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奇怪,包括李姌在内,最近两年都听营中的老人诉说了太多东方的事情。而在原本大唐安西军工匠营的后人心中,东方大唐预示着富庶、尚武与秩序。
但……自绥州之后,短短的几百里路上,众人看到的不是英武的军人、强悍的民众还有热情的女郎,而是一副副充满警惕和排斥的眼睛,以及贫弱与褴褛的身影——这一切与绕过葱山之前中亚的景致何其相似?
梦想与现实的差距有多大?不论是李姌和葛日娜,还是奥尔基与安提亚诺,四个人心中没有梦想与现实这样具象的两个词汇,但是并不排斥他们心中产生这样的落差感。
其实这种落差感并不止存在于四个人心中,罗开先心中所想又何尝不是?
包括距离不远未曾踏入的晋州城,这段路上的所见所闻,同样让他有些微微的失望。后世关于这个时代的讨论不要太多,尽管他持着怀疑的态度,从未对史书中描述的“宋之文明”产生过多憧憬,但毕竟心底还是希望“祖上”的光辉是灿烂无比的。
但绥州之后的这一段路程,呈现在他罗某人眼前的就像前世看过的那些晚清与民国黑白老照片,除了发式与服饰不同之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李姌的话只说到一半,罗开先却很清楚她未曾说出的那些词汇,转念排除杂乱的思绪之后,他回复道:“四娘说的该是贫穷和怯懦?”
“嗯……”李姌没有开口,只是有些木呆的哼了一声。
“四娘所觉不差,只是四娘有所不知……”筹措了一下说辞,罗开先解说道:“还记得我和你提过的安史之乱吗?”
“安史之乱?”李姌又是一呆,反问道:“记得夫君你说起过,可眼下与那又有何干?安史之乱……”
她板着手指数了一下,续言道:“安史之乱……已是近二百五十年前的事了!”
“不错!”罗开先对小娘的聪慧非常欣慰,能把只是偶尔提过两次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的在这时代可不多见,“昔年安史之乱持续了十多年,并不算太久,但安禄山与史思明造成的战乱却影响极广,而且他们死后,因为皇室失信,各地统兵将军渐渐开始各自为政,东方的提法是节度使,就像萨曼家族倒台之后,高地人乱作一团,就像罗马那边的城邦国王一般……”
“就像罗马?”小娘有些惊愕的重复了一句,罗开先举的两个例子她都有所了解,居住在希尔凡,波斯萨曼王朝的历史她很清楚,而有一个亚历山大大帝的后人做老师,她对罗马人的历史也不陌生。
但是对出生在马扎尔海岸的李姌来说,东方是她所知祖上居住的地方,家中的长辈告诉她的从来都是和平富庶之类的美好词汇,猛然听罗开先所说,难免花容失色,因为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就像罗马!”罗开先肯定了一句,继续说道:“自安史之乱直到如今,计有二百五十年,战乱从未停止过!据我所知,仅仅这附近方圆千里,就先后有不下于十个不同的势力先后统治这里……你说,生活在如此境况下,该是如何?”
“天爷……”李姌情不自禁地感叹出声,坐在她身旁的葛日娜更是停下了手里翻弄羊腿的动作。
一时间,帐篷里变得静悄悄地,只有炉子内的炭火在哔哔啵啵。
“将主……”坐在罗开先对面的奥尔基低低的出声了,“既然东方变得这样混乱,将主当时为何还要回来?”
李姌和葛日娜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是啊,这样混乱无序,回来做什么?
保加利亚人的话很直接,但问得却是恰到点上。
“奥尔基问得好!”罗开先喝了一声彩,随后解说道:“正是因为这东方因混乱而陷入贫瘠,我才更需要回来。若是这东方还是如大唐时候繁荣而强盛,我回来做什么?做农民还是商人?”
或许是角斗士出身的家伙都有些冒险精神,当两个女人对罗开先的话语还有些疑惑的时候,不论是保守的奥尔基还是喜欢多嘴的安提亚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是哦,如同将主这般强大而又执着的人,回到一个繁华的帝国能做什么?造反吗?繁华意味着和平,和平对于军人意味着什么?没人能够比常年泡在杀戮场上的前角斗士们更清楚了。
女人的思路却与男人不同,奥尔基和安提亚诺两个人笑的时候,李姌的眉头却皱了皱。“夫君,这里的人已经很苦了,你带着众人一起回来,不会是想要打战?”
罗开先轻轻地摇了摇头,“四娘你想多了。若论灭亡一个族群,战争不见得是最有效的,却一定最快捷的!但是若想统治一个族群,战争却是最愚蠢的!因为无谓的攻伐只会积累仇恨,为夫怎会如此不智?”
“统治?”这个字词不难理解,李姌很是敏感的抓住了关键的内容。
余下三人的眼睛都是一亮。
“没错,就是统治。”肯定了一句之后,罗开先很是坦然的说道:“四娘,还有葛日娜,为夫我从没想过当什么人的臣子,回归这东方可不只是为了回来。奥尔基,安提亚诺,愿意跟着你们的将主建立一个新的帝国吗?”
