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节 雪色,血色(二)()
常年混迹于混乱边缘的人,一旦有所成就,就会以为自己是最幸运的那一个,是“老天成就”,是“真命天子”,是不会轻易死去的至少经常挥着刀子在运河船上砍人的三水是这样的。
但是,眼前的景象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对面的骑兵远比禁军的骑兵高大,连马匹都高了半截,透过朦胧的月光,眼神良好的他能够看清对面骑手甚至连脸上都罩着面甲!那青幽幽的金属模样就像是夜色里凸显出来的魔鬼!
这些灵州人怎不按照套路出牌?
三水的反应不慢,他知道对面冲来的怪物绝不会是样子货,那反射着幽暗光芒的甲胄分明飘散着浓浓的血色!而且面对骑兵,逃跑根本没用——两条腿怎能跑得过四条腿?他也知道组阵迎敌,但是奈何他身旁的所有人加一起只有八杆木柄长矛,还是质量最差的那种!对比对面连马匹都披挂这半身铠,他这边的人甚至没有一个着甲的,连皮甲都欠奉!但,眼下的情况摆明了是没路可退,无论是为了他自己的小命,还是为了所谓的面子,他硬着头皮也必须要撑下去,
他一共带出来五十人,留了两个在对岸负责传信,余下的四十八人还没等爬上堤坝,就损失了五个——一个刺伤腿子、三个被戳烂了手臂,还有一个倒霉鬼被划破了肚皮
“头领,俺们退到冰面上吧哒哒”六狗儿在一片强自建议道,话语后面的“哒哒”声,是他因为恐惧在上牙打下牙。
强忍住心中的悲凉,为了防止同样的牙齿打颤,他死死地咬住有些不受控制下颌骨,三水从牙缝里拼命挤出些声音来,“俺们跑不掉!背朝后就是死!所有人听俺号令!盾在前,刀在后,矛手间隔穿插!”
作为排帮的小头目,三水还是有些号召力的,他左右提着刀盾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双腿打颤的、左右旁顾寻找退路的都壮着胆子挤在了一起
三水的脑子转得飞快,大声吆喝道:“都把手里的家伙拿稳了!俺们挡不住那些怪物,但等他们靠近了,争取扒住马腿,能爬上马背就是胜利!谁能爬上马背,那马就归谁所有!旁人都不许抢!”
之前趴在冰面上的时候他还在惦记着财宝,这会儿却只能为了活命而打拼,只是拼命挤压脑汁想出急智能管用吗?空头许诺或许能够激起一些人的进取心,但这份进取心又能维持多久?
他的心中根本没有底。
有了之前且格拉斯的提醒,洛伦佐收敛了最后一缕心事,开始变得专注了起来。
在看到鬼鬼祟祟的夜行者们上了堤岸之后,他冲着左右四个战士沉声喝道:“整理装备,锋矢阵突击!注意!弓弩三矢,之后换长矛!将主有令,不需留手!”
不需要他来提醒同伴如何战斗,作为亲兵卫中的战士,每个成员都是搏杀的好手!同样也不需要他提醒同伴注意保全自己,因为亲卫从来不是死士,多次行走战场的他们能够活下来并被选人亲卫队伍,本就足够说明他们不是无脑的莽夫!
肩高一米八阿哈尔捷金马系的坐骑,精选出来平均身高一米八左右的高大骑士,配合内外两层的全身重甲和包裹了马匹头颅脖颈胸腹的半身铠,全部的重量足足超过一吨!
也就只有阿哈尔捷金马这种高大强壮的家伙才能驮负这样的重量不断提速!
马蹄凝重敲击地面沉闷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包括洛伦佐在内的五个人,都在心底涌起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豪情,虽然还是月光晦暗的夜晚,但那种天下之大尽可往之的感觉,让他们每个人都有了一种睥睨四方的气魄!
