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说话,和他身边的人说话。他感觉到身边有个女人,因为他闻到了女人身上那种淡淡的香气。
他努力张了张口,可从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他的听觉却出奇地好。他不仅能听见驼铃,还听得见骆驼踩过沙子的声音和人的呼吸声、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
他听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听得出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来自扶桑的忍者、已习惯了大沙漠上生活的忍着。
他们为什么要远离故土,来到不属于他们的地方呢?
他想不通。
知道了他们是忍者,他也就知道了救他的人是谁。
除了满窗花,还能是谁?
她为什么救他呢?难道就是因为她日前曾救过他一回吗?
她想把他带到哪里去呢?回旭日谷去吗?难道孔老夫子没有去攻旭日谷吗?
他的清醒只维持了极短的空间,很快星空开始变得模糊、驼铃开始变得遥远。
只有那股淡淡的女人的香气一直索绕着他,进入他的梦乡。
是谁杀了他最爱的女人呢?
第三十章 狭路相逢
宋捉鬼实在没想到,在一具衰配不堪的躯体内,竟蕴藏着无穷的、匪夷所思的生命力。
孟扬的身体复原得很快,快得令他吃惊。
更让宋捉鬼吃惊的,是孟扬的精神面貌。
一路上,孟扬的兴致一直很高。每到一处,他都给宋捉鬼讲述该地武林中人物的师承、武功、人品。
他说的虽已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宋捉鬼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他发现孟扬除了和武功有关的事物外,对其它东西几乎一窍不通,而孟扬对天下武学的了解,也实在太惊人了。
孟扬也有情绪不高的时候。
每次一讲到某次决斗,孟扬就会阴沉着脸叹气:“小宋,我不服气,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恶气。”
宋捉鬼想安慰他几句都找不着话来说。
孟扬叹道:“我精通天下六十多种武功门派的一百多种武功,我会过天南地北的三百多名武功高手,我的见识不可谓不广,我的经验不可谓不多,可我一次也没能赢朱争。”
宋捉鬼道:“朱争同样也没能赢你。”
“那不同。”
“有什么不同?”
“他只从龙在天那里学过一些武功,除此而外,他从来就没再多学过一点。”
“龙在天难道不是六十年前的天下第一武功高手吗?”
孟扬迟疑半晌,才很不情愿地道:“只能说也许是。
我爹从未和他交过手,龙在天未必能赢得了我爹。”
宋捉鬼道:“但无论如何,龙在天至少也是天下屈指可数的武学大宗师,对不对?”
孟扬承认。
宋捉鬼道:“朱争的武功既然学自龙在天,想来定然不凡。”
“不凡个屁!”孟扬愤然道:“龙在天是大宗师不假,可朱争不过只学了些皮毛而已,龙在天根本就没有把绝把教给他。”
他越说越气愤:“你想想,他只会些皮毛,我却不能胜他,岂非奇耻大辱?”
宋捉鬼苦笑道:“我听说野王旗上记载着天下最深奥奇幻的武学,而野王旗有几十年时间一直由朱争收藏。若说朱争连一点野王旗上的武功都没学过,你相信吗?”
他本意是想安慰孟扬,没想到孟扬居然冲口就道:
“相信!”
宋捉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孟扬道:“朱争这王八蛋虽说混账透顶,但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他说他没学过野王旗上的武功,那就一定没学过。”
宋捉鬼半晌才道:“你这么相信他?”
孟扬道;“我不是相信他,我是相信我自己。”
“此话怎讲?”
孟扬昂然道:“我孟扬相信自己的眼睛绝对不会看错对手,天下有资格作我对手的人,只有一个朱争。”
宋捉鬼心里充满了尊敬——这老人展现的英雄气概,足令后辈们汗颜。
孟扬又道:“况且,就算他学过野王旗上的武功,这一次我也应该胜他。因为我这二十多年来,已将《太清秘笈》上所载的神功绝学参化透了,可他还是只会以前的那么几下子。我怎么就胜不了他呢?!”
