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感想?”
吕倾城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很能说话吗?现在怎么哑巴了?”
吕倾城叹了口气,慢吞吞地道:“你要我说什么?”
“你说什么都行。”
吕倾城苦笑,又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伸了个极大的懒腰,然后才说了一句话。
“我想喝酒。”
第三十四章 六月十六
郑愿万万没想到,他会在中愿碰到孔老夫子。
如果他知道孔老夫子就是方少雄、而且孔老夫子也是要去金陵紫雪轩找朱争的话,他也许就不会吃惊了。
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他虽然比孔老夫子晚走十几天,但孔老夫子的大队人马行动却比他慢了许多。
起先他只看见了几个在安宁镇里见过面的人,他认得他们,他们也认得他。
他们知道他是“满霸王”。
他们一看见他,面上都现出了愤恨之色,朝他围了过来:
“嗬!你小子傻不叽叽的,命倒是挺大啊!”
“听说你被那个东瀛妞儿玩了,是吗?那个妞儿在哪儿?”
“你不是跟她走了吗?怎么又回中原来了?”
“现在没人保护你了,小子!”
“别走啊!过来陪爷爷们玩几招,过来呀!”
看架式,他们是想教训教训“满霸王”。
他们实在不知道“满霸王”就是郑愿。孔老夫子虽然对宋捉鬼说劫持满窗花的人可能就是郑愿,但他们不信。
他们不相信郑愿还活着。他们不是孔老夫子的心腹;有许多机密的消息他们都不知道。
他们认定郑愿已经死掉了,他们认定“满霸王”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需要女人保护的男人,当然没出息。
郑愿笑道:“慢来,慢来!我是来投奔孔老夫子的,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还打什么架?”
他们当然不肯承认“满霸王”和他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凭你也想投靠夫子?”
“夫子恨你恨得要命,你还敢见他老人家?胆子倒不小啊!”
“就算你要去见夫子,也得先过我们哥几个的拳头关!”
“怕什么呀?来呀?”
郑愿实在没法再退了,只得动手。
他一巴掌扇倒了一个,一脚踢翻了一个,其余的几个顿时就不敢再往上扑了。
“满霸王”的功夫这么好,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
郑愿拍拍一个人的肩膀,笑道:“怎么样?领我去见孔老夫子吧?”
他们只有答应。他们不答应又能如何?
孔老夫子也万万没有料到,他竟会遇见一个和南小仙如此相像的女孩子。
这许多年来,他从没忘记过南天仙。他恨她恨得发狂,也爱她爱得要命。
所以当孔老夫子看见站在街旁一家小铺子边的那个酷似南天仙的女孩子时,不禁看得痴了。
那女孩子看起来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穿着身剪裁得很合身的花布衣裳,正在和铺子里的老板娘咬着耳朵说悄悄话,一面说还一面吃吃地笑。
孔老夫子喝令停车,自己像个年轻小伙子似地跳下车,冲向那个女孩子。
他一把就抓住了女孩子的胳膊,女孩子惊叫起来:“你干什么?!”
那老板娘也发火了:“这么大年纪了,一点也不要脸!”
孔老夫子微微松了口气。
他试出来了,这个女孩子没有一点内功,她不可能是南小仙改扮的。
他一向就听说南小仙精擅驻颜术,快四十的人了,看起来却似十八九岁,而且他听说南小仙长得酷似南天仙。
所以他才装出一副冒冒失失的样子去抓那个女孩子,实际上他那一抓之中,蕴藏着十几种极深奥的武学。他相信对方若真是南小仙,也未必躲得过去。
现在看来他错了。
这个女孩子非但不会武功,而且也不是很像十八九岁时的南小仙。她只是从侧面看起来很像南天仙,如此而已。
不过她的确很美丽。她就像是只快熟的水蜜桃,上面还带着腾跃的音色的茸毛。
孔老夫子赔笑道:“姑娘,恕我老眼昏花,认错人了。
得罪,得罪。”
他口中说着“得罪”,手却没有松开。
女孩子涨红了脸,生气地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大声道:“你松开手!”
