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一阵士兵们整齐的呼喝声,那是各营的士兵们晨练的方向,在老罗所处位置稍远的下游,大群穿着不同服饰的女人们正在沿着河边忙碌,清脆的声音如同水流的叮咚声一般悦耳……
这些女人多数来自老罗在达姆甘之后购买的那群待嫁娘,除此之外就很零散了,有生活难以为继投奔来的草原人、有从赫拉特之类的城邦解救出来的汉人遗民、有冬季之前在库扎克以东俘获来的葛逻禄残余、更有在比什凯克战役之后收拢的草原遗族……不论她们的来历是什么,情愿或者不甘心,现在都是这个集体的一部分,至少她们现在吃得饱穿得暖没有人喝骂。
民营成分最复杂的那一部分在靠近孛罗城方向,那里有一条孛罗河水的支流,凭借老罗的耳力,依旧可以听到隐约的笑语。
营地东边最远的方向,那里一片寂静,如果不是可以看到正在迎着晨光晃动的身影,几乎会被人认为那是一片无人地带。其实那里是关押俘虏的兽栏所在,被饿了两天零一夜的俘虏们已经没有了喧嚣的精神。
头一次抓获这么多的俘虏,老罗其实有些不知道怎么处理,虽然他在前夜餐会上说的那么杀伐果断。
全部杀了是不可能的,用铁血、心肠硬还有严苛来形容他都不为错,但那只限于战场和训练场,他毕竟是来自后世的军人,不是屠宰场的屠子。
全部放了也是不可能的,队伍中虽然人数不少,但事关老罗对将来的构想,这点人力只能算是杯水车薪。所以对待俘虏只能是收纳,只不过怎么收纳就是个大问题了,做的不好,两万多俘虏肯定会在队伍中惹出难以收拾的麻烦。
好在前夜的餐会上,他想好了应对的方案,拉了一个李铮做鉴别,再把粟米菲罗和姆纳奇两个配给他,加上有蓝眼睛魔鬼西德克诺德和斯拉夫蛮人富拉尔基睁大眼睛盯着,他还真的不信有哪个能够能够惹出什么乱子。
当然,若是有什么乱子,真的以为他老罗不懂这个时代的十一抽杀律1吗?
……
大队的俘虏有专人去甄别了,还有一个重要的俘虏需要老罗亲自来处置,李德明,这个人究竟该怎样处理,说实在话,老罗同样没拿准注意,或杀或囚或拉,都可能意味着定居灵夏方案的变动,不得不慎重。
吃过早点,骑在公爵背上像狮王巡视领地一样的四处查看一番,老罗最终到了守备营旁边的军法处营地,这里四处都是带着白底红字袖章的宪兵在忙碌走动,见到老罗过来,只是抚胸一礼便又继续自己的忙碌。
老罗从马背上下来走了没几步,西德克诺德就率人迎了上来,“见过将主!”
“这两天李德明有什么反应?”挥动右臂回了一个抚胸礼,老罗开口问道。
“回将主,那个李德明刚被抓回来的时候,就像个木头人,直到昨天才吃了些食物,只是从来不肯说话。您要进去看看吗?”西德克诺德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嗯,让其他人都离得远一点,你也不用跟着,去忙你的事情,我进去看看!”里面的虽然是阶下之囚,但毕竟身份不一般,老罗也不想两个人的谈话被别人听到,那怕是自己的手下战士。
“遵令,将主!”
