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天爷!”杜衍惊叫了两声,站了起身,慌里慌张的双手抱拳,重又向罗开先揖礼,“竟不知罗将军当面,学生先前有失礼之处,尚请将军恕罪!”
“无妨,世昌无需如此多礼……”隔着一张大桌子,不便伸手阻拦,罗开先便坐在椅子上摆手说道:“某家是武将,不讲虚礼,亦不喜奉承之言,世昌……且请安坐便是!”
“谢将军……”直起腰身,杜衍重又坐下,只是心中忐忑真的难以平静。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眼前这位就是半年来汴京城中最富争议的人物,无论是野巷庶民还是朝中文武大臣,这半年来,只要说起时事,无论北疆戍边的风云人物,还是京城中绝没有人超过眼前这位万里之外率众拼杀回来的统军之人!
之前和同窗好友们一起闲谈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次争执。
本以为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物,如今却在对面而坐……一时之间,杜衍真不知道自己心中所想,更不知该如何继续……这次主动邀约的“一叙”。
罗开先却不管那么多,发话之后,便静静坐在桌后检点庄院的防御预案——毕竟石保吉儿子率众来犯的事情就在一两天之内,应战是必须的,庄院周围,陷坑、暗垒、火油、井栏、床子弩、抛射器之类早就布设完毕,人手虽不多,却也都整训到位,对付几千乌合之众并不算难事,但也不算小事,若想要做到不损己身,却并不容易,依然需要他这个主将精雕细琢。
至于身份泄露给眼前这学生杜衍,却算不上大事,自从说出自己身份那一刻起,他就打定了主意把这杜衍留在城南庄院里,当然……不是杀人,而是为了暂时保密,不讲理扣人也是说不得了。
罗某人来回翻阅防卫布设的人员配置文件,刷刷的纸声和偶尔在纸面上写字的声音,与这会客室的静谧映衬在一起,别具一番难以言述的韵味。
揭开了身份的秘密,对罗开先没甚影响,却把始作俑者杜衍本人吓了个近乎魂不附体。
被人揭穿一个掩人耳目的身份,作为后世来客的罗开先完全不当回事儿,但是饱受十多年儒家学术教育、上下尊卑的概念几乎融到骨子里的待考贡生1杜衍彻底懵了。
在这个时代,像杜衍这种寒门出身的学子,是必须谨言慎行的,否则会第一时间被老师开革出门。
古典戏文中,学生才华出众,就能得到老师另眼相看的故事永远只能存在于戏文中。所以即便杜衍已经成为贡生,也必须恪守这个时代的等级制度,一旦态度有所不专,便会被师长责令更改,若再次犯忌,便会被盖上一个跋扈、骄纵或毛躁之类的评语,从而一辈子与官场无缘。
所以,受过严谨学堂教育的杜衍可以在负责采买的“卫四郎”面前强作镇静,但是对着杀伐果决统帅十数万人的“罗将主”,就完全没了学场骄子的从容。
毕竟一个是传闻中前唐安西军后裔的主帅,另一个只不过是被师长以及岳父看好的“准进士”;毕竟一个是杀人盈野统治一方的强人,对比宋境之内,至少也是一路诸侯的贵人,另一个则是家境贫寒,外加父死母嫁兄弟不合,受商贾岳父扶持的苦命学子;两者的身份可说天上地下,杜衍心中怎能不忌惮?
得罪了负责采买的“卫四郎”,了不得被赶出这所庄院,得罪了比节度使还要强横尊贵的一方诸侯会是什么后果?迁怒?圈禁?还是杀人灭口?
杜衍根本不敢想象。
这样的情绪充斥了他的心中至少有一炷香的时间,直到他留意到安静的屋子里刷拉拉的纸声写字声,莫名的,他的心平静了下来。
“罗……将军,为甚么……”杜衍迟疑加语速迟钝的挤出几个字。
把鹅毛笔重新插入墨水瓶,抚平桌面上的纸张,罗开先抬头注视着对面杜衍的眼睛,很是轻松的接道:“为甚么……为甚承认本将主的身份?”
