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郭家大郎与灵州使团副使已战誓在先,莫非想要反悔不成?”老丁瞪起了眼睛。
“晚辈不敢……不过……”被一个将门奢老瞪着眼睛训斥可不是那么好受的,即便自傲如郭耀庭者,也免不得有些踟蹰。
再次拍了拍扶手,老丁闷喝道:“不过如何?担心颜面有损?还是舍不得区区粮食?莫要忘了,灵州使团只派了十二人,都没用半炷香的时间,就打趴了你等四十许人,而且毫发无伤!”
郭耀庭顿时哑然。
被惹起了怒气的老丁并未停歇,继续说道:“别忘了白日时,灵州人与你两家胜负战并未全力出手,否则刀子不是拍在尔等身上,而是砍在身上,你二人焉能有命在?若是违背信诺,惹怒了灵州人,用何物来填补彼等怒火?用人命乎?十二人无损战败四十余人,四百人全力出手,需要填筑多少人命?两千,三千,还是一万?”
连串的低喝声从看透世情的老丁口中迸发出来,别具一番震撼心灵的效果。
被一个耄耋老翁开口呵斥,石郭两人完全没了说话的勇气,连未被牵涉到的何守清也熄灭了暗藏的各种心思,这场夜谈不说是彻底冷场,也再没了继续下去的动力。
好在行事‘百无禁忌’的老丁并无太多私心,呵斥之后又随意安抚几句,便以年迈体乏为由让儿子替自己送客,结束了这场让人控制不住情绪的会谈。
但是,人走了,茶凉了,老丁却没有回自己的睡房休息,而是一个人眯着眼睛闷坐在暖榻上思绪连绵。
丁四郎送走客人之后,返回大堂,本以为老父已经睡去的他,静悄悄地坐在暖榻边上半响,才轻轻地问道:“父亲是担心会出事吗?”
缓缓睁开双眼,扫量了一下发鬓已经有了斑驳的小儿子,老丁才略略摇头说道:“不会的,战乱没那么快到来……”
“父亲是说……”丁四郎不解地看向老父。
“战争从来都不远,有可能是乱民四起,也有可能是外敌入侵,朝堂上那些人……呵呵……”说了两句,后面却只有老丁无奈地苦笑。
“乱民?外敌?”丁四郎揣摩了一会儿,回道:“父亲是说石郭两家会违背信义,挑起争斗?还是灵州人会……”
“不……”看着小儿子不同于平常认真的神色,老丁解说道:“石郭两家绝不敢违背信义,他们没这个胆量,也没有那份实力,将门子弟……呵……老夫忧心的是灵州人啊……”
“据说灵州人不过十数万,且又远居贫瘠之地,于我朝有何忧患?”丁四郎很不解,在他看来灵州使团确实非同一般,但对军队众多的宋皇朝来说,很难构成威胁。
老丁稍稍坐直了身体,认真的说道:“四子,你知道本朝太祖代周而得天下,可知前朝世宗柴氏1如何得坐江山?柴氏原本茶商,得其舅丈郭威所命治檀州2,遂显治军治政之能,而后郭威病逝,才得以施展才华,你知他初始兵力几何?不过万余人耳,之后不过五年,便席卷北方,更连胜契丹,那时契丹亦兵多将广,又能如何?”
丁四郎听老父毫无避讳的谈论往事,却不知如何接言,只得闷声不发一言。
“那灵州使团诸人,各个凶悍英武,绝非寻常,虽仅有四百人,却足以搅乱这荥阳城,甚或若有不妥,这京畿之地毫无山川阻隔,彼等却有高壮精骑,谁人能挡?”老丁轻轻诉说道。
“周边禁军尚有数万,怎能无人可挡?”丁四郎并不盲信,忍不住反驳道。
“呵……”老丁嗤笑了一声,“四子,你不曾经历杀场,莫要盲信人多势众之鬼话!兵贵精而不在多!老父若是少有三十年,手下有灵州使团般兵士一千,便足以搅乱京畿所有!信否?”