老板娘也扯开嗓门大叫起来:“老不要睑的!快放开人家!”
孔老夫子这时才松开手,连连赔着不是,慢慢腾腾地爬上了车。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个女孩子就会死去。
中毒而亡。
郑愿看见了孔老夫子的大车,于是就给了几掌,把那几个领路的全都打昏,扔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他从小巷里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那个很像南小他的女孩子满脸发乌,直挺挺地向后摔倒。
他认得出她不是南小仙,可她却仅仅因为长得很像南小仙而惨遭毒手。
郑愿的血顿时燃烧起来了。
就算他要退出江湖,也要先杀掉孔老夫子再说。
郑愿咆哮了一声,如被彻底激怒了的狼王。
孔老夫子也听见了身后不远处的咆哮声。
孔老夫子轻易不变的脸色终于变了,变得异常严肃。
异常苍白。
他已听出来那声咆哮中冲天的杀气。
谁会有如此凛然的杀气?
孔老夫于忽然就动了。
他从座位上滑出,利箭般射出了大车。
大车的车厢忽然崩裂,一条雷霆般猛烈的身影从崩裂的大车里冲出,带着一声霹雳般的怒吼:
“你这个王八蛋!”
是郑愿!
是郑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法,以浑厚绝伦的内力,硬生生将整架大车撞得粉碎。
孔老夫子的心寒了。
他看见凶神般咆哮着扑过来的面目狰狞的“莽汉”,竟已完全失去了搏击的勇气。
他被郑愿足可排山倒海的磅礴气势彻底压垮了。
孔老夫子一转身拐进了一户人家的大门。他准备逃跑了。
原先走在大车附近的孔老夫子的十几名手下,也都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了,他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齐声吼叫着冲向郑愿。
挎刀的,拔出了刀;佩剑的,抽出了剑;玩斧的,抡起了斧;他们呼啸着,拦住了郑愿的去路,将他团团围住。
血战爆发。
血战爆发的那一刹那,吕倾城迈步走出了家门。
他自己家的家门。
这一回他不是醉熏熏地出家门的,他这回走出家门也不是为了买醉。
天气真热。
吕倾城抬头看了看天。天蔚蓝,蓝得没一丝云彩,太阳的光芒明亮、灼烈,仿佛能将你心田里所有的阴云都烧掉。
吕倾城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慢慢吐了出来,他觉得今天的心情特别特别好。
他看见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屋檐,飞向了远方,他看见街道上不多的几个行人为了生计而在这酣暑的日子里奔忙,他看见阳光明晃晃地洒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
他闻到了生活的气息,真实的、亲切的气息。
活人的气息。
他刚刚脱离了地狱般的家,他不愿再转身走回去,走进那令人窒息的、充满腐尸气味的地方。
他将走进阳光里,去寻找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去寻找属于人间的感觉。
他知道人间也会有罪恶,他知道阳光转眼也许会变成风雨。
可那是在人间。
他绝对不愿再回到金蝶的身边。他绝不回头。他要向前走。
至于前途会遇到什么样的艰险,他不在乎。
是死,是活,随他去吧!
他宁愿明明白白、痛痛快快地站立着死去,也不想糊里糊涂、浑浑噩噩的跪着求生。
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像个大丈夫。
他情愿为尊严死去。
郑愿的热血已沸腾。
他的血已有许久没这么热过了。
他劈手夺过一把钢刀,反手削断了一名剑手的胳膊,顺势一刀又抹断了一名持斧人的腰,再撩一刀,割开了又一个人的咽喉。
只一转眼工夫,他就杀死了三个人,三个从安宁镇来的亡命徒。
腥臭的浓血喷了一地,也喷了他一身。
郑愿瞠目吼道:“我要杀孔老夫子,谁挡路,我就杀谁!”
