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愿横刀当胸,渊沉岳峙,虽说身上血迹斑斑,但一代宗师的气派的确不凡。他显得从容不迫,光彩照人。
反观孔老夫子,就稍稍有些相形见细了。
孔老夫子已七十有六,像他这种年纪的人,上阵搏杀确实也显得太老了一点。他的威风虽还在,毕竟已与他的年纪不大相称了。
谁看见一个杀气腾腾的老人会觉得正常呢?
所以孔老夫子干脆把他所有的杀气全都隐藏起来了。
他站在那里,面对郑愿,脸上挂着淡淡的、慈祥的微笑。
几十年磨练,“隐忍”对他来说,已成为一种本能。
然而,他现在的微笑和慈祥毕竟是“做”出来的,虽说“做”得非常高明,也毕竟是“做”的,不是真的。
而郑愿的杀气却是真的,发自内心,而且已不可能被任何别的人和事左右。
孔老夫子慢吞吞地从袖中抽出了一根软鞭,微笑道:
“老夫子已有三十余年不曾用过兵器,鞭法上若有何疏漏,阁下千万不要见笑。”
郑愿冷冷道:“前辈小心,在下要动手了。”
说动手,就动手,郑愿踏上一步,扫了半刀。
他确确实实只向前迈了一步,也确确实实只扫了半刀。
他和孔老夫子之间的距离,仍然是三丈。相距这么远,就算是刀风再悍厉,只怕也很难对孔老夫子构成什么威胁。
更何况只有半刀。
可孔老夫子却着了魔似地弹了起来,就好像脚下跌的不是大地,而是一片炽红的炭火。
孔老夫子刚跳起身,他脚下的地面忽然卷起了一阵狂风。
草折、石裂。
那是郑愿半刀的神威。
所谓半刀,也就是只施出了半招。招势未老,郑愿已反力上撩。
他的身子也随着一声暴喝向前疾冲。
方天画戟已操在昌倾城手中。
这熟悉的画戟此刻竟已变得如此陌生、如此沉重。
吕倾城又抿紧了嘴唇。
他又要杀人了。
以前他也杀过人,虽然不多,但肯出手格杀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无名小卒。
他有杀人的经验,他不怕杀人。
可他今天将要杀的人,是她的妻子。
吕倾城忽然想到他第一次杀人时的事情,他想起他看见对手的鲜血喷涌时自己的恐怖。
他还记得当他看见对手倒在血泊中抽搐,自己转身逃跑,一面跑一面呕吐的情景。
现在他还没有看见血腥,就已经想吐了。
金蝶冷笑道:“吕倾城,戟已在手,你还犹豫什么?”
吕倾城不答。
金蝶又冷笑道:“像你这种人,本不值得我出手。我今天给你这个机会,该是你吕家祖坟上冒青烟的。”
吕倾城还是沉默。
“你这懦夫!还不动手?”
吕倾城的脸由苍白忽然转红,血红。连他的眼睛都红了——她竟敢骂他是“懦夫”!