“这……”丁四郎知晓老父过往,半信半疑不知该怎也回复,闷了几息,却只挤出一个字眼。
老丁也不强求,自顾自说道:“老父所虑却不仅这灵州使团,而是远在灵州那位罗开先,你该也听过这个名字,试想能够调校出如此精兵之人,怎会是寻常之辈?使团不过四百人,据闻灵州有兵丁四万,即便并非各个精锐若此,仅半数近似,该是何等强悍?河西之地,谁人可挡?”
丁四郎也明白过来了,“父亲是担忧那灵州主将征服河西之后,大举东进?”
“然也!”老丁欣慰的捋了捋胡子,“灵州使团中汉胡兼半,所部之人却言行合一,能有如此心智之人,怎会甘于平庸?他日若是东进,无人可挡,岂非又是一场生灵涂炭之惨祸?”
丁四郎转了转眼睛,“莫如……父亲写一道奏折,儿子走一趟东京,递送皇帝,交由朝中大阁评议,可否?”
“万万不可!”老丁摇了摇头,“朝中大阁?呵,不过都是鼠目寸光之徒,若是寇莱公在朝,或可一试,他人,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
“那该如何是好……”丁四郎没了注意,何况他不过区区客栈店东,这等军国大事,从未有过接触,哪里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罢了……也不必急于一时。”老丁轻叹一声,“四子,近日你多关注灵州使团行事,切勿做出任何举动,待春暖之后,若有余暇,或可替为父走一趟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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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前朝世宗柴氏,指周世宗柴荣。
2檀州,今河南濮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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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节 福贵居迎宾楼()
转日,天气晴朗。
毕竟身处繁华之地,福贵居周边恢复了车来人往的热闹模样,不过因为前日曾经发生命案,灵州使团居住的三个院子门前却保持着冷清,除了客栈的店伙还有使团的士兵,少有人敢于靠近这里,因为地面的积雪早已被铲除干净,却还残留着一些黑红色的印痕——那是前日杀戮之后的痕迹。
当然,这份血色的痕迹能够震慑平民,却阻挡不了涉事相关之人。
日上竿头的时候,石郭两家的大车便满载着粮食向这方涌动——便是前日约定好的粮食换俘虏,石郭两家没那个魄力违背约定,不止因了是灵州一方的武力威胁,毕竟俘虏的家人都是两家家臣之类,一日人心不定就不会安稳,拖得久了,离心离德便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运粮之人是两家所属的佃户农户之类,使团这边自然也有人接应。事实上,这类琐碎的事情甚至根本不需安提亚诺等人出面,随便哪个战士都是可以独挡一面的好手,更不用说罗某人这位需要掩藏身份的大将主。
手下人都在忙碌,罗开先这个将主却不好出面,又不能总闷在屋子里闭目养神,于是,连亲兵都不带,他干脆只带着两只小娘会同几个女汉子一起,去了荥阳街面闲转。
只是很可惜,因为前日下雪,这日又不是市集,除了客栈所处商贸街这一片,真的没甚可以消遣的地方,让人不禁有遗憾之感,只是对于很少有机会这样体验的女娘们,却仍旧是难得的体验。
时间倏忽一下便是将近正午,老罗带着一众女娘又转回了福贵居,只是没有径直返回居住的院落,而是到了福贵居迎宾楼的顶层。
所谓这迎宾楼实际就是福贵居的接待中心,同时兼备餐饮和客房接待的功能,也就是某些场景中伙计吆喝着“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那类的地方。
迎宾楼的一楼陈设称不上奢华,入口几步便是宽大的柜台,余下地方则摆放着还算精致的木质桌椅,三五成群的一些客商之类打扮的坐在那里偶偶私语。
店内领头的伙计一见到罗开先众人,便径直迎上来殷勤地说道:“客官几位三楼请!”
罗开先有些好奇的问道:“你知我是谁?就往三楼领?三楼比这一楼如何?”