至于不远处还在忙碌列队的敌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身下坐骑迈过的雪堆——随意就可以踢散
马匹开始加速了,却没有人出声,因为不需要自我激励的呐喊,更没有人做多余的动作,因为他们不是表演给人看的小丑。
五个人宛若沉默的机器一般,双腿控马,弩矢挂弦,然后稍作瞄准,“嘣”地一声,弩矢就发了出去,然后重复继续因为常在一起配合,他们在选择目标的时候甚至不用彼此说明,都不会重复,这样宛若一体充沛分配战力的打法谁能受得了?
反正三水感觉自己的承受能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刚刚五只弩矢直接命中了他队伍中的五个人,除了机灵的六狗儿拼命躲闪避开了致命处,余下四人的喊叫声刚刚迸出一半就没了气力
“头领,俺肩膀中箭了,要去后面以免破坏阵型!”六狗儿扯着有些嘶哑的嗓子大声吆喝道。
三水没好气的回了一句,“滚吧!”
刚刚吐出这两个字,耳畔又是伴随这“嘚嗑”马蹄声的“嘣嘣”弦鸣。
“竖盾!拼起来!都想死吗?快点!”三水忍不住咆哮了起来,这时候已经由不得他多想,喊话也不过是凭借本能,应对的正确与否,他是不知道的,凭的也不过是心底不愿服输的倔气。
“嘣嘣”弓弦又响过之后,三水透过盾牌的缝隙看向对面的时候,才发现对面的五个灵州骑军宛若铁皮怪物,一声不吭却又迅捷而敏锐,几根长矛被“铁人”们擎了起来。
三水心中大恐,像城墙一般压过来的骑军半点也不显笨拙,反而那长矛同样是通体的铁家伙,看那矛尖冷幽的锋芒,怕是沾边就不要活了。
“唔啊!”三水刚想要呼喝左右分开,只出了一个音,却发现自己好似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漫天的星光在他的眼前划过,待他强自扭身看向自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领头的“铁人”挑飞了,胸腹间仿佛没了分量,空荡荡的
“嘭”地一下,仰面摔倒地上的三水一阵懵懂,他半点没觉得身上疼痛,只是感觉自己手脚全没了知觉,好像很久,又好像须臾,他勉强能动的脖颈稍歪一歪,斜着眼神恰好看到令他心胆俱丧的一幕那“铁人”们仿若刀枪不入的怪物,连同他们身下的坐骑也是同样那“铁人”的长矛好似毒蛇每每击出,便有人鲜血四溅或者肢体横飞,他三水手下也有几个生性勇猛手脚机灵的,但等他们避开长矛试图靠近“铁人”的时候,那“铁人”身下的坐骑仿若浑身是眼的怪物,动辄一只蹄子踢出来,便把人踢得筋断骨折,甚或低头张嘴便咬,一吃草的四蹄马匹,硬是比猛兽还要凶悍
所有的战斗都已经与三水再无干系,心里清楚自己再也爬不起来的他只是拼命睁大眼睛,旁顾着四周,不知多长时间后,他之前聚拢的人已经没有多少站立的,几个吓破了胆子的正在亡命逃向河面,但河滩上的淤泥变成了无声无息的杀手,踩碎了薄薄冰面的他们只能徒劳的在泥泞里挣扎,倏忽间几只弩矢过去,那挣扎的身影便变得悄无声息。
三水已经神志恍惚,万事都与他没了牵扯,残留的意念当中,他幽幽的为自己叹息,这样凶悍的怪物,谁人能够阻挡?
未完
第一百二十二节 雪色,血色(三)()
所谓“小胜调”,其实就是用牛角号吹响的一个节奏明显的短调,用来通告同一片战场上的友军自己的战果,除此之外,还有“求援调”“疾行调”“行进调”等不同用途的调门。
这种行军小调不需要什么宫商角徵羽的乐理技巧,更不必要求好听,但识别性却是一等一的,尤其选用了牛角号作为吹奏乐器,比之铜制的小号,更显得浑厚而悠扬。
晦暗的月夜中,此起彼伏的“小胜调”遥相呼应,并不显得喧嚣,倒使得这血色的夜多了一份别样的韵味。
牛角号的声音可以传递到很远,尤其这样冷凝一般的冬夜。
庄院北部彼此恰恰能够彼此观望到的碉垒同样也能听到,在这几座碉垒中,有一座恰好位于土路旁边的主垒,主垒前是一片足有四五亩的平坦空场,这地方原本是秋收时节的晒场,如今倒是恰巧做了兵场。
兵场上,石勒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在大声的给训示手下,“尔等可听到否?号角声来自东面河岸,听清楚了,这类调门每一次响起,就意为有人灭杀敌阵!你等自负勇武,可有人能如此迅捷?”
