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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道:“你这里却不是个阴司?”刘氏道:“不是阴司,终不然还是阳世?”王明道:“既是阴司,可有个名字?”刘氏道:“我这里叫做酆都鬼国。”王明道:“可就是酆都山么?”刘氏道:“这叫做酆都鬼国。酆都山还在正西上,有千里之遥,人到了酆都山去,永世不得翻身。那是个极苦的世界,我这里还好些。”王明道:“你这里可有个甚么衙门么?”刘氏道:“你全然不知,鬼国就是十帝阎君是王,其余的都是分司。”王明道:“既是这等一个地方,怎么叫我还在这里坐着?我就此告辞了。”刘氏道:“你慌怎的?虽是阴司,也还有我在。”王明道:“你却又是崔判官的新人。”刘氏道:“呆子,甚么新人!你还是我生前的结发夫妻,我怎生舍得着你!”王明道:“事至于此,你舍不得我,也是难的。你是崔判官的妻,这是崔判官的宅子,崔判官肯容留我哩?”刘氏道:“不妨碍,判官此时正在阴间判事,直到下晚才来。我和你到这侧厅儿长叙一番。”
王明道:“阴司中可饮食么?”刘氏道:“一般饮食。你敢是肚饥么?”王明道:“从早上到今,跑了三五十里田地,是有些肚饥了。”刘氏说道:“我和你讲到悲切处,连茶也忘怀了。”叫声:“丫头们!”只叫上这一声,里面一跑就跑出两三个丫头们来。刘氏道:“我有个亲眷在这里,你们看茶,看酒饭来。”那丫头道:“可要些什么肴品吗?”刘氏道:“随意的也罢。”即时是茶,即时是酒肴,即时是饭,王明连饥带渴的任意一餐。自古道:“饭饱就有些弄箸。”王明说道:“当初我和你初相结纳之时,洞房花烛夜,何等的快活!到落后你身死,我下海,中间这一段的分离。谁想到如今,反在阴司里面得你一会。这一会之时,可能够学得你我当初相结纳之时么?”王明这几句话,就有个调戏刘氏之意。刘氏晓得他的意思,明白告诉他,说道:“丈夫,我和你今日之间虽然相会,你却是阳世,我却是阴司,纵有私情,怕污了你的尊体。况兼我已事崔判官,则此身属判官之身,怎么私自疏失?纵然崔判官不知,比阳世里你不知,还是何如?大抵为人在世,生前节义,死后也还忠良。昔日韩擒虎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以此观之,实有此事。”好个刘氏,做鬼也做个好鬼?王明反觉失了言,告辞要去。
刘氏道:“只你问我,我还不曾问你。你既是下海,怎么撞到阴司来?”王明道:“我自从下海以来,离了南京城里五六年了,征过西洋二三十国。我元帅还要前行,左前行,右前行,顺着风,信着船,不知不觉就跑到这里来。”刘氏道:“怎么又进到这个城里来?”王明道:“元帅差我上岸打探着是个甚么国土,哪晓得是个阴司!故就进到这个城里来了。”刘氏道:“你船上还有个元帅么?”王明道:“你还有所不知,我们来下西洋,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还有一个天师,还有一个国师。”刘氏道:“你在船上还是哪一行?”王明道:“我是个下海的军士,只算得雄兵百万里面的数。”刘氏道:“你可有些功么?”王明拿起个隐身草来,说道:“我全亏了这根草,得了好些功。”刘氏道:“既如此,你明日回朝之日,一定有个一官半职。我做妻子虽然死在阴司,也是瞑目的。”王明道:“我元帅专等我的回话,我就此告辞了。”刘氏道:“也罢,我崔判官也只在这早晚来也。”
道犹未了,崔判官已自到厅上,问说道:“侧厅儿是哪个在讲话哩?”王明慌了,悄悄地说道:“你出去,我且站在这里。”刘氏道:“他岂可不看见?”王叨道:“我有根隐身草,不妨碍。”刘氏道:“隐身草只瞒得人,怎瞒得神。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你站着转不好,你不如同我出来,只我先行一步就是。”
好个刘氏,行止疾徐,曲中乎礼,行到厅上,说道:“侧厅儿是我在那里讲话。”判官道:“好一阵生人的气味!你和哪个讲话?”刘氏道:“是我一个哥哥在这里。”判官道:“他怎么认得到这里来?”刘氏道:“是我在河边洗衣服,撞遇他的,故此请他进来。”判官道:“他可曾过堂么?”刘氏道:“他还是阳世上的人,误入到这里的。”判官道:“他既是阳世之人,怎么误入到这里的?”刘氏道:“他随着征西大元帅,宝船千号,来下西洋,顺着风,就走到这个地方上来了。他又是元帅差遣着打探军情,却又误入到这城里来了。”判官道:“一个阳世人,误入到我阴司里面,奇哉!奇哉!他叫甚么名字?”刘氏道:“他叫做王明。”判官道:“呀!你姓刘,他姓王,怎么是你的哥哥?”刘氏连忙的转过口来,说道:“哥哥为因家道贫穷,出赘在王老实家里,做个女婿。王老实是名军,吃担米。王老实没儿子,哥哥就顶他的名吃他的米。这如今就当得是他的差,故此姓王。”判官道:“既如此,快请他出来,我和他相见。”刘氏道:“哥哥是个穷军,敢长揖于贵官长者之前?”判官嘎嘎的大笑三声,说道:“夫人差矣!他既是你的哥哥,就是我的大舅。天子门下有贫亲,请他相见,有何不可?快请出来。”
