仙童。判官道:“你今番再来认一认儿。再认得几位老爷,就算你也是个识者。”王明道:“姐夫,我做舅子的真是个识者。”判官道:“口说无凭,你说来我听着。”王明道:“上面一位不是凌御史老爷?尊讳汉,鞠狱平怨,曾有德及于人,其人谢以黄金一锭,凌爷说道:‘快拿过去,不要羞了我的眼睛。’又一位不是王参政老爷?尊讳纯,尝持节抚谕麓川宣慰司,司官赠以金,王爷道:‘你爱我耶?还是羞我耶?’司官说道:‘愿以报德。’王爷道:‘我本无德,而汝馈我以金,是重我之耻也!’坚执不受。又一位不是钱知县老爷,尊讳本忠,清操苦节,有窗友以事相干,且云可得百金。钱爷拒之门外,绝不与见。夫人问其故,钱爷道:‘嗜利之徒,耻与为友。’”王明认了这几次,又叫声“姐夫”,说道:“我认下这几位老爷,可是真么?”判官道:“逼真是了。只是还有许多,你认不全哩!”王明道:“有相见的,有不相见的,怎么认得全?”判官道:“就在面前那一个,是简学士,耻华服之污体,终身布衣;奉观察耻车徒之污足,徒步而行;范枢密使耻华堂之污居,荜门桑户;赵清献耻仆从之污官,一琴一鹤。”道犹未了,王明道:“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前朝的老爷,我怎么会认得?”判官道:“认不得古人,你也算不得个尚友古人。”王明道:“姐夫,你岂不闻: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不见今明月?”
判官道:“走尽了这些仙府,我和你还转到罚恶行台去瞧瞧来。”王明道:“罚恶行台里面,还是怎么样儿?”判官道:“也是八个分司,按不孝、不弟、不忠、不信、无礼、无义、无廉、无耻。都是一等恶人,都在那里受着禁持,故此叫做罚恶行台。”王明道:“既是恶人,不要去看他罢。自古道:‘见不善如探汤。’瞧他做甚么!”判官道:“我和你转到后面十八重地狱门前去,瞧一瞧可如?”王明道:“女人死了,都在哪里?”判官道:“另有一个所在,叫做女司。一边是善,一边是恶。一边赏善,一边罚恶。”王明道:“可看得么?”判官道:“男女有别,等闲不敢叫开他的门,恐怕阎君晓得,坐罪不小。”王明道:“既是看不得,不如到地狱里走一遭儿罢。”判官领头,王明随后。行了有三五里之远,只见另是一般光景,日光惨淡,冷风飕飕,周围一带都是石头墙,约有数仞之高。前面一所门,门都是生铁汁灌着的。门上一面黑匾,匾上一行大白字,写着“普掠之门”四个大字。判官走到门上叫声:“开门哩!”道犹未了,两边走出两个小鬼来,都是牛头夜叉,形容古怪,眼鼻崚嶒,口里连声喝道,突突开了门,打一惊,说道:“今日造化低,撞着这等一个柴头鬼?原来王明生得瘦削,夜叉只说道是捉得来的有罪之鬼,送下地狱来,还嫌他瘦削儿,故此说道:“造化低,撞着这等一个柴头鬼”。判官晓得他的意思,喝声道:“胡说!这是我一个大舅,特来耍子的,那个说甚么?”这正叫做是不怕你官,只怕你管。判官开了口,哪个夜叉再敢胡涂?判官一竟走进去,王明也跟定着他走进去。
一进门,就是第一重地狱,门上匾额写着“风雨之狱”四个字。王明走进小门儿里面去张一张,只见里面立着一根铜柱,把个有罪的汉子捆在铜柱上,外面架起一道大铜环,围着铜柱环上,却是短小尖刀。小鬼到铜环上打一鞭,风就呼呼的应声而响,风响得大,环转得快。环原是挨着人身上转的,环上安得是刀,却不环在转、刀在刺,转得快,刺得狠?一会儿环底头一声雷响,把个汉子打成齑粉,血流满地。打死了之后,小鬼却又到环上打一鞭。这一鞭是个退法鞭,响了一声,雷收风静,地上慢慢的旋起一个旋窝儿风来,左旋右旋,旋来旋去,把那些残骸剩骨复手又是原身,依旧一个汉子。王明道:“这雷是甚么雷?”判官道:“叫做黑天雷。”王明道:“这风是甚么风?”判官道:“这叫做冤孽风。”王明道:“这都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阳世上十恶不赦的。”王明道:“只过这个风雷之狱么?”判官道:“你原来不晓得一些儿:但凡人死之后,见了十帝阎君,审问明白,果是善良,彩旗鼓乐,送进赏善行台,按孝、弟、忠、信八个分班别类,该到哪一府的,到哪一府去受用。审问的果是造恶,发下十八重地狱,一重到一重,到一重受一重苦。受了这些苦,却才发到罚恶行台里面,也是分班分类,该到哪一司的,到哪一司去伺候;伺候三年之后,变为牛、羊、犬、豕,生在世上,把人剥皮,把人炒骨,吃人秽污,受人打骂。”王明道:“到几时才是了日?”判官道:“恶有大小,罪有轻重。累世也有数目。若是十恶不赦的,历百千万劫,无了无休。”
到第二重地狱,门上匾额写着“金刚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走进小门儿里面去看一看,只见地上一扇粗石磨盘,约有八尺方圆。四面八方,八方上坐着八个大鬼,一个鬼双手拿着一把铁锤。四面上站着四个大鬼,一手又抓过一个汉子来,一脚一踢,踢到磨盘上。八个鬼齐齐的八锤,把个汉子打做了柿饺的样子。甲抓一个,一脚一踢,一齐锤打做一个饼。乙抓一个,一脚一踢,一齐锤又打做一个饼。丙抓一个,一脚一踢,一齐锤又打做一个饼。丁抓一个,一脚一踢,一齐锤又打做一个饼。打到临了之时,另是一对小鬼来,说道:“只是做饼,倒便饶了他。”拿一个饼放在烟头上熏了熏,原来还是原来,依旧又是个汉子。王明看见,心胆都寒,说道:“姐夫,你看里面那个打,好怕人也!”判官道:“你岂不闻:人情似铁非为铁,官法如炉却是炉。”
到第三重地狱,门上匾额写着“火车之狱”四个大字。王明走近小门儿里去瞧一瞧,只见一轮车装着几个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