他神勇的气势,惨烈的刀法慑住了其余的人。他们都已住手,不敢再上前。
郑愿长啸一声,飞身上了屋顶。
他看见了孔老夫子。
孔老夫子已逃出了城,这短短的时间里,孔老夫子竟已在百丈之外了。
追上去!
吕倾城走在街道上,轻松得像个无所事事的大孩子,东张西望,看什么都觉得很新鲜。
其实人还是那些人,路还是那条路,事也还是那些事,但心情不同的时候,感觉就会不一样。
西面走过来一个卖石榴的小贩,挑着两筐艳红的石榴,和吕倾城打招呼。
“吕公子,哪里去呀?”
这小贩他也认识,这高唐城里三教九流的人地差不多都认识,就算有几个不认识的,也还都认识他。
吕倾城微笑着点了点头:“不去哪里.瞎逛。这么热的天,还出来做生意啊?”
小贩笑道:“不做生意怎么办啊?”
他们又点点头,擦肩而过。
吕倾城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发现许多人都比他活得明白、活得实在、活得有意义。
发现这一点,并没有令他沮丧,相反,他觉得更兴奋了。
这证明他现在的选择没有错。
又有人和他搭话了,街边阴凉处卖凉茶的老头咧开缺牙的嘴冲他笑,含糊不清地叫道:“吕公子,喝碗凉茶吧!
井水拔的,凉着呢!”
吕倾城笑笑道:“不啦!”
老头道:“多热的天,吕公子还出门啊?”
吕倾城又笑笑:“是啊!”
老头道:“要出远门啊?”
“是啊!”
“哎哟!要出远门的话,过两天再走吧!”
“怎么啦!”
“今儿是六月十六,这几天最热呀!”
吕倾城心里”格登”了一下。
今天是六月十六?
吕倾城怎么能忘记这个日子呢?
…… 喧天的锣鼓、震耳的鞭炮、轰闹的贺客、大红的盖头、酒花的喜帐……
那一切竟似就发生在昨天呀!
吕倾城的心情变坏了。
孔老夫子站住了。
他知道今天是逃不掉了。
他已施展过好几种隐身潜逃的技巧,都未能摆脱郑愿。
除了放手一决生死,他无路可走。
郑愿也站住了,停在离孔老夫子三丈远的地方。
他已渐渐冷静下来了。
要对付孔老夫子这种老奸巨滑的家伙单凭血气之勇仅能占一时之上风,要想取胜、实在很难。
他和孔老夫子只交过一次手,那是为了救满窗花,在黑暗中他扑进孔老夫子的帐篷,和孔老夫子过了一招。
那一招他只稍稍占了一点便宜,却未能制住孔老夫子,否则的话,他也不会抢了满窗花就赶紧趁乱退走。
而且那一点点便宜又完全是因为他的出其不意才占到的。面对面决斗的话,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但他有必胜的信心。
更有拼命的勇气。
孔老夫子微笑道:“你就是郑愿?”
郑愿点头。
孔老夫子轻叹道:“我听说你以前是个美男子。”
郑愿淡淡道:“那是以前的事。”
孔老夫子道:“我以前也曾是个美男子。”
这话说得很有趣。
郑愿有点奇怪,他不明白孔老夫子好好的怎么会说出这么样的话来。
孔老夫子面上现出了淡淡的悲凉和自嘲的神色,道:
“你看见我现在的这副样子,可能不会想到我以前也是个美男子吧?”
郑愿道:“不错。不过,‘美男子’三个字,一向不是自说自话就能戴在自己头上的。”
孔老夫子道:“我没有自吹自擂,五十多年前,我的的确确是江南很有名的美男子,而且我有显赫的家世,也有很多的财富,我的武功在江南也是出类拔萃的。”
郑愿没有插话。
他只是移动了一下身体,抢占了上风头。
孔老夫子叹道:“可是后来突然出了事,所有的一切在转眼之间全部改变了。我的容貌被仇人毁了,我没过门的妻子被仇人夺走了。我为了报仇,耗尽了家财,弄得家破人亡,却还是没能报得了仇。你说我是不是很没有用?”