……
关押李德明的是一处单独围起来的环形栅栏,栅栏是用手臂粗细的原木制作,围成了大约二三十米的圆圈,里面有四个战士全副武装的守卫着,栅栏中间是一顶人字形支撑的帐篷,不同于这时代通用的圆帐篷,这种帐篷与后世的军用帐篷很像,除了布幔和主支撑结构,没有任何可以拆散的竹竿式的撑架,栅栏圈内的地面上甚至没有一颗超过手指头大的石子。
在这样的布置之下,被关在里面的人,逃跑不可能,自杀更不可能。
李德明很郁闷,极度郁闷。仿佛前一刻他还是千军万马的统帅,只是稍稍得意一下,眨眼之间就变成了阶下之囚。这种巨大的落差不是那么好消受的,他想过逃跑,但是不可能,不说周围的高大木栅栏难以逾越,每个时辰换班一次的看守战士就不是好应对的,而且他身上手无寸铁,赤手空拳对付四个全副武装的壮汉?他还没那份本事。
刚被抓进来的那天,他想过自戕,可是他办不到,不说时刻有四个壮汉一动不动盯着自己,连找一根把自己勒死的绳子都没有。
没人殴打,没人问询,他觉得自己仿佛被遗忘了,周围的人更仿若是哑巴,甚至没人说话。
被关进来的第一天他想把自己饿死,但是第二天他就忍耐不住了,因为该死的看守拿进来的食物香味就像魔鬼的手在抓弄他的肠胃,从未有过忍饥挨饿经历的他根本无法承受。
吃下食物的那一刻,李德明想到了大萨满还有那些光头和尚讲过的话——自杀的人不会被任何神灵接受,只能成为孤魂野鬼。
想到孤魂野鬼的时候,他就不想死了。
信奉哪种宗教对李德明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找到了一个活下去的借口。
即便注定活得身不由己。
……
走进栅栏,老罗看到的是一个坐在一块脏污的地毯上望着远方天空发呆的男人,他披散着头发,脸上乱糟糟的胡子,身上只有一件从头套到脚的袍子,甚至没有裤子和靴子,如果不是曾经见过一面的脸型,他怎么都被把眼前这个颓废的家伙与不久前那个统帅数万人马的节度使联系起来。
“你们都出去!”老罗挥手示意周围的四个看守士兵。
“遵令,将主!”四个充当监视器和控制器的壮汉走了出去。
取出几个填充了羽毛的皮垫子随手叠放在一起,老罗施施然的坐下,很有些肆无忌惮的打量着眼前这个与昔日模样完全搭不上边的李德明。
过了好半天,发呆的男人依旧默不作声,事情繁多的老罗却没耐心耗下去了,开口说道“现在,罗某该叫阁下西平王、李节度还是李将军?”
“落魄之人谈什么王?你们汉人讲成王败寇,某眼下应该是寇吧?”李德明口气还算从容,只是嗓音很沙哑,他毕竟曾经执掌一方,虽然不想死,却也不愿丢了男人的气概。
老罗感到有些好笑,按照草原人的习俗,为了防止仇恨的蔓延,不能接受失败的家伙往往都会被杀死,眼前这个李德明失败了还在硬充好汉,明显是汉家教育的结果。当然他不会真的嘲笑李德明如何,他本人也不喜欢看到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样子,把眼下这个不想死的李德明嘲笑死了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
“那就还是称阁下李将军吧……”老罗也没在意对方的麻木的表情,“半月之后,罗某将帅队前往灵夏,不知将军希望罗某如何对待将军的族人?”
“罗将军是想拿我党项部族向赵宋邀功?”李德明到底不白给,没有为自己部族担心,反而猜测起了罗开先的目的。
“哈,李将军真真好说笑,罗某虽是汉人,却也不想去亲赵宋皇帝的靴子2。”
“那倒要预祝罗将军能够抵挡住数十万宋军的攻伐咯!”
“李将军说的有道理,宋军既然那么多,罗某目前的人手倒是不好应对,看来只好先发制人,把党项人驱赶到宋境比较稳妥。”
“你!你敢……”言语交锋了几句,李德明挡不住了,赤脚站了起来瞪着老罗,他知道只要对面这个大个子罗将军想,把党项人驱逐到宋境真的不难,近十万的联军都稀里糊涂的败了,松散的党项部落勇士又能如何?
