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温暖的船舱里钻,钻到一个小薰炉边上才缩成一团取暖。船上摇着桨戴着斗笠的男人一见她跳上来,吓得跌倒在地,道:“俺的娘耶,这是嘛方小说西?”
夜华回:“不必多问,只管撑船就是,我家郎君自有计量。”此话一说,一阵咳嗽声便轻轻响起。初七循声去看,才发现船尾坐了个黑漆漆的人影。他背对着初七盘腿坐于一块素净的波斯绒毯上,一条毛茸茸的貂皮将他裹得严严实实。而他的身边放了张檀香木的棋盘,棋盘上摆着几百颗玛瑙棋子,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棋盘。那本是个残局,无论如何苦思冥想,对弈双方皆无出路。可便是初七刚刚那么一跳,震得小船晃得厉害,棋子四散而去,却无意间给了棋局一线生机。初七自是不懂下棋之理,却尤为好奇眼前的男人。仿佛每次见到此人,他总是围绕着厚厚的外衣。而那些衣服,每一件都华丽无比,将他的身形容貌一并覆盖,无法让人捉摸。初七早已认得他是送那件红披风的人,因而并不觉得恐惧,但也不太敢接近。那人对初七的到来也不以为意,只道:“夜华,让船家找个合适的地方靠岸。你再上岸买些女孩穿的衣裳来。”夜华恭敬地应了声“是”,不再言语。那个船家却又怪道:“女孩?郎君觉得这小怪物是个女孩儿?”夜华一个凌厉的眼神飞过去,船家终于没了心思问话。不久,船慢慢划开,远离了岸上嘈杂的人声。曲江夜景渐渐印入眼帘。池方小说芙蓉园新荷摇曳,远处的紫云楼、彩霞亭如虚影般沉入夜色;池西杏园遍植杏树,大慈恩寺遥相呼应。多少王侯将相文人墨客以来曲江池游赏为乐,初七却对岸边景色丝毫不感兴趣,只守着薰炉裹着棉被不动,活像条肥胖的蚕。船里面又静又暖和,偶尔有几只华丽的游船夜半出游经过,船上传来喧嚣的玩乐声响更让这小船显得孤静,让初七直打瞌睡。可她眼睛却仍坚定地守着那柔软的貂皮,随时弓着身子,准备捕猎。但过了很久,背对她的男人也没动静,犹如成了石像一般。他的腿脚仿佛并不利索,身边永远放着一根古怪的拐杖,让他更加显得神秘莫测。初七看着看着,张嘴打了几个哈欠,终于熬不住困意,闭上眼睛睡着了。梦中,她仿佛回到了家乡。家乡也有那么一个风景如画的湖泊,湖水碧绿,微波荡漾,岸边柳色如新,春花开满。湖上可泛舟,清风拂面,畅快随意。春日出游,她的爹娘带上几个儿女,租一支画舫,去湖上游赏春光。她的爹爹会带上一壶佳酿,几只小杯盏,偶尔咪上一口。她的大姐二姐若是嘴馋了,也可要偷尝上几杯。
二姐颤悠悠地倒小半杯酒,端来说:“小妹,你也来吃酒啊!”她的娘亲便把她抱起来,四处躲藏。她咯咯地笑,脚忽地略过轻柔的湖水,沾湿了脚上的银镯子。这时,天空渐渐飘起了西雨,岸边的景色似被晕染成了水墨。家人的脸上泛着微红的醉意,均未对这忽然变色的天气有丝毫抱怨。她的爹爹将她抱在大腿上,伸手从船外接了几滴雨水,喂进她嘴里道:“心肝,你尝尝这西湖的雨是不是甜的?”初七一边睡一边砸吧着嘴,发觉嘴里比吃了蜜枣还甜。梦美得出奇,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黎明。她发觉身上除了棉被还有一件貂皮围脖。这简直是件极好的玩具。她立即抓过来咬了咬,然后满意地玩耍起来。正玩得起劲,那个叫夜华的人无声无息地来到她身边蹲下,手里捧着一套衣裳道:“会自己穿吗?”初七闻了他的味道顿时又打了个喷嚏,裹着棉被逃远了一些。夜华只好将身上佩戴的香囊解下收起,继而轻轻放下衣服,慢慢退出了船舱。这时候,整条船只有初七一个人在,显得空荡荡的。初七等四处无声了,悄悄靠近船板上摆的衣服嗅了嗅,知道这是要她穿的,犹豫了一下便也胡乱套在身上。套好了,她便也从船舱里钻出来上了岸。曲江池本来就是个热闹的地方,黎明时分已有游人相携前来欣赏日出美景。初七双手撑着地面,费力地站起来用两条腿走着路,适应着长安混杂的气味,努力摆出人的架势。
夜华看了看她,便问:“你在长安有落脚的地方吗?我带你回去。”这句话显然超出初七的理解,她立马摇了摇头。夜华便道:“那便先在我家郎君的别院里落脚。你可愿意?”初七摇头,而后又点头。她只会这两种表达方式,自以为都用上就能解决交流问题,却没想过对方是否懂得她的意思。夜华只当她愿意,便招手叫来停靠多时的马车。初七这个时候总算明白了夜华的意思,试着叫唤了一声又想到对方听不懂。终于,她开始艰难地学着人说话的声音,道:“康……摩……伽!”