站在石勒面前列阵的,是之前在荥阳俘获的那些贼众,这些人都有一些拳脚或兵器功夫,说得好听些,算是游侠儿,说得不好听,就是市井无赖子,当然,他们又与市井无赖子有很大不同——他们心中都有朴素的是非观念,而并非混不讲理的无赖泼皮,换个形象点的说法,这些人算是这时代所特有的那种江湖好汉。
按照寻常人概念心里草莽出英雄的提法,罗开先本应对这些人大肆招揽,但实际上,自从在荥阳俘虏了这一众人,作为主将的罗某人却没有关注太多。因为在职业军人的罗开先眼中,这些所谓江湖好汉勇气或许有些,若讲单打独斗也可施展一时,但若安置在军伍当中,实在是不堪使用。
原因无他,军阵讲究的是战阵配合,这些江湖好汉比拼的却是个人武勇,罗某人虽然也欣赏武勇之人,却绝不会冒失把他们安插进亲兵卫里面,更不会用什么求贤若渴的态度去应对。
所以,从荥阳到汴京的这座庄子,这批人始终未曾派上用场,只是一门心思的安排他们训练。
如今有敌来袭,己方人数太少,不得已之下,才把这些人放到庄子北面戍守,而且为了避免族群矛盾,统领的人还不是绿眼睛或者褐色眼睛的前角斗士,而是出生于西域的汉家子石勒。
前文提过,这石勒出自赫拉特,一手射术甚是了得,经过一路以来的训练和征战,如今是亲兵卫中什长一级的军官,比之前角斗士出身的且格拉斯也只是相差一级而已。
石勒的汉话说得很一般,若不是之前的东行营队强调汉话为主,他这个家伙恐怕只会是满口突厥话或回鹘话的野蛮人。
这石勒用他腔调怪异的汉话刚刚把鼓舞士气的话说完,在他身前列队的江湖好汉中就有人回道:“石头领,休要瞧不起人!论起持刀杀人,俺们荥阳汉子也能独挡一面!”
训话之时被人驳斥,石勒却也不恼,有人回应才是好事,若是面前站着的都是木鸡,反倒让人担心了,石勒手中执着马鞭,冲着开口的汉子说道:“大话谁不会说?我记得你,荥阳张二虎!是否?被人换做净街虎的,可是你这厮?”
“便是某家!”被人当面点名,这张二虎半点也不觉羞赧,反而面带得意的坦然应了一声。
石勒晒然一笑,大声说道:“堂堂净街虎,作训之时,连队列都不懂得,挨了多少鞭子?”
“杀人便是杀人,劳什子队列有甚用?”张二虎却是赤红了脸,在开口也没了顾忌,只是想到哪里便径直说了出来。
自己当日也是这般啊!石勒心中不由想起了自己在赫拉特那个山洞初入军营的时候,看着眼前的众人,他的心态倒是缓和了许多,扫视一圈,颇为苦口婆心的解说道:“军阵征战非比寻常打斗,倒是你这净街虎,便是真有老虎的威风,一次又能杀得几个?人数超过十个,便要累死你!若是千万人征战,个人勇武又能如何?于军阵之中,若不能与左右袍泽会同,便是你有万斤神力,一人一脚也会踩死你!”