吕倾城端起方天画戟,血红着眼睛嘶哑地狂吼了一声。
孔老夫子身在空中,他的鞭法中的许多精奥之处根本无法施展。
他已来不及落地。
一失机会,处处受制。他没料到郑愿会在三丈外发刀,更没料到刀气竟会如此汹涌可怕。
他若不跳起躲避,双腿必折。他只有往上跳。
跳起之后,他就只能想办法捱过郑愿的这一阵猛冲猛杀了。
他还没往下落,郑愿已冲到他前面。郑愿的身子竟奇异地反折过来,平平地仰着,背贴地飞行。
郑愿的刀在盘旋,绞向他的双脚。
孔老夫子猛地一鞭凌空抽下。
这一鞭正抽在个自己的左脚鞋底上。
孔老夫子惨呼了一声,身子在空中忽然急剧地翻滚起来。
这一滚虽然狼狈,但也确实有效。孔老夫子凭此一滚,已脱开了险境。
郑愿收刀站直了身躯时,孔老夫子也在五六文外落地站稳了。
孔老夫子脸上的“慈祥”已一扫而光,代之而起的,是狂笑,混合着屈辱、愤怒、疑惧的狂笑。
他终于抢到了上风头。
吕倾城狂吼着挺戟冲向金蝶。
他吼得那么狂野、那么有力、那么有震撼力,以至于连他握戟的手都在颤抖。
戟尖也在颤抖。
甚至连阳光都在颤抖,连天和地也为之颤抖。
金蝶身后那两个抬戟的红衣少女禁不住闭上眼睛捂住了耳朵,她们受不了那种撕心裂肺的嗥叫,不敢看吕倾城那张已完全扭曲了的紫红色的脸。
吕倾城已孤注一掷,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拼了!”他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拼了!拼了——”
金蝶的脸藏在黑纱后面,没人能看得见,没人知道她此时此刻的心情——除了她自己。
画戟颤抖着,呼啸着刺到。
金蝶似被画戟激荡起的劲风击垮了。她飘了起来,飘飘荡荡的。
画戟落空。
黑纱飘落,金蝶苍白的、美丽的面庞赫然现在吕倾城跟前。
吕倾城浑身的力气忽然间完全消失了,他已无力握住他的画戟。
他甚至已无力支撑他的身躯。
吕倾城软软坐倒在地,软软倒了下去,仰天倒在野草间。
阳光照在他苍白俊美的脸上,那上面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悲伤,不再有绝望。
有的是一点嫣红的胭脂,留在他眉心上。
一枚蜻蜓般的布扣子落在他身边,落在铁戟的旁边。
郑愿狂奔。
他并不是在逃,也不是在攻击,而是要抢占上风头。
孔老夫子飞速后退,他是不愿失去好不容易占到的有利的地形。
转眼之间,他们已奔跑了数百丈,他们始终是并肩而行的,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始终只有五丈。
前面已无路。前面是一条河,一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河。
孔老夫子没有站住,仍在发力急奔,似乎想施展轻功,渡河而去。
郑愿自然也只的拚命向前冲,他的轻功同样很出色。
这么样的一条河,还没放在他眼里。
孔老夫子已冲到河边,足尖却疾点在一棵柳树上,身子顿时回转,向来路狂奔而去。
郑愿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他的左右没有柳树,连可以借力的地方都没有,向前的冲力又实在太猛,结果是他一直向前飞行了八九文才“噗嗵”一声落进了河里。
郑愿在空中转身回头看时,孔老夫子已远在数十丈外了。
郑愿怒骂了一声,游到岸边,连衣裳也没来得及拧干,操着刀往来路又追。
杀不掉孔老夫子,他绝不罢休。
黄昏的时候,孔老夫子跑不动了。
郑愿的内力之深厚悠长、轻功之奇幻灵变,他本来已有所了解,现在孔老夫子才知道,他了解的实在只不过是一点皮毛。
无论他是躲到人流中、窜进迷宫般的巷子里,无论他是上山入林下河,郑愿都一直紧紧跟着他。
他连抢匹马的机会都没有。
孔老夫子站住,靠在一堵断垣上,喘息着,努力平息心中的烦恶和体内纷乱的内急。
郑愿的气息也有点乱,他也在调息,但从外表上看你根本发现不了。
郑愿挺刀站在孔老夫子面前,冷冷逼视着这个正在喘息的老人,心中不禁也起了一丝恻隐之念。
他是不是把这个衰朽狼狈、苟延残喘的老人逼得太狠了?
但很快,他就想起了那个无辜的穿花衣裳的女孩子,她的花一般盛开的青春难道不正是面前这个衰朽的老人扼杀的吗?
他能放过孔老夫子吗?
答案只能也只应该是一个,那就是“不”!
孔老夫子喘息稍定,瞪着郑愿嘶声道:“有种的,你放过我这一回。”
郑愿冷冷道:“不。”
孔老夫子道:“我和你师父还有仇未了,你现在若杀了我,难道不怕江湖上耻笑朱争吗?”
郑愿道:“耻笑我师父?”