夜华回头惊奇道:“康摩伽?你的友人?”初七似乎听懂了友人一词,便点了点头。她内心隐隐感觉到自己这么久没回去会让康摩伽难过。可她不能想象的是,康摩伽这一次因为她的失踪而受到的打击前所未有。就在曹铭昭扛着初七前去曲江池的时候,康摩伽却因为遗忘表演需要的蜡烛而中途折返回了大院。他一路上心里便觉忐忑不安。一回房,初七早已不知所踪,而她身上穿的衣服却凌乱洒落在地上。这让康摩伽顿感一阵心悸,差一点便要被上冲的血气逼晕过去。他攥紧了拳头去问留守在大院里的人。有人便告诉他曹铭昭扛着一床棉被出去了。他听了倒是静了下来,静得人不寒而栗。而曹铭昭扔了初七回来,便见他守在大院门口,手里熟练地把玩着一把刀,模样说不出的吓人。康摩伽开口便道:“初七在哪儿?”“扔了。”话音一落,康摩伽手里的刀嗖一声擦过了曹铭昭的脸颊。曹铭昭却并不害怕,撩了撩袖子道:“有本事就来跟我干一架,或是去班主那里告状。我正等着呢!”康摩伽仿佛没听到他的话,重复道:“初七在哪儿?”曹铭昭冷笑,并不答话。康摩伽一拳揍了过去。两个人便这样开打了,打得你死我活。有人见势不对,又知道拦不住这对冤家,于是急忙跑去寻安岩。不久,安岩便赶了回来,带了几个人上去将康摩伽和曹铭昭拉开,各用粗绳将两人绑缚起来,朝他们身上各泼三桶冷水。寒风一吹,被浇得湿透的两个小子终于安静了下来,但彼此仍旧互相气闷。安岩把话一问,谁也不跟他说个明白,只沉默着不说话。但不交代不意味着事情没着落。留守的人把大概在安岩耳边说了一遍。安岩当即赏了他们两个十下掌掴。康摩伽强撑道:“师傅,我必须去找初七!”“你能去哪里找?该回来的自己会回来。”安岩已有些忍无可忍。他辛苦培养出的心血如今全被个狼孩弄得一塌糊涂。长此以往,他们感情越深,闹出的事便越发不可收拾。初七已是留不得了,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康摩伽自是心急,也顾不得太多,连声恳求曹铭昭说出初七的下落。他的样子很可怜,也很窝囊,仿佛要他此刻下跪都不是什么难事。曹铭昭见了,心中也倒没有表面上那么的高兴,反而还有了种抑郁之感。安岩趁机便逼道:“曹铭昭,初七若是有个好歹,你就杀了一条生命。现在把话说清楚,兴许还有补救。如若不然,我这地方也容不得你了!”曹铭昭软硬兼施之下,终于撑不住,说道:“扔曲江池了。”康摩伽一听曲江池就心惊肉跳。初七不识水性,如若不甚掉入水中,岂不性命难保?众人见到他嘴唇发白,额头盗汗,加之冷水掌掴,怕是难以支撑。安岩便命人松了他的绑,将他拖回屋去。
可绳子一松,康摩伽似一头蛮牛般冲了出去,再没回头。安岩叹了口,想这唯一的传人可别就此着魔,弄得自己后继无人才好。
不识
9初七在曲江池的小船上将就了一夜。翌日,夜华载着她穿过长安的早市,一路向安仁坊奔去。
只凭初七说了康摩伽三个字,他已有了头绪。花了半个时辰功夫便有人将消息向他通报了。
要送初七回去确是轻而易举。只是收养她的人竟是个胡人小子,其中恐有不妥。他最终还是决定先将事情始末汇报他家郎君再行定夺。初七被邀请上了马车,觉得十分新鲜,不时将头伸出窗外看个究竟。这辆马车十分古怪,用极厚极软的羊毛扑满整个车厢。那羊毛长得能覆盖人的脚,白得没有一点杂色,无论往哪里靠都舒服极了。窗外景物飞驰,初七探出手去抓路边的枝叶。夜华顿时大声道:“不可!”