张二虎这种人有点拳脚上的本事,喜欢的是直来直去逞凶斗狠,却不是真的浑人,好坏话总是听得懂的,虽然石勒的语音不是很标准,措词也不客气,但他却真的听进去了,一张胡子拉碴的脸难得的沉寂了下来,再也不敢多做妄言。
从普通一兵做到亲兵卫什长的石勒当然也是有些智慧的,很是敏锐的察觉到了对面众人的神色变化,便趁热打铁的说道:“我灵州军队,首重令行禁止,非是彰显上官威望,实是为了凝聚众军之力;次重装备,我家将主仁慈,为保我等士卒性命,恨不得把所有士卒都用铁皮包裹起来!如今,确是你等家宅有幸,当日在荥阳能存得性命,实是我家将主身为汉儿,不想这东土流血过甚!”
这石勒兴头上来,话便有些多,一番话只说得侍立众人目瞪口呆。
远方的号角声隔了一阵,旋又悠扬的传了过来,石勒晃过神来,朗声喝道:“今夜,有恶徒聚众来攻,不求你等亡命闯阵,只需你等戍守碉垒之中,配合众卫戮力搏杀一切来犯之敌!敢否?”
江湖好汉最是受不得激,先是战力被这石勒一通贬斥,最后竟然连勇气也被质疑,满腔的火气顿时上涌,纷纷说道:“怎会不敢?”“休要看不起人!”“怕个甚!”“谁敢缩卵!”“”
回话声参差不齐,却是没人闷声不语。
待得喊叫声稍事平歇,石勒喝道:“敢战便好!各队奔赴各垒,严加戒备!有不听号令者,军法行事!”
“诺!”各碉垒的统事人沉声应诺,转身便开始呼喝众人奔向各方。
在这这碉垒防线处安置的人数众多,按说轮不到石勒一个什长统领,不过最善冲杀的且格拉斯被安置到了东面河岸,唯一口舌还算可以的也就只有这石勒了。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石勒善射,更懂得如何安设各类弓弩设施,之前构筑这些碉垒的事务便是由他来统筹,如今战事一起,自该他来继续掌控。
至于临时被拉壮丁上阵的所谓“江湖好汉”,父母妻儿都在庄院内安置,身旁又有一众亲卫统领,便是有不该有的心思也要息了。
众多人忙碌间,碉垒各处火把通明,各处垛口人影绰绰,每个碉垒上方,早已布设好的床子弩、大号弹弓之类更是有专人负责,整势待发莫过如此。
碉垒处有大路,蜿蜒通向汴京城。自碉垒向北五里之外,一处覆盖着积雪的开阔农地,数百禁军和盐帮排帮一众人正在缓慢的聚集,石元庆、郑虞侯与盐帮孙长庚、排帮顾堂主等人俱在此地。
石元庆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不远处正在聚合的众多人,扭头问道:“郑虞侯,可否号令众人快些?某担心迟则生变!”
郑虞侯施施然回道:“长公子不需担忧,稍后李大将负责统帅三百禁军,以此为督战之用,盐帮排帮众人散漫,又能若何?凭此众人,数千之众,灵州人便又三头六臂,如之奈何?”
话语之后,十分不屑的瞥了一眼远方。
正当石元庆心情稍松的时候,远远地一阵牛角号声传了过来,他有些诧异的冲身边众人问道:“那是什么声音,听来该是传自东南,顾堂主,莫非是你排帮作战讯号?”
排帮顾堂主懵懂的答道:“不,我排帮多以竹哨示警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不好!”郑虞侯悚然一惊,霍然叫了一声,说道:“这是草原蛮族的牛角号!莫非灵州人防御是假,想要逃路?”
“天色未明,灵州人多是外来户,又能逃到哪里?郑虞侯,该是号令众人前进攻击,方为上策!”石元庆急了,也不问清究底,连声说道。
在他看来,灵州人若是逃了,他这个始作俑者便是没能成事,结果不但不会求得父亲石保吉另眼相看,怕是曾有的待遇也会没了影踪,而且在他心目中,大宋掌有一切,别家都是蛮夷,所以灵州人反杀之类,他是半点不曾想过。
不过,在场没几个通晓战阵的人,连有虞侯职衔的郑姓之人也不过是只懂得纸上谈兵的钻营之辈,至于孙长庚和顾堂主之流,或者懂得审时度势,但若论征战,怕是比石元庆还不如。
稍停片刻,月相如钩,残雪莹莹,火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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