孔老夫子狞笑道:“不错。江湖上人人都会说,朱争已经不中用了,不是方少雄的对手了,不敢应战了,才派你来杀我的。”
郑愿道:“你向我师父下战书了吗?你没有!我师父迄今还不知道那个无耻的方少雄还活在人间!”
孔老夫子道:“正因为如,我才要去金陵找他,和他决斗。你若在这里杀了我,必将不齿于天下。”
郑愿冷冷一笑,道:“我杀你,和我师父无关。我是为今天你杀死的那个女孩子报仇。更何况我不知道你和我师父有仇。”
孔老夫子忽然激动起来,大吼道:“朱争毁了我的脸。
毁了我的名誉,夺走了我的女人,我和他仇深似海。”
“你错了!”
郑愿森然适:“你的脸破了相,是我师父打的,但起因是什么?是你想杀他!你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你的名誉原本就不怎么好,就算毁了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是你本人葬送了自己的名声!再说南天仙,她虽说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但她在认清你的嘴脸之后,有权利退亲,有权利走自己的路。是你自己没能耐留住一个女人,根本和别人无关!”
孔老夫子似已气极:“放你妈的屁!你没资格和我决斗,回去把你师父叫来!”
郑愿脸色更沉:“似你这种元凶巨恶,天下人人可得而诛之。多言无益,动手吧!”
孔老夫子弃鞭于地,耍起了赖皮:“你要杀就杀,我不动手。”
郑愿执刀慢慢逼近,缓缓道:“前辈肯束手就缚,自然更好。”
孔老夫于忽然冲了过来,劈面就是一拳,被他扔在地上的皮鞭也被他脚尖踢起.击向郑愿。
淬不及防。
拳砸在郑愿面门,结结实实,鞭打在郑愿膝盖上,同样也结结实实。
孔老夫子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的偷袭会得手,心中一喜,刚准备笑几声,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他垂下目光,看见了自己心口“长”出来的刀柄。
郑愿坐倒在地,面上和膝上的剧痛使他狰狞的脸扭曲得更厉害了。
但他还是挣扎着用尽量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也是孔老夫子一生中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你从来就算不上是个人!”
郑愿说这句话的时候,远在汴梁的红旗门总船内铁红旗的卧室里,铁红旗正被人一剑刺入了眉心。
铁红旗甚至都没看清刺客是谁。
他刚进卧室,准备躺下休息。他解第二个衣扣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兵刃出鞘声。
“嚓”
铁红旗根本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反手拔剑。
他拔剑的速度的确非常快。刺客的剑刺中他的时候,他的剑也刺中了那个刺客的脖子,可借未中要害。
刺客转身就走了,铁红旗甚至还想冲上去留下那个刺客,问问他的剑怎么刺得那么快。
这时候铁红旗才发现自己“受伤”了,他想吼叫,让他的护卫们进来。
他一个字也没叫出来。
月亮升起的时候,芦中人已制订好刺杀南小仙的方案了。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推案而起,吹灭了灯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月光泻进来,带着邻家茉莉的淡淡清香、带着窗外湖水鳞鳞的波光。
芦中人的沉重心情一扫而光。明天他就要出发了,今夜何不痛痛快快去外面赏赏月呢?
等到桂花飘香的时候,他还会回这里来的,那时候,他孩已经杀掉南小仙了。
那时候,他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
尾声
七月十五鬼过节。
捉鬼的人又该作何感想呢?
夜。魏夫人庄园。
大厅里的青玉案边,坐着一个疤面黑袍大汉,正慢慢地自斟自饮。
他的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疲倦之色,疲倦之中,又似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复杂情绪。
帷幕掀开,一个又高又丑的汉子拥着一个娇媚可人的轻纱少妇走了进来。他们的神色也都很疲倦,不过是另外一种疲倦。
那是狂热的欢爱过后才会有的疲倦,混合着满意、骄傲和幸福的疲倦。
他们是久别重逢的宋捉鬼和铁线娘,而那个据案独饮的疤面汉子,就是郑愿。
郑愿抬头看了看他们,淡淡道:“足足两个时辰,你们可真能折腾。”
宋捉鬼咧开嘴傻笑,铁线娘咬着嘴唇悄笑。
郑愿故意不去看他们,叹道:“唉!好歹咱们还是好朋友,你就把我一个人撂在这里喝闷酒?真是重色轻友!”
