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水军,杀的杀死在船上,捉的捉将去了。又有一班打从水里奔上岸来的,却又一个将军拦在路上,一个个的捆着而去,不曾剩着半个儿。”国王道:“似此说来,我们的兵卒死无噍类了!”小番道:“却是没有半个脱空。”番王道:“那五百只海鳅船如今在哪里?”小番道:“却是南人驾将去了。”番王顿几下脚,捶几下胸,说道:“谁想今日人财两空。”
道犹未了,只见一伙番兵披头散发,跪在阶下。番王认得是昨日的水军,连忙问道:“你们可是水军么?”众人道:“小的们是水军。”番王道:“你们既是水军,昨日都死在南人之手,怎么今日又得生还?”众人道:“小的们都是生擒过去的,擒到他船上,见了元帅,元帅吩咐尽行处斩,以警后来。”有个姓王的老爷说道:“小的们都是无辜百姓,超豁小的们残生,又赏赐小的们酒食,教小的们多多拜上我王,说道:‘早早归降,免得军民涂炭。若只是执迷不省,往后城池一破,寸草不留?那时悔之晚矣!’”番王听见这一席好话,过了半晌,不曾开言,心上就有个归顺之意。
三太子站在番王身边,喝声道:“胡说!你这一干杀不尽的狗奴!昨日既不能奋勇争先,今日又不能身死国难,逃得一条狗命回来,罪该万死!还敢在这里摇唇鼓舌,替南人作说客耶!”番王道:“他们都说的是些直话,你怎么又归怨于他?”三太子道:“父王有所不知,这都是南人诡计。这一干人受他的贿赂而归,正叫做楚歌吹散八千兵之法。”番王道:“怎见得是个楚歌吹散八千兵?”三太子道:“南朝和我国中血战了这几阵,恨我们深入骨髓,岂肯相容?却又心生巧计,把一干杀不尽的狗奴做了麋子,甜言蜜语儿哄他,好酒好肴儿醮他,使他回来之时,都传说道南朝的元帅如此好哩。却不是使得我国人离心,士无斗志!这岂不是楚歌吹散八千兵之法么?”番王道:“虽是如此,却也无计奈何。”三太子道:“一不做,二不休,孩儿今番狠是下手他也。怎么狠是下手他?孩儿合同哈驸马领一枝精兵,日上和他陆战,夜来捣他水营,教他日夜里疲劳。安身不住,只得退去。”
番王道:“我闻得南兵从下西洋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一连取服了一二十国,才到我们的国中。只因你不归顺他不至紧,折将损兵,此时懊悔已自无及了,你怎么还要去赢他?”三太子道:“既是不和他厮杀,依父王之见还是何如?”番王道:“我夜来反复思之,只有降他为便。”三太子道:“只是这等唾手降他,岂不见笑于邻国?况兼他仇恨于我,岂肯放松了我们?父王,你还一时思想不及哩!”番王听见这一席话头,却又沉思了一会。怎么又要沉思一会?若说是见笑于邻国,心上也罢。只说是不放松了于他,他心上就有些惧怯。却就转口说道:“既是孩儿坚执要去,我为父的也不好苦苦相阻。只是凡事都要小心,谨慎而行,不可轻易于他。切莫把南船上那一干人,当个等闲易敌之辈。”三太子应声道:“父王之教是也。”即时同着哈驸马拜辞而起。
走出门外,三太子哈哈的大笑了三五声。哈驸马道:“贤太子,你笑些甚么哩?”三太子道:“我笑我父王枉做一国之主,把南船上这几个毛兵毛将,看得天上有、地下无,大惊小怪,朝夕不宁!我今番出阵,不是我夸口所言,若不生擒他几个,杀死他几个,我誓不为世上奇男子,人间烈丈夫。将军,你可助吾一臂主力,万死不敢相忘。”哈里虎说道:“不才忝在戚畹,与国家休戚相关,愿效犬马之劳,万死无恨!”三太子大喜,即时高坐牛皮番帐,挑选两个水军头目,着他把守水门,教他牢牢的关上,任是杀,只一个不开门。水军头目领了将令而去,自家点了番兵一枝,开了接天关门,一直杀将下来。