宋捉鬼无言以对。
后来还是孟扬自己找到了答案。孟扬道:“朱争是天才。”
宋捉鬼请教端详。
孟扬道:“龙在天只拣自己武学的皮毛教给了朱争,朱争却将他所学到的‘皮毛’完全吃透了,并由此融会贯通,由‘皮毛’化成了他的‘精气神’。对别人来说,他只会那几手,可那几手,却足以对付我的一百多种武功。”
宋捉鬼叹服。
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人若不是天才,谁是天才?
他们本是结伴同去瀚海的,而他们去瀚海的目的,本是为对付安宁镇的。
可他们还没出塞,就已遇见了来自安宁镇的人。
真是狭路相逢啊!
宋捉鬼并不认识安宁镇的人,所以,当孟扬忽然把他扯进一条小巷时,宋捉鬼还不明白孟扬要干什么。
孟扬低声笑道:“这才叫碰巧呢!”
宋捉鬼茫然道:“什么碰巧?”
孟扬道:“你不是要找安宁镇的人算账吗?可巧,我刚才就看见了一个。”
宋捉鬼吃了一惊:“你看见了安宁镇的人?在哪里?”
“就在街角面摊上吃面。”
宋捉鬼道:“安宁镇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出现?难道是有‘生意’要做?”
“可能吧!”孟扬微笑道:’‘咱们要不要捉住他来问问?”
“你认识他?”
“认识。三十多年前就认识了。”孟扬笑道:“此人姓葛,叫葛明德,山西人,今年该有六十一二了。”
宋捉鬼没听说过“葛明德”这号人。
孟扬却好像对那个葛明德非常了解:“嗯,让我想想。
… 。··对了,他的武功是从太谷崔家学的,是崔家当时的掌门人崔镇恶的得意门生,绰号是‘小短刀子’,因他惯用的武器虽是两把大约两尺的短刀,便的却是崔家的观前路数,不明底细的人很容易吃亏。”
宋捉鬼门道:“孟老和他打过交道?”
孟扬道:“没打过交道会这么熟?当年安宁镇和我决斗的九个人中。就有他葛明德。不瞒你说,我还从他那偷学了崔家的三种武功呢!”
宋捉鬼道:“我去把他捉来,孟老也好和地叙叙旧。”
孟扬微笑道:“还是我去吧!我跟他很熟的,相信他还记得我。”
他顿了顿又适:“如果他还记得怕我的话,那就更妙了。”
葛明德果然还记得孟扬,当然也还记得怕孟扬。
葛明德抬头一看和他打招呼的人是孟扬,顿时就僵住了,一口面还含在嘴里也忘了咽。
嘴里拖着面条的葛明德,那样子实在像个痴呆的糟老头。
孟扬拖条板凳打横坐下,对卖面的点点头道:“给盛碗鸡丝面,多放点辣酱。”
宋捉鬼站在不远处的街角上,警觉地注视着面摊四周的情况。
孟杨朝葛明德笑道:“一向没见,身体还好吧?”
葛明德机械地点了点头,面条也随之颤动起来。
葛明德的身体看起来的确非常好,六十多岁的人了,仍然健壮如牛,面上的红光依然很盛,头发也还没全白,双目中仍然神光炯炯——只不过此时此刻已黯淡多了。
他的腰带上,一左一右插着两把短刀,无鞘,刀形也很笨拙,刀刃上也没有光彩,黑沉沉的很不好看。
孟扬蔼然道:“怎么不呆在安宁镇享清福,跑回老家来了?”
葛明德哆嗦了一下,那口含在嘴里的面条终于吐了出来。
他眼中黯淡的神光终于又闪亮了。他瞪着孟扬,森然道:“你还活着?”
孟扬微笑道:“托福,托福。”
葛明德双手虽都放在桌面上,但十指已微微虚握,看样子他很有可能暴起拔刀。
孟扬淡淡道:“别这么紧张好不好?你也六十多岁的人了,遇事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的。”
葛明德冷冷哼了一声,没有答腔,也没有动。
孟扬叫的鸡丝面端上来了,香喷喷热腾腾的。
“我走了半天路,肚子饿得厉害,我先吃面,吃完面咱们再聊聊。”
葛明德怒道:“老子才不听你指挥!”