宋捉鬼连忙坐到郑愿对面,提壶替郑愿斟了杯酒,又转头柔声道:“线娘,你也来陪郑愿唱两怀吧!”
于是铁线娘也坐在了案边,打横相陪。
他们喝着酒,谈些与江湖无关的人和事,就好像他们根本不是江湖人,根本不懂江湖事。
然后他们渐渐不说话了。他们再开始交谈时,说的就全是江湖。
郑愿苦笑道:“此处非我久留之地,迟早我也要走。
老宋、大嫂,请满饮怀中酒,就此作别罢!”
宋捉鬼也只有苦笑。他深知郑愿的处境,他也理解郑愿这么做的原因。
铁线娘当然也明白这些,可作为“大嫂”,有些话她还是要问;
“小郑,你以后真的就准备隐居了?”
郑愿长长叹口气,喃喃道:“要是真能如愿,那就谢天谢地了。”
宋捉鬼道:“南小仙还会再找你的,不除掉你,她是无法安枕的。依我看:你不不如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郑愿摇摇头,道:”‘住在这里,未免大招摇了,野王旗无孔不入,你这里一定已被他们严密监视起来了。”
宋捉鬼点了点头:“不错。冬天的时候,吕倾城还来过一回,替南小仙打探虚实。……说来也怪,吕倾城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忽然间暴病身亡呢?”
郑愿想起了金蝶,心绪又乱了:“说他干什么?”
宋捉鬼自知失言,连忙倒杯酒堵住了嘴。
郑愿长身而起,一揖到地:“两位珍重,小弟告辞了。”
宋捉鬼和铁线娘默默地将他送到大门口,默默地看着他走进秋月里。
于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时,最好保持沉默,什么都别说。
远远的,郑愿的声音飘了回来。
“见到秦君子,代我向他问好。”
宋捉鬼忍不住流下了热泪——是真正的朋友,就永远都是。
无论是生,是死。
芦中人在交二更的时候,走进了扬州凹凸馆的大门。
他本不想来扬州的,这根本不是他刺杀南小仙计划的一部分。
可他必须来扬州,必须到凹凸馆,不为别的,仅仅只为了见一个人——那个成功地刺杀了铁红旗的人。
扬州凹凸馆表面上不过是家青楼,实际上却是天下三大刺客组织中最大的江南组织的大本营。芦中人相信那个刺杀铁红旗的人一定就在凹凸馆中。
他愿先曾是凹凸馆中第三号职业刺客,在天下刺客排名榜上曾雄居第六,他现在排名虽已落后了许多,但他正在努力往上爬。在这种情况下,他对刺客界的任何排名变动都十分注意,对上升得极快的“新星”更是不敢掉以轻心。
他听说铁红旗被暗杀之后,立刻敏锐地察觉到刺客界出现了强有力的新人——“天杀”郑愿不可能刺杀铁红旗,而且早已从榜上除名;排名第一号“银箭”从来只用银箭杀人;排名第二号的“小鬼”宣伯机总领西北刺客,不可能越界做生意;排名列在三、四号的“绊子”和“十三枪”也从不用剑。原来排名第六的芦中人已榜上无名,新顶替的人还没有那个能力杀铁红旗。
刺杀铁红旗的人是谁呢?
芦中入实际已经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了。最新的刺客排名榜上,已赫然出现了一个新的名字——“李客”。
李客是真名,还是化名?
李容的名字居然已列在第四位。若不是杀了像铁红旗这么强有力的武林名人,一个陌生的名字不可能奇迹般地升到第四位。
芦中人走进凹凸馆,才发现自己在这里已没有一席之地了。没有人理他,没有人抢过来伺候他,没有人和他打招呼。
这里的大多数人他都认识,可看起来这些人好像已不大认得他了。
芦中人慢慢走到了江大老板“办公”的那座小院门前。门是掩着的,门前站着的两个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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