这一杀下来,英风凛凛,杀气腾腾,只说道南朝将官不是他的对手。哪晓得冤家路窄,刚一下关之时,早已撞着一个征西游击将军刘天爵,领着一枝兵,横着一匹马,挺着一杆枪,看见三太子下来,喝声道:“来者何人?早通名姓。”三太子狠声道:“你这个蛮奴,岂可不认得我是三太子?”一双合扇刀飞舞而来。刘游击把马望东一带,露一个空。三太子来得凶,早已一马跑向前去,扑一个空。刘游击却挺起枪,斜曳里一戳。三太子大怒,骂说道:“蛮奴敢如此诡诈,闪我一个空。”刘游击心里想道:“此人匹夫之勇,不可与他争锋。且待我耍他一耍,教他进不得战,退不得宁。”三太子不晓得刘游击安排巧计,牢笼着他,一任的舞刀厮杀。杀得狠,让他——个空,杀得慢,又挺他一枪。一来一往,一冲一撞,不觉日已西斜。三太子急得只是暴跳,眉头一蹙,计上心来,说道:“天色已晚,岂可放松了他?”悄悄的取出张弓,搭上火箭,照头一箭过来。刘游击看见,笑了一笑,说道:“你这个番狗奴,我晓得你只是这一箭。你这个箭,敢在我面前卖弄么?”举起枪来,往东一拨,就拨在东边地上。把东边地上的草,烧一个精光。三太子说道:“你是甚么人,敢拨我的箭!”照头又是一箭过来。刘游击说道:“今番西边地上的草,合该烧着也。”举起枪来,往西一拨,就拨在西边地上。把西边地上的草,烧一个精光。三太子看见两箭落空,心上有些吃力,连忙的飞过第三箭来。刘游击也激得怒从心上起,一枪把枝箭打个倒栽葱,栽到三太子自家怀里去。三太子险些儿自烧自,只得手快,早撇过一边,才落得个干净。三太子不得手,没兴而返。
到了明日,又下关来,说道:“昨日的箭分明去得好,只是发迟了些,故此天晚未得成功。今日不管他是个甚么人,劈头就还他一箭。”恰好的又撞着征西游击大将军黄怀德。他果真的不管甚么高与低,劈头就是一箭。黄游击晓得他的箭有些厉害,连忙的扭转身子来闪他一空。闪他一空还不至紧,即时还他一箭。三太子只在算计射别人,却不曾算计别人射自己。哪里晓得这一箭,正中着他的左边肩头!你想一个肩头带了一枝箭,疼不疼?连这半边的身都是酸麻的。三太子没奈何,负痛而去。一连坐在牛皮帐里,坐了两三日不曾出关。
南船上这些将官,一日三会,每会都在说那个三太子有几枝火箭厉害,这两日肩上疼痛不曾出来。迟两日再来之时,着实要提防他。计议已定,各各提防。这也莫非南朝气数该赢?也莫非是三太子气数该败?果真的过了两三日,大开关门,当头拥出一员番将,凹头凸脑,血眼黄须,骑一匹卷毛狮子一般的马,使一口鬼头刀。三声鼍皮鼓,一声吆喝,横冲直撞而来。恰好的遇着征西游击大将军马如龙。
马如龙起头一看,原来不是个三太子,既不是个三太子,不免问他一声,看是哪个,喝声道:“来者何人?早通名姓。”哈里虎说道:“吾乃金眼国国王驾下附马将军哈里虎是也。你是何人?”马如龙道:“你这番狗奴,岂不认得我马爷是游击大将军么?你那甚么三太子哪里去了?”哈里虎说道:“士各有志,人各有能。你既是个游击将军,就我和你比个手罢,又管甚么三太子不三太子的?”马游击道:“你那三太子还有三分鬼画符,你这无名末将,也敢来和我比手哩!”哈里虎大怒,骂说道:“蛮贼,焉敢小觑于我!”举起刀来,劈头劈脸,就是雪片一般相似。马游击看见他来者不善,我这里答者有余,也是雪片的刀还他。你一刀,我一刀,正砍到个兴头上,南阵上三通鼓响,早已闪出一个游击都司胡应风来。胡都司手里拿着一根三十六节的简公鞭,骤马而到,一团英勇,横冲直撞。马游击心里想道:“好汉不敌俩,今番这个番奴要吃苦也。”道犹未了,南阵上三通鼓响,左壁厢又闪出一个中军左护卫郑堂来,一骑马,一杆方天戟,直奔着哈里虎,高叫道:“番狗奴哪里走!”道犹未了,南阵上三通鼓响,右壁厢闪出一个中军右护卫铁楞来,一骑马,一柄开山斧,直奔着哈里虎,高叫道:“番狗哪里走!”