郑愿不开口。
孔老夫子道:“为此我东渡扶桑,苦修忍术,发誓要手刃仇人。五年之后,我练成了,我的剑术在扶桑已无人可以匹敌,就连大名鼎鼎的柳生家族的掌门人也败在我的剑下。于是我就回到中原复仇,结果我又失败了。”
郑愿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难道还有剑术比你更高的人吗?”
孔老夫子摇头苦笑:“不关剑术的事,也不关武功的事。我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我势单力孤,我的仇人却有很雄厚的势力,我还没直接和他交手,就被他身边的人拖垮了。”
郑愿又不说话了。
“于是我只得重渡扶桑,再修剑术,同时决定广结朋友,扩大势力。四十年前,我率领一批忍者到达瀚海,开创了安宁镇,准备以此为起点,积蓄力量,一待时机成熟,就彻底摧毁仇敌。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四十年。四十年啦!
郑愿森然道:“你的仇人是谁?”
孔老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慢吞吞地吐出了两个字“朱争!”
吕倾城已出了高唐城。
出了高唐城,吕倾城的心情还是没有好转。
一想起六年前的今天,是他迎娶金蝶的日子,他就觉得很不舒服。
世上的事情,真是难以逆料啊!
六年前的今天,他的心情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他是那么兴奋和骄傲,恨不能朝他碰到的每一个人大叫一声“我娶了武林第一美女。”
现在,他的心情,也同样难以用语言形容。
吕倾城抬头,看见了金蝶。
虽说金蝶青帕包头、黑纱蒙面,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他最爱和最恨的人,就算烧成了灰,他也不会认错的。
吕倾城在看见她的那一刹那,就已明白她想干什么了。
她怎么可能放他走?
他知道她那么多秘密,她怎么敢放他出去乱说?
六年前的今天,吕倾城娶了金蝶。明年的今天,该是他吕倾城的忌日了吧?
吕倾城仰天大笑。
人的命运是多么奇异啊!
金蝶冷冷道:“我给你一次公平搏斗的机会。你若胜了,你走,你若败了,你死。”
吕倾城大笑,热泪却已流了满面。
公平?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公平可言?
“公平”岂非也和“良心”一样,一钱不值?
最喜欢讲“公平”的人,难道不正是强盗?最喜欢赞美“良心”的人,难道不正是那些从来不知“良心”为何物的人?
吕倾城止住笑,拭去了泪水,他已变得冷静了,冷静得如磐石。
金蝶叱道:“来呀,把百公子的方天画戟抬出来!”
两名红衣少女果然抬着吕倾城的方天画戟从乱石后面转了出来。
郑愿喝道;“你是谁?”
孔老夫子悠然道:“老夫姓方,单字少雄。怎么,朱争没跟人讲过老夫?”
郑愿惊呼失声:“方少雄?你就是方少雄?”
孔老夫子笑道:“难道还会有人假冒方少雄不成?那他岂非太没出息了?”
郑愿总算明白孔老夫子为什么要在安宁镇那么折磨他了,他是朱争的徒弟,孔老夫子怎么会放过他?
他终于也明白孔老夫子为什么刚才要杀死那个和南小仙长得有点像的女孩子了:她并不是像南小仙,而是像南小仙的母亲南天仙。
孔老夫子笑眯眯地道:“好了,前因后果交代完毕了,我们好像也该动手了。”
郑愿定住心神,沉声道:“前辈先请。”
孔老夫子摆摆手道:“你不要跟我客气,有什么绝招只管使出来。不然的话,你根本就不会有机会胜我,连一成都没有。”
郑愿道:“谨受教。”
他根本就没打算和孔老夫子客气。对敌人的仁慈无异于自杀,对孔老夫子这劲敌更是丝毫不能掉以轻心。
郑愿横刀当胸,渊沉岳峙,虽说身上血迹斑斑,但一代宗师的气派的确不凡。他显得从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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