杜衍没有说话,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罗开先很是平静的解说道:“本将入宋时,用卫四郎之名,仅为遮蔽世人之眼,以免无谓杀戮。入宋之后,如世昌般疑惑本将身份者,亦有若干。然本将行色匆匆,彼等多半错身而过,少有人当面开口询问。世昌你亦无需担忧,本将非是牵累无辜之人。汴京中传闻本将纵横疆场不假,但……若非面对穷凶极恶之徒,本将绝少杀戮之举,前日处置杨景宗一事,即为明证!”
“世昌谢……谢罗将军不罪之恩。”杜衍重又站起,抱拳躬身行了一礼。
罗开先皱了皱眉毛,他可不喜欢对方这种名为恭敬有加,实则拉开距离的表现,径直问道:“世昌之前能在卫四郎面前言辞无忌,在罗开先面前,却拘谨有加……如此这般,无非顾忌某家身份,唯恐动辄得罪,然否?”
“将军所言极是……学生不敢。”杜衍甚至不敢回坐,回话时也只是必恭必敬的站着,唯恐有一丝不恭。
虽然对杜衍前后截然相反的表现并不理解,罗开先却也知道,让对方如先前一般说话恐怕是难了,稍一沉默,遂说道:“也罢,事起仓促,怪不得世昌你。世昌已知本将身份,本将却不想抵宋之事传遍京城,怕是要委屈世昌你于此庄院安住数日……”
杜衍想赌咒发誓自己绝不外传,好让对方放自己回城,却也知道所谓誓言并不能取信于眼前之人,只好略带迟疑的低声问道:“不知将军预留学生到何时?”
“怎么?担心变作阶下囚?”罗开先眉毛一挑,调侃了这表现前后矛盾的书生一句,随又说道:“世昌你是本将宾客,留君安住非是囚禁,仅为避免无谓之事。本将预计上元节之后离京返归河西,于此期间,庄院之内,不限于行……哦,某家侍从曾告知世昌对某这庄院很是好奇,此间若世昌有何疑问,尽可寻某一叙。”
“如此……学生多谢将军。”杜衍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性命之忧,至于被迫驻留在此,却也难分祸福。
叫人带了这杜衍去合适的住处之后,罗开先在这所谓会客室实则书房的房子里又忙碌了好久,这场突然而来又突兀暂停的会面并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什么,为灵州招揽人才虽是当务之急,但眼下应付或说处理那石保吉长子聚拢的乌合之众才是真正迫在眉睫。
…………………………
注:1贡生,古代学子一般要经过乡试、县试、会试、殿试四个大坎也就是四次不同等级的考试,每过一次均有对应的称号。一般过了乡试可称为童生,乡试的头名称作解元;过了县试则可成为秀才;过了州试或府试则为举人,也成为贡生,贡生的第一名一般称作会元;过了殿试也就是最后皇帝主考那一关则成为进士,头名进士的称呼是状元。杜衍能有资格在太学里面做插班生并参加殿试,是通过了州试的,当然是有资格称为贡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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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感谢书友“路克…沃德”的微信红包打赏。最近几章写得有些磕磕绊绊,状态一般,希望书友们提些意见,或者给些鼓励与反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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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节 酝酿()
放下顾虑重重的杜衍暂且不提,单说京南庄院里,这些日子可说是没几个闲人。
最忙碌的是眼下络绎不绝的粮食交易,每日里穿梭不停的马车、驴车、骡车、牛车甚至还有商家借着河上冰面用冰撬运送了大量粮食,这些粮食多半是各类没有去壳的谷物,谷物也是五花八门,除了常见的小麦和粟(小米)之外,还有黍子(黄米)、桃黍(高粱)、菽(大豆)之类,至于稻米之类并不多,送粮过来的商人难免良莠不齐,货物种类与品级也同样好坏掺半。
负责这一块的多半都是出自庄院土地上原本耕作的八十四户农户——农户中的男人负责搬运之类,妇人们则包办了煮饭送水之类的杂务,这些农户家中的老人可不是累赘,他们多半在土地上耕作了半生,对庄稼与粮食熟门熟路的他们正是辨识所收食粮等级好坏的最佳检测人选,这一点无论是罗开先还是赫尔顿众人,没人能够与之相提并论,即使这些农民家中的孩子,也会在空余的时候帮忙捡拾散落在地面上的粮食——这时代农民们的共同特点只有四个字,勤劳朴实。
与农民的朴实性格截然相反的是狡猾市侩,对应的人物也不缺,正是赫尔顿为代表的几个做过商人又当过战士的几个家伙,他们是与粮商们讨价还价的最好人选,最近这些时日,这些口舌伶俐的家伙过的是如鱼得水的好日子。
如果说此次东来的主要目的购买粮食是重要的,那么在完成这个大目标背景下保全自身就是重中之重!