四面八方都是南朝将官,把个哈里虎围住在垓心里面,一个个摩拳擦掌,要拿这个番官。哪晓得哈里虎吓得没处安身,一声牛角喇叭响,番阵上一连飞出三枝箭来,一枝箭正中着左护卫郑堂的盔,只见盔上一溜烟,把个缨毛都烧着;一枝箭正中着右护卫铁楞的甲,只见甲上一溜烟,把个扎袖儿都烧着;一枝箭正中着游击都司胡应风的背,把个掩心镜儿都烧掉了。番阵上怎么有这等三枝厉害的箭?原来是三太子的诡计,教哈里虎当先出阵,使人一个不疑。三太子毛头毛脑杂在小番之中,暗地里放出这等三枝火箭来。南阵上却不曾提防于他,故此三个将官都着了他的手。
马游击看见三下里带伤,即时传令救火:盔上发火的除盔,甲上发火的卸甲,背上发火的解披挂。救灭了火,各自收拾回营。
元帅大怒,骂说道:“亏你们还要做游击将军,孟孟浪浪中箭输阵而归,当以失机论,于律该斩。”军中无戏言,说个“斩”字不至紧,把两个游击、两个护卫就吓得头有斗大,默默无言。只有王爷说道:“今日之事,三太子诡计。这些将官误中了他的诡计,其情可原,望元帅饶他这一次罢!”老爷道:“怎么饶得他?自古道:‘敌善射,则不可轻用其将。敌负勇,则不可轻用其卒。’故兵家设机于虚实之间,是以决胜。他们虚实也不辨,做个甚么将军!”王爷道:“若论做将官的道理,他哪里晓得么?为将之道,一弛一张,或柔或刚,伸缩无迹,动静无方。他哪里知道?只说我和你,这如今去国有十万余里之外,杀之易,得之难。使功不如使过罢!”王爷说了这一席好话,三宝老爷还不放口,心上还有些记怀。
只见武状元唐英历阶而上,打一个拱,说道:“末将唐英特来恳求二位元帅,姑恕他们这一遭罢!到了明日,容末将夫妇二人出马,擒此番贼,献于麾下,以赎前愆。”老爷道:“那两个番贼,倒也不是容易擒得的。”唐英道:“纵然擒他不住,也要挫折他一半锐气。”老爷道:“赢他一阵,也洗了今日之羞,就算得过了。”唐英道:“若不赢他,愿与今日诸将同罪。”老爷道:“军中无戏言。唐状元,你须要斟酌。”唐英道:“二位元帅在上,末将们怎敢戏言。”亏了唐状元这一番硬保,老爷却才开口道:“恕他们这一遭。”又叮咛道:“今后失机,再不姑恕。”各将谢罪而去。
到了明日,唐状元出马,同着黄凤仙。唐状元道:“我昨日在元帅面前说硬了话,不知今日胜负何如?”黄凤仙道:“‘将在谋而不在勇,兵贵精而不贵多’。这两句话须要记在心上。”唐状元道:“今日之谋却待怎么?”黄凤仙道:“那三太子只是那几枝火箭有些厉害,莫若你与他厮杀,待我囤将过去,掏将他的过来,却不是好?”唐状元道:“此计虽好,只是不见我们的手段。”黄凤仙道:“你要怎么样儿才见手段?”唐状元道:“明要他射过来,明要他射不着。他偏然射不着我,我偏然要射着他。这等样儿才见我们的手段!”黄凤仙道:“此言有理。只是却要仔细一番。”唐状元道:“谨记在心。他若还是哈驸马出阵,我和你把一个厮杀,把一个提防三太子火箭放来。他若是三太子自家出阵,我和你一面厮杀,一面提防他手里暗箭放来。”