“李将军为何如此气愤?听说宋境富有,党项人过去正好吃好穿暖,有何不可?”为了挑起李德明的情绪,老罗也算是煞费苦心,这话说得是无比刻薄。
“宋境……赵宋岂会……”越说声音越低,李德明又颓然瘫坐在了地毯上,“请说吧,需要某作甚?”
“李将军觉得自己能做什么?”见对方的态度软化,老罗也就不为己甚,轻轻地反问了一句。
“……”能做什么?李德明心思活络了起来,却真的一时想不出自己能做什么,没兵没将孤家寡人一个,外面应该有些自己被俘的手下,但是眼前这个罗姓大个子会允许自己招用手下吗?肯定不可能的,没有利益,对方凭什么相信自己?对,利益,自己能给对方提供什么利益?
老罗没指望一次就说服对方,何况他同样没想好要对方怎样,眼下不过是第一次接触,今后时间大把,他并不着急。
看着陷入沉思的李德明,老罗甩手站了起来,“李将军尽管想,想好了叫人通知罗某便是,相信李将军不会让某失望的。”
说完,也不理会对方是否听清,老罗径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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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一抽杀律,古罗马将军控制手下战斗军团的一种手段,一般用来针对军中叛乱或者不尊战令的惩罚机制。东方同样有类似的治军手法,还有一个专门的词汇——杀一儆百。
2亲某人的靴子,是草原上弱者对强者表示屈服的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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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节 俘虏(中)()
无论那个时代,力量才是话语权的基本保证。当然力量分外很多种,诸如战力、智慧、权势、利益等等。老罗所能用的,也是最为熟练的,唯有战力,这种最底层的力量在这个时代却是最好用的。
虽然没与李德明交谈多久,罗开先却深知,李德明没得选择。
因为党项人的命运就是李德明致命的短处,除非他宁可一死舍弃自己背负的所有。
但是能活着谁会自己寻死?
既然李德明没有绝食寻死,老罗深信他再不会有自杀的想法,而且老罗的目的何尝不是李德明活命的动力?
之所以没说几句话就离开,不过是老罗给李德明一个仔细思考的缓冲时间,结果其实不会再有什么变化。
有了李德明做中间媒介,就等于老罗掌控灵夏地区多了六成把握,至于之后如何收服党项人,也就变成了随之而来的枝梢末节。
……
此时兽栏位置正一片繁忙,守备营有两千战士在这边驻守,这会儿正从几个兽栏里不停地提人出来,旁边李铮几个人正在询问着什么,他们的边上是军法处的宪兵在分辨一个个俘虏,另外靠近河边的位置,几十个俘虏被赶下了河洗澡,他们身上的破烂衣衫被扔到了火堆上点燃,另有人在用大锅煮粥——这些俘虏至少两天多米水未进,可吃不了油腻的东西。
这样一片类似流水线的操作的更远处,李涅和杜讷、窦铣几个老人看着忙碌的人在说笑着,他们在等着挑人进工坊。
“唉,三郎真够狠的,这些后生都饿的手脚无力了。”老头子李涅年纪越大心越软,盯着十几个刚刚洗过澡在喝粥的汉人说道。
“大兄,这话不对,战场上举手不留情,能留下这些人的性命已经是罗将军仁慈了。”旁边窦铣粗声大气的驳斥了一句,事实上他对安排俘虏进工坊的事情都有些想法,只不过不知道怎么开口而已。
“你这老愣子总是叫三郎罗将军,也不怕给后辈折寿。”向来在自己人当中充当和事佬的杜讷打趣道,三个人年纪差不多,是多年的老交情。