自从离开希尔凡之后,这还是罗开先头一次明明白白讲出自己对未来的目标,身旁都是可以信任的人,他真的没觉得有什么好避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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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晋州,坐落于临汾盆地,治所于今运城新绛东南。非hb晋县。
2西京,也称hn府,指洛阳。北宋有四京,分别为西京hn府——洛阳,东京开封府——汴梁,bj大名府——邯郸大名,南京应天府——宋州(今商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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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感谢书友“江东布衣”的微信红包打赏!又,近几日是家中老父癌症术后复查的日子,心绪不宁,码字也受了影响,在此向诸位书友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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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节 晋州城外的对话 下()
“噌噗……”连续地两声响动,奥尔基和安提亚诺两人同时站直了身体,低头躬身右手抚胸行了一个完美的军礼,保加利亚人更是开始说道:“誓死遵从将主的旨意!”
平素喜欢多嘴的安提亚诺这会儿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是一双深陷的眼睛闪烁着灿烂的光芒。
“坐,都坐下!”罗开先挥手让两人安坐,待到两个心腹就位之后,才继续说道:“不必那么急切,罗马人建设那座城用了近百年,完全统治地中海更是用了数百年时光。在这东方想要重建一个帝国需要多久?”
从无到有建立一个帝国?这种命题可不是在座的几个人能够想像得到的,尽管李姌和葛日娜两个有着较深的知识量,尽管奥尔基和安提亚诺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但是前两者想的是大唐和萨曼王朝,后二人想的则是罗马。
受限于时代与眼界,关于一个国家,他们心中只能说有些模糊的影子,罗开先的话更是让所有人心中升起了野望,同时也有着迷惑与懵懂。
与众人复杂的神态不同,罗开先的举止却是坚定与沉凝,面对着心腹手下,他的回复是:“你们两个无需多想,不明白也无关紧要,我需要的是你们的忠诚与服从,而不是犹豫和质疑,相信我,就像当初在雅典许诺带着你们回归东方一样,用不了太久,我们会以河西为依托,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度!”
不同于与东方上层人物的晦涩雅言,与前角斗士手下们对话的时候,罗开先会偶尔用古拉丁文说上几句。其中不同于东方语言的直接,配合罗开先本人厚重的嗓音,显得格外据有征服人心的说服力。
“是的,将军!未来您必定会是东方的奥古斯都1!”奥尔基也随着用古拉丁文郑重的回复了一句。
“奥古斯都么?”罗开先重复了一句,然后摇摇头,并继续用古拉丁文解说道:“屋大维能成为罗马的君主,是借用了凯撒的名望,用阴谋和隐忍的策略排斥异己,其实削弱了罗马的力量,若非没有强大的外敌,之后的罗马又怎能强盛两百年?东方的世界与罗马不同,这个时代也与那时完全不同,我们会建立全新的制度,更会建立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国家!”
听着罗开先的诉说,围坐着的四个人都开始沉思。
与座之人都或多或少了解罗马的兴衰,虽然不见得准确,却深知罗开先所言不差——罗马之所以能够雄踞欧罗巴,不完全是因为它的强大,而是因为没有足够强大的对手。
李姌坐直身体想了想,放弃了关于罗马的话题,转而说道:“眼下赵氏据有大部土地,兼有人丁愈千万,夫君想要如何与之抗衡?仅凭灵州十数万人,即便再有河西诸部,恐也难以成事……除了再起征战,夫君尚有何法?”
不得不说这小娘很有脑子,问的问题也确实关键。
面对这样的问题,不过罗开先却笑了,不是狂妄也不是揶揄的笑,而是自信又坦然的笑,“四娘问得好!不过,四娘你好像忽略了,从希尔凡到河西这一路上,我们都走寻常路,今后驻扎灵州掌控河西,又怎会如同旁人?”
李姌愣住了。
憋了很久的安提亚诺兴奋的叫嚷起来,“我知道了,将主!我们有更好的马!锋利的兵器!还有坚固的铠甲!有火油罐子!还有松树炮……哎哟!”
“闭嘴!”奥尔基挥手冲着这个大嘴巴的脑袋就是一下,低声喝道:“你想向所有人通告一声我们要做什么吗?听将主解说便是,再敢多嘴,我会叫上斯坦一起收拾你!”
脑袋上挨了一下的家伙顿时吱吱唔唔再次消声匿气,所谓一物降一物不外如是。
罗开先才懒得理会手下人这类的互动,摆摆手示意不要紧,开口继续道:“安提亚诺提到的只是我们的存身之本,优良的武器可以震慑敌人,却不能征服人心!”
这话不复杂,几个人都认可的点头。
“别忘了我们还有浮空车,还有四轮大车!那些东西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出来的!”罗开先提起了所有人都知道两样物事,转又继续道:“甚至还有铁铲和镰刀,别觉得这些小物件不起眼,前两天路上你们都看到了,许多村子里的人铲雪的时候用的还是木掀!”