刘氏请出王明来,行了礼,叙了话。判官道:“人人都说千载奇逢。大舅,你是个阳世,我们是个阴司,今日之间,却是个万载奇逢。”王明道:“不知进退,万望长者恕却唐突之罪!”判官道:“说哪里话!请问大舅,你是大明国人,随着甚么征西大元帅来下西洋?”王明道:“有两个元帅,一个是三宝太监,叫做郑某;一个兵部尚书,叫做王某。”判官道:“还有哪个?”王明道:“还有一个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号为天师;一个金碧峰长老,号为国师。”判官点一点头,说道:“金碧峰就在这里。这等还好。”王明道:“大人曾相认金碧峰来?”判官道:“虽不相认,我晓得他。共有多少船来?”王明道:“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判官道:“甚么贵干?”王明道:“下西洋抚夷取宝。”判官道:“可曾取得有宝么?”王明道:“取的宝不是以下之宝,是我中朝历代帝王传国玉玺,并不曾取得。”判官道:“怎么走到我这里来了?”王明道:“只因不曾取得有宝,务死的向前。故此就来到这里。”
判官道:“来头差矣!你前日可曾到天堂极乐国么?”王明道:“已经到来。”判官道:“天堂国是西海尽头处。我这里叫酆都鬼国,是西天尽头处。你走到这个尽头路上来,怎么转侧?况兼阴司里面有许多魍魉之鬼,纷纷的告状说道,是甚么抚夷取宝的人,枉杀了他。原来就是大舅。你这船上还好,喜得见了你,你又和我至亲。”王明看见判官口里说话不干净,相问说道:“这些魍魉之鬼,要怎么哩?”判官道:“枉杀了他,他们要一命填一命,你们就不得还乡。”
王明听见“不得还乡”四个字,肚里就是刀割,安身不住,告辞要去。判官道:“尊舅,你好不近人情,千难万难,难得到这里,怎么就说个‘去’字?今日天晚,我已自吩咐你的令姐,安排些薄酌,权当作接风,草榻了这一宵。明日该我巡司,带你到各司狱里面去看一看,也不枉到我这里一遭。”王明道:“少不得有一遭到大人这里。”判官道:“那时节就不得回去告诉世上人一番。”道犹未了,酒肴齐到。虽然崔判官敬着王明,其实王明的心里吞不下这个香醪美酝,当不过这个贤主情浓,强支吾了一夜。
到了明日,判官道:“尊舅,你来,我和你同进了城里面去走一走儿。”崔判官前走,王明后随。走到了城门口,阴风飒飒、冷雾漫漫,一边走出一个鬼来:左一边是个青脸獠牙鬼,右一边是个五花琉璃鬼。看见王明,喝声道:“唗!你是个生人,走到哪里去?”崔判官回转头来,说道:“胡说!他是我一个大舅子,你怎敢阻挡于他?”鬼说道:“既是令舅,只管请去罢。”
王明跟定了崔判官,走了一会,只见左壁厢有一座高台,四周围都是石头叠起的,约有十丈之高。左右两边两路脚擦步儿,左边的是上路,右边的是下路。台下有无数的人,上去的上,下来的下。上去的也都有些忧心忡忡,下来的着实是两泪汪汪。王明低低的问说道:“姐夫,那座台是个甚么台?为甚么有许多的人在那里啼哭?”判官道:“大舅,你有所不知,大凡人死之时,头一日,都在当方土地庙里类齐。第二日,解到东岳庙里,见了天齐仁大帝,挂了号。第三日,才到我这酆都鬼国。到了这里之时,他心还不死。阎君原有个号令,都许他上到这个台上,遥望家乡。各人大哭一场,却才死心塌地。以此这个台,叫做望乡台。”
右壁厢也有一座高台,也是石头叠起的,也有十丈之高,却只是左一边有一路脚擦步儿,却不见个人在上面走。王明问道:“姐夫,右边那座台是个甚么台?为甚么没有个人走哩?”判官道:“大舅,你听我说。为人在世,只有善恶两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为善的,见了阎君之后,着赏善分司备办彩旗鼓乐,送上天堂,却才这个台上上去。以此这个台叫做上天台。”王明道:“怎么只一条路?”判官道:“可上而不可下,故此只一条路。”王明道:“怎么人走的稀少?”判官道:“为人在世,能有几个上天的?”王明道:“上天台是个美事,怎么又做在右边?”判官道:“左入右出,依次序而行,原无所分别。”
走了一会,只望见左右两座高山,一边山上烟飞火爆,烈焰腾空。王明问道:“姐夫,那座山怎么这等火发?”判官道:“叫做火焰山。为人在世,肚肠冷不念人苦,手冷不还人钱,冷痒风发,不带长性;这一等人见了阎君之后,发到这个火焰山上来烧,烧得他筋酥骨碎,拨尽寒炉一夜灰。”那一边山上刀枪剑戟,布列森森。王明问道:“那座山怎么有许多凶器?”判官道:“那叫做枪刀山。为人在世,两面三刀,背前面后,暗箭伤人,暗刀杀人,口蜜腹剑,这一等人见了阎君之后,发到这个枪刀山上来,乱刀乱枪,乱砍做一团肉泥,问君认得刀枪否?”