孟扬悠然道:“我不是想指挥你。只不过几十年没见的老相识了,若不好好聊聊,你好意思走?”
葛明德“腾”的站了起来,双手都握住了刀柄:“老子要来就来,想走就起。”
孟扬叹了口气,喃喃道:“只要你不怕死,你尽管走,我不拦你。”
葛明德大声道:“你还能把我鸟啃了不成?”
孟扬道:“除了你徒弟,哪个愿意啃你的鸟?只怕连你老婆也不肯吧?”
葛明德脸都气紫了,一声厉啸,已将双刀抽出,左脚飞起,踢在吃面的桌子沿上。
按理说这一脚足可将这张桌子踢得粉碎,可偏偏这一回葛明德失算了。
他的脚的确踢在了桌子上,可不知怎的,桌子没碎,不仅没碎,连破都没破。甚至也没有动一下。
相反,葛明德的右脚却吃足了苦头。他觉得自己这一脚像是踢在了铁柱子上,痛得他浑身抽搐。
他连站都已站不稳,就更别提挥刀杀人了。
葛明德一屁股坐在地上,抛下双刀,抱着右脚直吸气。
孟扬叹道;“何苦来呢?你也六十多岁的人了,偏偏还要学六七岁的小孩在地上打滚,有什么意思呢?”
葛明德怒骂道:“孟扬,有种就真刀真枪于一仗。暗中算计人,算他奶奶的哪门子英雄好汉?”
孟扬道:“我算计你了?”
葛明德骂道:“你将内力运到了桌子上,怎么还不是暗算我?”
孟扬摇摇头,怜悯地看着龇牙咧嘴的葛明德,喃喃道:“这个人居然活到六十多岁还不懂事!这张桌子就是这位掌柜吃饭的本钱,你若一脚踢烂了,让人家怎么办?”
葛明德瞠目喝道:“你别假惺惺的充好人!一张桌子能值几个身钱?老子有钱!踢烂了老子赔!”
孟扬脸一沉,站了起来:“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你这样的人!你有钱怎么了?你有几个臭钱,就他妈的无法无天了?”
他绕过桌子,走到葛明德身前,吼道:“别赖在地上学老娘们撒泼,有种的站起来。”
葛明德要还能站得起来,怎么肯坐在地上?
葛明德贴地打一滚,已将两把短刀抢到手里,身子着地滚向孟扬。双刀盘旋,扫向孟扬小腿:
“你也躺下!”
孟扬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么做,很安详、很潇洒地闪身避开了。
“只怕未必!”
孟扬这一退退得很远,竟已退到了街那边。葛明德收刀,点着孟扬,大笑道:“孟扬,你不是鹰王吗?斗斗我的地堂刀,如何?”
他当然还是坐在地上的,他虽然努力做出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但毕竟还是显得很狼狈、很没面子。
孟扬悠然道:“就凭你葛明德,也想约斗我孟扬?美死你!”
说完这句话,孟扬就听见宋捉鬼的惊呼:
“小心身后!”
孟扬懒洋洋地道:“知道啦!”
一伸右手,捏住了从身后刺过来的一杆铁枪,头也没回就喝道:“钱龙,你还是这么没出息!”
刚刚冲过来的宋捉鬼吃了一惊,一下站住,愕然道:
“钱龙?哪个钱龙?”
孟杨已夺过铁枪,扔在地上,冷笑道;“除了‘黑枪’钱龙,还会有谁这么善于在人背后下黑手?”
宋捉鬼瞪着偷袭的那个人,讶然道:“阁下就是十三年前名动巴蜀,专门扎黑枪的‘黑枪’钱龙?”
他实在难以相信他看见的这个斯文儒雅的老人,就是臭名昭著的“黑枪”钱龙。
偷袭孟扬的人青衫磊落、相貌清雅脱俗,一望而可知是个饱读书史的人物,文文弱弱的,实在不像是个杀手。
可他的确就是杀手。
青衫老人微笑道:“老夫姓钱,单名一个龙字,蒙武林朋友们抬举,送老夫一个‘黑枪’之名,实在愧不敢当。”
宋捉鬼一时反倒不知说什么好。
钱龙轻拈银须,慨然道:“想当年,老夫横行巴蜀,足迹远至江南、塞北,扎过数十次黑枪,无一失手,如今是少年杀手江湖老,这‘黑枪’之名,老夫已是当不起了!”