“怕什么?老窦就是个老军,还是个受不了腌臢窝囊气的老军,罗家三郎虽然年轻,却比咱有见识有魄力,如何当不得老窦一声称呼?若不是他,咱这数万老少还在希尔凡那个地方给异族人上供呢!”窦铣是炮筒子脾气,说起话来更是能噎人一个跟头。
好在能在这里的都是多年的老弟兄,彼此也是熟的不能再熟,没人对窦铣这种话语有什么意见,反而听了这通话之后,连李坦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更有一种无法向别人言语的自豪感——这是咱李家的女婿。
“说不过你这愣子!叫你来可是帮忙的,看着点哪个老实肯干,适合到工坊里做工,别让程家那块门板把人都拉走了!”杜讷依旧是一副满面笑容的模样,拉着窦铣叮嘱道。
“杜兄,你就瞧着好了,有俺老窦在,程小子敢来抢人?”窦铣排着自己的胸脯承诺着。
另一边,一系列筛选程序正在一步步有条不紊的进行。
“粟米菲罗,你这些同族怎么说?”李铮盯着兽栏下面瘫坐在地上的黑头巾们问道。
“铮管事,他们可不全是我的同族,能拉出来的,我和牟尼奇已经挑选出来了,余下的就按主人吩咐的办就好,粟米菲罗没有异议。”穿了一身褐色麻布袍子的粟米菲罗脸色平静得很,像地坑一样的兽栏底部还有四千多人,却多是谋刺部和婆匐部的人,还有一些是所谓维吾尔联合的小部族,都是追随喀喇汗王国东部可汗卡迪尔汗的哈桑系,与他踏实力部何干?他只要能够跟随罗开先这个主人,能保护自己的族部,其他人并不值得他在意。
“好,粟米菲罗,多谢帮忙。”跟着老罗见了很多冷酷的处理办法,李铮对兽栏里面执迷不悟的人会有什么命运根本没有感觉,转头道谢一声,接着用突厥语说道:“不过,粟米菲罗,你的族人不能待在一起,最好能够加入守备营,要知道,将主可是很忌讳有人私下勾连的,你可明白?”
“是,是,我明白,铮管事,多谢提醒。”粟米菲罗心底捏了一把汗,他这次总计拉出来近七百相关的族人,本想按照预想的向老罗请求安置驯养马匹,听了这句提醒才恍然大悟,这支队伍里,即便是前段时间被救出来的汉人奴隶都被拆散了单独安置,又怎会允许自己这样明目张胆的小团体?
另一边的突厥人俘虏更加麻烦一些,不过没有人过分关注他们的命运,程守如亲自带人挑选俘虏,改信的、愿意屈服的拉到一边,顽固的和言语无法沟通的则直接刀枪说话。当然,后者并没有多少,想反抗的在最早被扔进兽栏的时候就反抗了,这个时候还试图做点什么的,不是蠢货就是浑人。
最简单的其实是定难军俘虏的处理,虽然这部分人数最多,这些俘虏也是心态最安定的,即使那些剃秃了头顶毛发的党项人也没几个敢捣乱的。并不是这些人脾气好最驯服,而是自从李德明率众逃跑那一刻开始,他们就知道自己被抛弃了,而俘虏他们的人却是说汉话的!
所以虽然被饿了两天,却没人敢妄动。河西地区常年战乱,能跟着李德明出战的家伙即便都是精悍的老兵,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完全不用任何人提醒——费心费力挖个兽栏关押他们就不是杀俘的前兆,所有定难军的俘虏们多数都很安定,不就是饿几天吗,死不了就成。
别说什么虐俘之类的话语,这时节没这个概念。无论西方的罗马还是东方的汉唐,战场之后,俘虏的命运都不怎么样。
如果俘虏老实听话,罗马人会把所有俘虏转交给随队商人,商人给与的钱财用来与士兵发响,如果俘虏躁动不安份,罗马人就会执行他们的十一抽杀律。更晚一些,西方的宗教兴起之后,十字军东征,会把所有俘虏全部钉在路边的十字架上。
换做东方几乎也是差不多的做法,只是东方的将领对人命更不看重,除了偶有拍卖俘虏给世家大族,多数时候的做法非常随意,仁慈的会编入自己的队伍,残酷的则直接杀俘,战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