再走一会,王明原是出门之时吃了两钟早酒,走到这里,口里有些作渴,只见前面一个老妈妈儿坐在芦席篷里,热汤汤的施茶。王明道:“姐夫,我去吃钟茶来。”判官笑笑儿,说道:“我这里茶可是好吃的?”王明道:“怎么不是好吃的?不过只是要钱罢了。”判官道:“只是要钱,说他做甚么?这个老妈妈原旧姓贪,在阳间七世为娼,死了之时,阎君不许投托人身。他却摸在这里,搭个篷儿,舍着茶儿。哪里真个是茶?大凡吃他的一口下肚,即时心迷窍塞,也就不晓得我自家姓甚么,名甚么,家乡住处是甚么。”王明道:“这茶叫做甚么名字?”判官道:“不叫做茶,叫做迷魂汤。要晓得娼家的事,贪心不足,做鬼也要迷人。”
再走了一会,只见前面一条血水河,横撇而过,上面架着一根独木桥,围圆不出一尺之外,圆又圆、滑又滑。王明走到桥边,只见桥上也有走的,幢幡宝盖,后拥前呼。桥下也有淹着血水里的;淹着的,身边又有一等金龙银蝎子,铁狗铜蛇,攒着那个人,咬的咬、伤的伤。王明问道:“姐夫,这叫做甚么桥,这等凶险?却又有走得的,却又有走不得的。”判官道:“这叫做奈何桥。做鬼的都要走一遭。若是为人在世,心术光明,举动正大,平生无不可对人言,无不可与天知。这等正人君子,死在阴司之中,阎君都是钦敬的,不敢怠慢,即时吩咐金童玉女,长幡宝盖,导引于前,拥护于后,来过此桥,如履平地。你方才看见走的,就是这一等好人。若是为人在世心术暗昧,举动诡谲,伤坏人伦,背逆天理,这等阴邪小人,死在阴司之中,阎君叱之来渡此桥,即时跌在桥下血水河里,却就有那一班金银蝎子,铁狗铜蛇,都来攒着咬害于他。你方才看见淹着的,就是这一等歹人。”王明说道:“果真的: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再走一会,走到一条孤埂上,四望寂寥,阴风刮面,冷雨淋头,好凄惶人也!王明问道:“姐夫,这条埂叫做甚么名字?”判官道:“这叫做凄惶埂。凡在阴司之间,走过这条埂上,两泪双重偏惨切,伤心一片倍凄惶,故此叫做凄惶埂。”那埂约有三五里之长,埂上的人,来也有,去的也有。只见一群三五个,东歪西倒,手风脚斜,一个口里叫说道:“三枚。”一个口里叫说道:“两谎。”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酒鬼。”又一群三五个衣衫褴褛,脸青口黄,一个一手攒着一个大拳头,两手攒着一双拳头。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穷鬼。”又一群五七个,眉不展,眼不开,头往东,脚又往西,手向前,身子又退后,死又不死,活又不活,崚崚峥峥。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瘟鬼。”又一群五七个,一个一头拳,撞到东,一个一头拳,撞到西,一个逢着人,打个失惊,喝声道:“唗!”一个逢着人,也不管认得认不得,招下手,叫声:“来!”一个支支舞舞,一个吆吆喝喝。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冒失鬼。”又一群七八十来个,都生得嘴唇短,牙齿长,里多外少,扯拽不来,包裹不过。王明道:“这一干是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呲牙鬼。”又一群八九十数个,仰叉着睡在地上,手又撑,脚又蹬,眼又眨,口又赓。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这都是些挣命鬼。”又有一群十二三个,一个个儿有帽儿,没有网儿,有衫儿,没裙儿,有鞋儿,没袜儿,有上梢来,没下梢;一个手里一根拐棒,一个手里一个椰杓。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讨饭鬼。”又有一群十二三个,一个肩上据着一根屋梁,一个手里一条绵索。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都是些吊死鬼。”又有一群二三十个,内中有一等拿着黄边线儿,照着地上只是一洒;有一等拿着个钱,左看右看,收着又看,看着又收,闹闹吵吵,成群结党而来。王明道:“这一干都是些甚么人?”判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