负责接待的伙计显然是个机灵的家伙,不慌不忙不卑不亢的做了个揖,应声道:“只看客官衣着举止,小的便知客官定是甲字三院的贵客,若无这眼力,怎敢在客官面前卖弄?至于这栈内三楼,皆为东主所设,一层为普客,二楼为富贾,三楼为贵宾,客官居甲字院,自是三楼最佳!”
罗开先倒不在意什么贵宾待遇,不过能够登高望远看看这荥阳古城风光,倒也不错,便略有感叹的回道:“倒是口舌伶俐!也罢,头前带路!娘子,随我身后……”
踩着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登上三楼,绕过有些昏暗的转角,一上三楼,便觉与楼下两层大为不同,不说桌椅的细微之别,只是窗户上,便不是泛黄的窗纸,而是浸过蜡的密织白色丝绸,其透光效果远胜于别物,倒是能与灵州的揭层羊皮相媲美,当然,带来的效果也非同一般,除了透光之外,至少视野便大为开阔。
这一层楼的北向位,有一稍高的木台,木台上有两柱细挑铜制熏香炉和一长形条案,条案上面安放着一张常有人使用的古琴,很显然这是一个表演台,台子四周的桌椅只有七八桌,每桌之间的通道都甚为宽阔,桌与桌之间并有精雕细镂的屏风做以阻隔,且屏风可以折叠,这种布局倒是与后世的豪华餐厅有异曲同工之妙。
罗开先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很随性地选了个靠窗的桌位坐下,任凭两个小娘和几个女汉子四处乱转并守着窗口叽叽喳喳,他随手把一颗银豆子扔到伙计怀里,吩咐道:“拿着,催着后厨快点,拣你家的招牌菜送上来,天气寒冷,有什么温热的汤粥也来一些,若是做的腌臜口味不好,可莫怪我不买账!”
店伙面露喜色,根本不用看就知道怀里的肯定是带着灵州人印记的精致银豆子,别的店伙也得了几个,他可是看见过,银豆子虽然不大,单凭做工与份量换个数百铜钱绝不是问题,遂忙着殷勤而不失骄傲的回复道:“客官尽管安心,这荥阳城内,咱家的厨子是最好的!咱给你几位选最好的菜肴,包客官几位满意!”
这三楼除了罗开先一行,并无其他客人,所以众人行事也就很是随意。
李姌施施然坐在罗开先身侧,颇为娇憨的说道:“夫君,来日回灵州之后,也建一处这样的酒楼可好?”
“怎么?四娘你喜欢这样的木质楼阁?”罗开先反问道。
“嗯!”李姌用力点了点脑袋,“希尔凡那里夯土屋舍太过粗糙,罗马人的屋舍倒是高大,但未免太过冷清,夏州白城的土楼更是粗鄙,我觉得还是木质楼阁更好,至少足够秀美精致,且冬时摸起来不会处处冰冷!”
罗开先拍拍女娘的小手,坦然道:“四娘,现在说这还为时过早,开封府尚未去过,怎知没有更合你心意的?而且……莫忘了为夫的本事,区区酒楼而已,要建就要最好的!”