计议已定,唐状元单枪出马,高叫道:“你那甚么三太子在哪里躲着?怎么不出来?”一连叫了两三回。只见关门开得一响,早已闪出一个番将下来。又是那个凹头凸脑、血眼黄须的哈里虎。唐状元道:“你这番狗奴,权且寄下了头,回去叫你那个甚么三太子来。”哈里虎大怒,说道:“三太子是你叫的。”一口鬼头刀,飞舞而来。唐状元号旗一展,喇叭吹上一长声,各兵即时转身,摆成三路。竹筒吹上第一声,第一路一齐鸟铳。这一齐鸟铳不至紧,烟只是飞,火只是爆,声气只是一片响,就像万马奔潮一般。哈里虎舞不上前,只得抽身而退。南阵上竹筒吹上第二声,第二路一齐火箭。这—齐火箭不至紧,风又顺,火又狠,粘着的就是一蓬烟。走得慢些儿,头都要焦,额都要烂。哈里虎没奈何,望关上只是一跑。南阵上竹筒吹上第三声,第三路一齐火炮。这一齐火炮却又不比前番的两般火器,你看他乌天黑地的烟,烧天烧地的火,轰天划动的声气,把些番兵都打得没个影儿。莫说是哈里虎再敢舞刀相向,只见他走进关里,紧闭上关门,任你是个甚么火炮打将去,他只是一个不开关。唐状元领了得胜之兵,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声,回复元帅,元帅大喜,纪功颁赏。却才免了前日那四个将军失机之罪。
却说哈里虎跑进关来,埋怨三太子,说道:“你今日怎么不放火箭?”三太子道:“自家身上火紧,怎么射得别人哩?”哈里虎说道:“你正好撇他开去。”三太子道:“撇不开去,反不惹火烧身?”哈里虎说道:“你既是这等怕火烧,怎得个赢手?”三太子道:“到了明日,待我自家当先出阵,劈头劈脑就射他家娘。”
到了明日,唐状元同着黄凤仙又来关下,摆成阵势。黄凤仙道:“今日决是三太子自家来也。”唐状元道:“怎见得?”黄凤仙道:“三太子为人是个一匹之夫,勇有余而智不足。他看见哈驸马输阵而归,他不知怎么样儿在那里跳叫,巴不得今日天明好来厮杀。以此观之,却见得是他自家出来。”唐状元道:“夫人之言有理。只一件来,今日饶他是自家出来,也要烧他一火,挫折他的锐气,教他不敢于视于我。”
道犹未了,关门一开,早已跑下一个三太子出来。唐状元看见他来,也不管三七念一,一声竹筒响,就是一齐鸟铳飞将过去。三太子一时躲闪不来,心上已自有些慌张。一会儿,又是一声竹筒响,又是—齐火箭飞将过去。三太子分明要放出箭来,先一个安身不住,怎么射得别人?没奈何,只得扭转身子,刚不曾扭得身子转,又是一声竹筒响,又是一齐火炮飞将过去。这火炮也和他作耍哩!挡着他的,一打一个对穿。三太子无计可施,急得只是暴跳。饶他暴跳,也躲在关里面去了,闭上关门,生怕有些疏失。
唐状元道:“下不得无情意,杀不得有情人。”吩咐左右架起襄阳大炮来,照着关门上扑冬扑冬的,只听见一片响,一会儿,把个关打得粉碎。火又烧、烟又熏,三太子吓得只是尊口嗷然。番王看见,连声叫道:“苦也!苦也!破了关,教我们到哪里去躲也?”哈里虎说道:“怎么说得个‘躲’字?”连忙叫过些小番,搬砖运水,火来水浇,砖来砖塞。一会儿,把个关门死死的堆塞起来,火也渐渐的浇灭了。
这一阵虽不曾进得关,却也打破了关门,番王吃了老大一吓,三太子老大受挫磨。番王道:“我儿,鲁班虽巧,量力而行。你既杀不过他,不如早早的投降罢了!”三太子道:“非是孩儿杀他不过。只因他火铳、火箭、火炮一齐的进将来,屈死了孩儿的英才,都不曾得展。”哈里虎说道:“依我愚见,明日出马之时,两家子明明白白见个高低,他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