孟杨笑嘻嘻地道:“钱老弟何必太谦?你就是天下扎黑枪的祖宗,谁还敢抢了你的名头不成?”
他看了看街那边正试着往起站的葛明德,笑道:“你和小葛是一路来的。”
钱龙叹道:“当然。”
孟扬道:“有什么大不了的‘生意’,安宁镇竟请动了你们二位出马?”
钱龙苦笑道:“你翻的是哪年的皇历呀?你还不知道啊,安宁镇早就不存在啦!”
孟扬吃惊地道:“不存在了?什么意思?”
“唉——一言难尽啦!”
钱龙面上沉痛的神情倒很实在,不似有伪,孟扬更吃惊了。
“好好的一座安宁镇,怎么会不存在了呢?失火了?
地动了?”
钱龙还没说话,葛明德已拎着双刀,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
“老钱,你怎么乱讲话?!夫子的吩咐,难道你忘了吗?”
钱龙“呸”了一口,轻蔑地道:“在瀚海,他是夫子,我姓钱的没法子,只好低头。回到中原,他姓孔的算老几?”
葛明德大怒,咆哮道:“好啊!姓钱的,刚回中原,你就犯上作乱了!你不怕夫子要你的老命吗?”
钱龙鄙夷他道:“格老子!你钱大爷这就回四川,看哪个敢吃了老子!”
他这一生气,竟连乡音都带出来了。
葛明德骂道:“钱黑枪!有种的,你敢当面把这些话讲给夫子听吗?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若非夫子救你,你早就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孟杨大声道:“二位,二位,有话好说,何必吵架呢?
你们说的孔老夫子,眼下在哪里?”
葛明德喝道:“老钱,不许说!”
钱龙大笑道:“你钱老子迟早要走的,我作啥子不讲?”
葛明德眼珠子都红了,双刀一摆就想冲向钱龙,宋捉鬼踏上一步,憨笑道:“前辈何必动怒?在下南阳宋捉鬼,不仅善于捉鬼,也会儿手推拿,我看前辈道才右脚伤得不轻,何不坐下来让我看看?”
“宋捉鬼”这三个字的名号一报,葛明德的气焰顿时就短了一大截——宋捉鬼的大名,他葛明德是早有耳闻了。
连钱龙也忍不住多看了宋捉鬼几眼:“原来你就是宋捉鬼,果然是英雄出在年少罗!”
“过奖。
孟扬催促道:“钱老弟,孔老夫子眼下在哪里?安宁镇究竟发生了什么?”
钱龙道:“讲起来,话就长罗。不如我们找个茶馆坐下慢慢讲吧!
葛明德一跺脚,恨声道:“也罢!罢了!我也没险再回去见夫子,你们就给我一个干脆吧!要杀要放,随你们的便!”
孟扬笑道:“我们之间,原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我们杀你作什么?——这样吧!孔老夫子那里,你还是要回去的,见到孔老夫子,替我问个好,就说孟扬极想结识他,上回——也就是三十年前缘吝一面,遗憾得很。”
宋捉鬼笑道:“也烦葛前辈替宋某人向孔老夫子问个好。宋某人孤陋寡闻,最近才听说他老人家大名,很想去拜望他老人家。”
葛明德又跺了几下脚,作出十分不情愿的样子,这才一拐一拐地走开了。
“真是冤家路窄啊!”
孔老夫子听完葛明德的禀报,从心底里生出了这样的感慨。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话真是一点错也没有,他和孟扬,岂非就是冤家?
刚刚入塞,进入中原,就遇见了五十年前的老冤家,岂非也是异数?
孔老夫于苦笑,叹了口气,看了看涕泪交流的葛明德,温言道:“明德,辛苦你了,难得你忠心耿耿。现在像你这么重义气讲信誉的人,越来越少了,你要多多保重自己才对。至于钱龙那个混蛋,我自会派人除他性命,你也不必难过了。”
打发走了葛明德,安排了追杀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