虽然还未想好灵州的建设模式,也不是非常熟悉这时代的土木作业,但凭着后世的见多识广,他真的并不担心自己的话语无法实现。
至于李姌,她对自己的男人信心更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继续,只是与葛日娜窃窃私语,讨论着之前的所见所得,四个平素少言寡语的女汉子也忍不住加入了其中——对罗开先来说还不及后世县城繁华的荥阳城,在这些女人眼中却是难得的稀奇经历,即便李姌这个前唐皇室的后裔也不例外。
等着菜肴上桌的这点时间,也并不平静,虽然没有同上三楼的客人,店中伙计却带人端上了净手的瓷铛,清口的漱杯,抓了绒的混纺圈绒锦毛巾——这一切都是为了饭前洗漱之用的。
拒绝了女伎演乐之后,约莫过了一刻钟,先前那个店伙带着五六个人用木质托盘端着各种不同的菜肴上来了,当然首先的是分餐式的餐具,青绿色泽的精致吃碟茶碗调羹木著之类,菜肴摆上桌面的同时,引领的店伙开始报菜名,什么蒸制黄河鲤、蜜汁羊腿、焖烧冬菜……之类零零总总上了满桌,虽说因为冬季没有新鲜蔬菜,更没有后世煎炒卤煮之类的手法,但对一路吃着烤制食物过来的众人来说,真的算是难得的新鲜体验,即便对罗开先这个来自后世的老饕来说,也算是不错的履历。
毕竟这是个没有污染的年代,纯天然的食材配上木质炭火的烹制,即便这时代没有更多的调料,只是蒸煮两样手法,也足以满足一众人烟熏火燎的胃口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炸制的食物,稍后油炸的环饼和豆沙带馅的炊饼、以及莲子薏米羹和百合枸杞羊肉汤端了上来,完全满足了所有人的食欲。
罗开先是个老饕不错,不过却没有炊事班的经历,适应能力极强的他也不纠结于一定要吃什么炒菜,在他看来汤汤水水的煮制食物配合烧烤类的便足以打发肠胃,没准更有利于身体健康。至于改善这个时代的烹饪手法?那可不是他所长,一时也懒得去提点,在他看来,由得时下人自己去演化发挥才是最好。
福贵居迎宾楼是有酒水专卖的,什么汾水白干、衡水白干、江南女儿红、状元红之类更是应有尽有,只是与座的几个女娘没有饮酒的癖好,罗开先更是不愿在酒水上破戒。
于是,这一餐算是纯粹的吃吃喝喝,倒是满足了所有人尝稀奇的食欲。
推杯换盏半响,已是半个时辰,邻座也零散上了几个散客,这三楼稍稍热闹了起来。
“夫君,我吃好了,想要回去小睡。”李姌慵懒的靠在椅背上,一只手还掩着口鼻,有些蔫蔫的说道。
“嗯……”罗开先应了一声,看着葛日娜问道:“娜娜也吃好了?”
“是,夫君……”虽然在一起时间已经很久,葛日娜还是不怎么喜欢言语,并不像这时代的中亚女郎。
“好,你俩先回,为夫我要在这里坐一会。”从善如流的应允了两只小娘,罗开先站起身,“诺拉……护着她们两个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遵令,将主!”诺拉身高与李姌相仿,却是四个女汉子中话语最少的,同时也是最强悍和最机警的,是个事事不想输给男人的真正铁女人,连平常的话语之类都在用男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住的院落离这里没多远,罗开先的吩咐完全是习惯而已,他很是轻松地笑笑,“好,去!”
打发走女人们离开,他把店伙叫来,“该叫你伙计还是小二?叫人撤了桌上碗碟,给我来一壶好茶!”
还是那位机灵的店伙叫来其他人撤桌,自己走到两步又是一揖,“小的姓丁,只是东主的本家,家中行三,客官叫小的丁三即可。至于茶叶,店中有建州的凤团、耐重儿、龙芽、玉阶、雪英,有蜀地的蜀葵、金钱、寸金,还有壑源的贡品石乳,不过却非上品……不知客官想要何种?”
罗开先有些懵,后世的名称显然与此时完全不同,他又多在军中,哪里晓得其中的详细,不过他也不怯场,“如此多种,某家可不清楚,唔……这样好了,选一种口味清爽解油腻的尝尝,别的都取样拿来一观,丁三你来给某家解说一番,如何?”
不懂就是不懂,他可不会打肿了脸充胖子,至于会否被店伙小窥,他才不在意,术业有专攻,若是连这点也看不透,他还当什么将主。
店伙哪里敢小窥罗开先,别的不说,前日甲字三院门前的血迹还留在那里呢,面对这样的强人豪客,他哪敢有半点疏忽?
如是,罗开先这个灵州人倒是自然而然的融入了这酒楼的气氛之中,听取一些这时代这方水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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