其中道理朴素而简单,打铁需要自身硬,若连自己的生存都无法掌握,还要做什么事?
所以自从抵达这片土地,除了赫尔顿率领的小队成员,罗开先手下的所有亲卫都在持续不断地完善庄院的防御设施。
这座庄院东西向近三千米,南北向近五千米,实际上是个不规则的长方形,而且并非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形。
庄院的西面是连绵的矮山,不同于野生植被被大肆破坏的后世,在这个时代的这个冬天,矮山上面长满了半绿半枯枝的灌木丛,灌木丛下满是半硬的积雪,加上雪下至少半米深的枯枝败叶,除了野兔狐狸獾子之类小型动物,绝难有人从西面山麓穿过。
与西面相对应的,庄院的东面则是斜斜的河滩地,河滩地的表层是薄薄的冰层,冰层下面却是无法确定深浅的芦苇荡,这样的地方,除了野鸭子之类水鸟能够踩过,没有人能够无损通过。
对于这块狭长的土地,南北方向才是通往临近别家的陆上通道,只不过如同前文所说,庄院的南面有一条从西部矮山上下来的溪流,汇集到东部河道这一段则变成的沼泽地,在这寒冷的季节,变成了冰沼,冰沼上是干枯而稀疏的芦苇,冰沼下则是粘腻的淤泥和杂乱的芦苇根之类,本地的乡民绝没有人会在冬季涉足这个地段。
如今这一段的表面变化不大,但是自从罗开先到汴京之后,秘密设置了一些陷坑和引水沟渠,沟渠上漂浮着一层漆黑色带着刺鼻气味的原油,更是变得荒凉与诡异
庄院的北面地势开阔,除了耕地的田垄纵横,主要的路上通道就在这里,可以说如果有外人来犯,这一片是最好也是最适合的路线,对于庄院的安全来说,这一片就是防御要地。
按照这个时代的战争或说攻防方式,最好的解决方案是沿着开阔地构建一道围墙,但很显然这个方案行不通。按照宋律,平民家的围墙不得超过勋贵之家,矮了的围墙又有何用?更何况,想要建设一道能够遇敌的围墙,短时间又哪里能够?