“铁铲和镰刀?那些物件能有甚用?”还是李姌把这话问了出来,其他几人也有同样的疑惑,只是没开口而已。
“怎能没用?”罗开先坦然道:“至少铁铲用来挖土会比木掀省力,而镰刀割草喂牛羊可比柴刀好用多了!这类物件平时你们都习惯了,只是从没在意过,比如说你们手上的手套,若是没有它,这么样的冷天,所有人的手都会生冻疮……那些路人的手你们看到了吗?”
天气寒冷,衣物不足以御寒,路人会是什么样子,只要有眼睛的人都会看到。
对照罗开先细细评说的话语,其他三个人点头的同时,李姌却有些不耐烦了,“夫君你说得不错,但我怎也不懂,这些小物件与征服人心有何益处?”
“哈哈……”笑了两声暗叹这小娘还是一副火爆没耐性的脾气,罗开先说道:“赵氏宋国据有人丁千万,河西虽地广人稀,却也不是荒芜之地,连同沙州、甘州、瓜州诸地2,汇总一番该有百万之数。且诸部小村民生穷苦不堪,我灵州若能提供各类民生的物件,他们的心会倾向于谁?”
“可……”李姌隐隐觉得不妥,琢磨了一阵才脱口说道:“那些地方多为异族……”
“异族?”罗开先摇了摇头,“四娘你错了,那里很多人的面孔与你我并无不同,如何称得异族?昔年大唐覆亡,战乱纷起,诸民难以为生,只为吃饱穿暖,如何抉择?”
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谁还会在意什么族裔国家之类的归属?唐亡之后,许多安西汉人改信绿教就是最明显的例证。
火娘子李姌只是脾气稍有急躁,可不是不懂得人情世故的笨人,稍一思量,便明白了罗开先话中所指,举一反三道:“夫君所言不差,是我偏颇了。只是……夫君以物御人,定多贪婪之辈,恐难得真心投靠之人……”
“嗯,四娘此言有理!”罗开先称赞了一句,“不过,我灵州绝非仅以物品诱人,内制规则同样远胜于人!单看之前路上少有病死,营内更无瘟疫之类,且少有所养老有所依,诸般事物井然,只需稍有眼光之人,该知我灵州绝非恶俗之地!即便投机之人,也该知如何抉择!四娘你常在各营走动,想必详知众人心意,数月前初至灵州,那裴卫两家之人离开时,为何哭泣?非是幽怨,而是不舍!”
这话可是不假,灵州规矩众多,最早东行时遭人诟病,但如今再没人议论纷纷,反是一旦有人违背,不用军法处的人到场,就有人咒骂斥责。
罗开先说得直接,几个人却不约而同的面露欣慰之意。
“好了,今日话题至此,奥尔基和安提亚诺可通告众人,但不可走漏给外人!”
“遵令,将主!”
“肉快干了,葛日娜!快分了,我饿了……”
这话题其实并未完结,罗开先也不想再长篇大论下去,事实上他心中想得更多。
作为后世的职业军人,他可不是这时代只懂得杀戮的同类职业能够相提并论的。如果说后世曾经在西疆任特种大队领衔者的罗开先只是个英勇的军人,那么之后几年走出国门的那个罗开先则要深邃太多。那时的罗开先虽然留有战场后遗症,但战场后遗症造成的酷烈性情同样也造就了他——颠覆一个小国政府或者培育一个类似国家的地方势力可是高端佣兵的拿手好戏。
若是用化繁为简的理解方式,国家概念的基础因素不外乎人、财、物三者,然后才是秩序、规则、前途以及精神信仰这些概念性的东西,除此之外任何名词都是枝梢末节。
这样的一个脉络,并不因为时代的不同而有所变更,罗开先对此可说是了若指掌。
创建一个国家这种事物,可不是什么阴谋诡计可以得逞的,它更需要的是着眼实际堂堂正正的阳谋,需要的是事无巨细倾心倾力,需要的是未雨绸缪高瞻远瞩……
当然,言语总是来得简单,把握不住实际则只能是纸上谈兵。
古往今来,纵横披靡的野心家不知凡几,但众多野心家的结局终归也只不过是尘嚣一时,然后便迅速地被时间长河冲刷得痕迹全无。
他罗某人可不想变成匆匆划过时空的流星,更不想因为自己的妄为,造成不必要的流血杀戮。
所以才有了这样直接对身旁人的话题引导,虽不透彻,却可以在众人心中埋下一颗种子,当然,统合信念的同时,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避免众人为宋京的繁华迷花了眼——这不得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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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奥古斯都,古拉丁文中意为强大的、尊贵的、神圣的,代指君主。欧洲历史上首个被称作“奥古斯都”的人是罗马帝国的开国君主盖乌斯。屋大维。
2沙州、甘州、瓜州诸地:沙州——敦煌,甘州——张掖,瓜州——酒泉瓜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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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节 散事与匆匆()
还算平静的一夜安然过去,除了一些晋州周边的百姓偶尔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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