初七被吓了一跳,半个身子已经甩了出去。夜华眼疾手快,稳稳将她抓了回来,严声道:“如此危险之事,切不可再行!”初七却不听劝,突然闹腾着要跳下车去。夜华不得已,只好让车夫停了车。等马车一停,初七便从窗子蹦了出去,向着来往的人群中挤。她个头小,在拥挤的早市中穿梭游刃有余。
长安的早市不比夜市繁华,却依旧喧闹熙攘。在此摆摊的摊主们均是夜半起身,从城郊千辛万苦运了最新鲜的蔬果鱼肉进城来买,而价格却贱得可以,是那些酒楼饭店的采买们最爱的时刻。
初七一路奔到一家贩蔬果的摊子跟前才停下脚步。她眨了眨眼睛,继而蹲在地上,盯着那摊主发呆。这买蔬果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身材硕胖,腰圆臀肥,面相却很温和。他姓崔名桓,本是个外乡人,来长安不过三四年光景,在城郊用全部家当买了五亩地,以种蔬果为生,兼做些小本生意。不想这几年收成并不太好,亏了许多钱,家中劳力也只有他一人。他只好辛苦些起早贪黑地干活养活一家人。天没亮时,他便早早起身,与妻子一起拾掇几筐菜蔬水果准备进城来贩。他发妻姓王,原本也是士族豪门之女。人人都说中进士,娶五姓女。崔桓虽是一介平民,却有幸娶了天下一等士族太原王家的女儿。但也因此,他平凡的家世让王家将他妻子逐出了家谱,跟着他吃苦了许多年。眼见妻子美丽容貌渐渐被耗去,崔桓心中惭愧,遂决定搏一把,前来西京长安赚大钱。这一趟去长安直把他给悔青了肠子。往事沉痛,他妻王氏前些年差一点便要悬梁自缢,这些日子总算缓了过来,又替他打算起了家计。所以崔桓从来不觉日子难捱,心甘情愿任劳任怨。
黎明时分,春寒料峭。他穿上妻子新做的棉鞋,拉了牛车,载上大女儿便慢慢悠悠地朝长安城出发。他大女儿名叫莲叶,平常只唤作大妹,在长安城的绣坊做学徒。那里管吃住,而且发工钱,每月只放三日的旬假,不许随意归家,等学成出师再聘为店里的伙计。崔桓觉得学门手艺是件好事,便不让女儿帮忙家计,只让她在长安城里长见识,十天才接回家一次。等送到了城门口,大妹便背了包袱跳下车,与他匆匆告别。她精致年轻的脸微微一笑便是一道风景,却转瞬消失在了街市之中。崔桓叹了一声,心想这一别又是十日,走的步伐也沉重了些。
他在早市摆的摊子并不大,买的蔬果也只有两三样。路人跟他砍价,他说不过时便贱卖了许多,赚的钱少得可怜。不想这做完一担亏本生意,他眼前竟蹲了个穿着不俗的女孩。她身上穿的料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是长安最有名的成衣店里买的,质料用的也是宣州出的一等火麻,上面绘的芝草图案亦非寻常百姓可穿。唯一令人感到突兀的是,这女孩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毫不梳理,整张脸几乎都被覆盖,只能从零星露出的皮肤中判断她的面貌。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崔桓觉得有些蹊跷,便问道:“是迷路了?”