其次的办法是挖壕沟设界河,先不说天寒地冻能否挖得动冻土,这其实同样是个费时费力的差事。
放在这时代人心中必定左右为难的事情,到了罗开先这里就变得反掌般容易。
他的办法很简单,一不修墙二不挖沟,只是命人拆了庄院内部一些没用的老旧建筑,得了大堆的砖瓦和木梁之类,然后用大车把这些材料运到北面开阔地,选在关键位置修了六个碉堡式的建筑,这种急就章式的“碉堡”也不求尽善尽美,只是青砖加上胶泥再配合木梁几样材料,短短三天便修成了六米高十二米直径的圆楼堡垒。
圆楼堡垒外部通体直上直下,没有可供攀爬的踏脚点,顶部则设有箭垛和防护攀爬的刺蒺藜,内部则为上下两层,底层空间高大,可供圈养马匹,内里还有一圈木制平台和阶梯,平台上可供士卒休息,也可以通过墙壁上的孔洞向外射箭以防敌人近攻,顺着阶梯翻开盖板则可直接上到堡垒顶部,堡垒的顶部箭垛内是个还算宽阔的平台,中间堆放牛羊粪用来设置“狼烟”示警之用,周围则可安置四部床子弩或者抛射大弹弓这玩意儿虽说简陋了些,但是只要内里驻守十几个人,足以在短时间抵抗数百人的围攻。
这种圆楼堡垒一共设置了六个,平素仅需一伍战士驻守即可,若到战时,加派两个伍,一共十五人,配合装备,足够掌控半径二百步内的空间。而且堡垒间距四百米,彼此之间成为犄角之势,期间还有骑兵游走
可以说,除却因保密缘由而没有出现的大杀器松树炮,罗某人是用尽了心思,而且即便这样,仍然距离他心中的理想状态相距甚远,所以他并不满足,每日里总要骑着马巡视一番,偶有想法,便令手下亲卫修改完善。
这一习惯自杜衍报讯之后,更是强化了起来。
再转一日,腊月二十七日的这天午后,罗开先刚刚从四周转了一遭回来,这些日子始终在庄院外围游走的金骞便找了过来。
“将主,属下午前在河东岸遇到一伙歹人窥探,抓获三人,另有五人逃脱”金骞一板一眼的汇报道。
罗开先挑了挑眉毛,问道:“审讯过了?”
“是,将主。那些人很是狂妄,属下不得已用了些手段,才得了口供他们自称是排帮汴京分舵之人,受宋国镇安军节度使石保吉之子石元庆之邀,前来助拳此说与之前萨曼商人努瓦克所传讯报相符”金骞这人猎户出身,与一众老唐人营出身的人相比,性子是难得的细致缜密,这一番话语更可谓是面面俱到。
点了点头,罗开先站起身,凛然道:“可曾查探逃走之人去向?”
“他们去了河东十里外杨氏庄院,杨氏庄院庄丁众多,未免节外生枝,属下不曾交涉杨氏源自京东海州1,据乡民传闻多有不轨,曾有人见其宅内大车往来,散落土盐之物属下所擒排帮之人供述,杨氏亦非等闲,其族中有人于宋三法司任职,族人多为盐帮拥蹩”很显然,为了与自家主将交接,金骞做了很多功夫。
在心中给这汉子打了个高分,面上却不露分毫,罗开先沉声下令:“金骞你手下二十人,留五人监控河东,选十人寻猎不轨!你亲自走一趟宋京,去鸿胪寺那里通告奥尔基”
金骞身体站得笔直,低头应道:“请将主示下!”
“嗯你将庄院境况通告奥尔基与安提亚诺,传我将令责令二人与宋国鸿胪寺官员交涉若宋庭不能加以控制,某灵州庄院将不禁刀兵,斩杀一切侵犯之人!”罗开先的语气虽有停顿,却只是为了让手下准确理解自己的心意,话语中透着的肃杀却是半点也不含糊,话语之后,随手甩了一个铜制错金符给金骞。
“得令!”双手结果沉甸甸的精致令符,金骞眼中火热了起来,他恭声应了一句之后随又问道:“将主,属下之前所擒之人如何处置?是否”
随着话音,这厮右手竖起做刀状,快速挥了一下。
罗开先轻轻摇了摇头,回道:“转交赫尔顿择地关押,待此次事后,再做处置!”
“遵令,将主!属下告退!”金骞回应之后,转身匆匆退下。
作为主将的罗开先再难回到桌后安坐,他抬手把窗子支开,窗外的冬季暖阳映了进来,他的心中却一片冷肃。
刚刚金骞所说俘虏的处置不过是律法与军法的小事,此次石元庆出头寻事才是大事,真的只是儿子为自己爹找回面子那么简单吗?
罗开先半点都不信。
这其中若没有宋帝赵恒或者朝中大臣的纵容,区区军将之子敢随意在这京都禁地聚众闹事?不过是这时代的套路罢了!
所以,他心中已经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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