初七摇头。“是饿了?我这里的果子可以送你一个。”初七对着送上来的一个鲜红欲滴的果子仍旧摇头。她摘了脖子上挂了许久的小骨头,双手奉上给眼前的男人。崔桓不识何意,于是接了骨头细看。初七突然对他呜咽了一声,便兀自跑开了。
夜华一路跟随,直到她落单,才上前道:“刚刚那是谁?”初七眨着眼睛,脸上竟露出了哀伤之色。夜华暗暗将此事记下,只待往后查清。两人默默无语了半晌,终究还是回了马车之中。马车疾驰,最后便在安仁坊里的一间院落停下。
长安安仁坊住的多是亲王外家,豪宅林立,奢靡者一院宫人便有四千余人。初七初来乍到,便如进了迷宫。院中仆役见来客如此古怪,却无一丝惊异之色,皆拱手而立。夜华一路带领初七去了厢房歇息,一并命了婢女备齐梳洗用具。初七便见几个香喷喷的女子缓缓列队而来,围绕在她周身为她擦脸梳头,换衣净身。她们脸上涂着铅粉,抹着胭脂,一个一个似瓷人一般,动作着实比康摩伽来得温柔,表情更是虔诚恭敬。初七对着端上来的铜镜看自己的摸样,几乎都认不出镜子里的人是谁。她们为她梳上俏皮的双鬟髻,插上蝴蝶纹样的发饰,穿上薰着淡淡草香的花间裙和鞋头高翘的云头履。初七摸着自己用香膏洗过的脸,一时竟有些害怕。夜华颇为满意地点头,然后对她道:“待会儿若有郎君的吩咐,我便带你回你友人身边,不会有片刻耽误。我家郎君未曾待人如此亲厚,你可知为何?”初七似懂非懂地摇头。夜华也不管她是否明白,继续道:“你可记得当日在淮水边上,你让马车陷入泥坑,不得前行。我家郎君那时正要赶赴一个邀约,却因此事迟了片刻。但幸好是这迟了片刻,否则郎君便会有性命之虞。你阴差阳错救了郎君与我,因而欠下了一个人情。郎君自是要还这个人情。你有任何愿望,都可以说。若是不能说,比给我看也是一样。”夜华话只说到一半,初七早已没了心思,嘴里哼哼吱吱地玩起了那送与她的貂皮围脖。夜华叹了口气,情知自己在对牛弹琴,便也不再多费唇舌。初七玩了多时,忽觉肚子咕咕直叫,眼神便盯在了那仙宫般的庭院中栖息的几只珍禽,一边咽着唾沫。夜华端坐在席位上,有些无奈地说道:“若饿了便说一声。我可准备些吃食。你难道真的连饿都不会说?”初七这时反应倒快,马上学了一句:“饿。”夜华“嗯”了一声,又道:“如果你能再说一个请字,那便更好了。”初七努嘴,艰难地模仿道:“亲……”“请,去声。再学。”“亲……亲……”夜华矫正不过,听她肚子越叫越响,终是放弃了教导,命人将朝食端上来。初七睁大眼睛,眼见着金盘,银瓯,玻璃碗,琉璃盘纷纷而至,堆满眼前,一时都不知如何下手。夜华让她用箸进食,她却早已习惯了胡人的毕罗抓饭生肉饕餮,于礼节上一点也无。夜华容不得她用手抓,只好让人奉上汤匙伺候。汤匙初七却是会用,一会儿用它舀一口乳粥,一会儿又撬一口酥山,完了还会砸吧嘴。等再也吃不下了,她脸颊嘴角沾满了乳酪米粒,似只不爱干净的花猫。夜华拿着巾帕给她拭嘴,她便跟那巾帕较劲,左躲右闪,不情不愿。
这一早上,夜华比往常都要疲累。总算盼到他家郎君传来的旨意,准许他将初七送回胡人班子,他多少有些如释重负,急忙备了车将初七送了回去。这一边,安岩租的大院里已闹得不可开交。康摩伽不顾安岩命令,误了表演,径自去曲江池畔找了初七一夜,身上高烧不止,却仍旧不肯回去。安岩唯有命人五花大绑将他拖回来关禁闭。
可关禁闭也无济于事,康摩伽一个早上都在敲打着房门,想让人放他出去。整个班子都看不下去,轮番地来劝安岩。安岩却硬是没松口,任凭康摩伽闹腾,到最后干脆戴上番帽披上大衣出门不归。直到康摩伽闹到嗓子暗哑,众人还能听到他在那里喊“让我出去找初七”。安岩气血翻腾了一个早上,终于在接近午时时接到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