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这一日,长安重开的梨花春酒楼里,一群官兵黑压压占据了上下两层,把酒言欢,庆祝这漫长岁月之后难得的胜利。
二楼的阁子间专给几个职位高的军官留着。其中一个临窗的阁子里,只坐了两个人。这两个皆是胡人,长相都意外的出众,因而酒女前来替他们换酒时,皆要发一会儿愣,动作也很是迟钝。
好不容易等换酒的女人走了,其中一个才开口道:“我说,你打了胜仗,怎么都不开心?你看这长安,人人都快疯了似的傻乐,就你没个好脸色。要不,我给你说件好事,让你开心开心?”
另一个端起酒盅一口饮下,不屑道:“你能有什么好事?不是生意场子被人砸了,就是又有人跟你抢地盘。我可不是次次都能给你善后!”
“这次绝对是好消息,康摩伽。初七回来了!”
康摩伽一愣,酒盅里的酒差点溢出来。但转瞬他又恢复了常态,道:“这算什么好消息?她回来,就是说孟郎君也回来了。他是长安的地下主人,你也得靠着他过日子。跟我说什么初七回来了,你脑子有毛病了,曹铭昭!”
“我脑子好得很。只怕你是嫌弃人家年纪渐长,没了以前漂亮的脸,所以情义啊什么的,早就烟消云散了吧?”
“随你怎么说。我只让你帮我查师傅从前的案子。你别再跟我啰嗦其他!”
“都说了七年战乱,案子的卷宗都不知去了哪里。你让我怎么查?”
“文书卷宗早就做过手脚,最要紧是找人。没有办法也给我想出办法来!”
康摩伽烦躁地扔下酒盅出了阁子,正巧跟个来送酒的女人撞上。那酒女似乎是个新来的,模样还很生涩,脾气也有点倔强,被撞倒在地,只咬着唇,不吭一声。
康摩伽有一阵恍惚,仿佛眼前出现了幻象。他在心里叫了声“初七”,迅疾又开始自嘲,初七怎还会是这般年纪?她早已为人母多年,该有的生涩和倔强一定都被她的男人磨平了。回过神,康摩伽扶那酒女起来道歉,又塞了些银子,便狼狈地下了楼去。
楼下一群官兵见是他来,又纷纷邀他畅饮几杯。康摩伽觉得入喉的酒太苦,便只说了声全场的酒钱由他包下,继而在欢呼声中静静消失而去。
长安果然像疯了一般。大街上,无论男女老幼都在欢天喜地地庆贺胜利。康摩伽带着酒意在街上走着。一个担货郎与他擦肩而过,带着叮叮当当的响声。
康摩伽叫住那担货郎道:“有卖铃铛吗?”
担货郎放下肩上的扁担,殷勤道:“自然有,自然有,军爷要什么样式的?如今天下太平了,都靠得是你们打了胜仗。无论军爷要什么,我都当一点心意送给军爷了。”
康摩伽看着那一排琳琅满目的首饰,突然便没了那份心情,摇摇头走了。可没走多远,就听见后面有个稚嫩的声音道:“娘,这里有铃铛卖!”
“娘可不欢喜铃铛。”
“娘骗人。”
“没骗你哦。铃铛这么吵,时时带在身边,最讨厌了。好了,快点回车上去,安儿。街上太热闹,小心走丢了!”
康摩伽回头看那对母子时,他们已经上了一辆马车远去了。他突然苦笑了一声,继续走自己的路,就像什么都没发现,什么也没看见一样。
正月的寒风刀割般的疼。康摩伽觉得自己都快被吹得麻木了,耳边全是一个女孩在喊他的名字:“康摩伽,康摩伽!”
醉了,真不该吃那么多的酒啊。要是回到二十多年前,知道她那么讨厌被管着绑着束缚着,他就不会捡她回来,疼着她养着她。那么年轻的自己,竟会对自身以外的生命突然产生那样的迷恋。说是不可思议,还是命中注定,似乎都不太确切。如今他都三十多岁了,既无家世,也无子女,还记挂着过去看不到未来。这样的人生太颓废了些,连他自己都开始厌弃自己了。
就在康摩伽慢慢醒着自己的酒意时,初七却是乘着马车向卢家奔去。打算搬回长安以来,便陆陆续续地发生了许多事。崔母似乎不再相信什么时局,决定从此在锦城住下去,遂也没回来。崔桓和妻子因要侍奉母亲,便也留在了蜀中。回到长安的唯有崔家三姊妹。莲叶要回来是因为从前的夫婿卢定之写信来要复合,莲子要回来便是多年来未曾谋得良人,想来想去也唯有回长安。
可惜这一回来,烦恼便接接踵而至,让初七一点不能在家里闲着。事情的起因便是莲叶带着女儿回到原来夫家开始。原来卢定之在这七年当中已另娶了一方妻室,再将莲叶接过来,她已要与其他女人共侍一夫。加之她的年纪、容貌已无法与新人媲美,性格又有些懦弱,因而时常遭受欺侮。
每每这个时候,初七便要亲自前去卢家,做姐姐的后盾。可她毕竟是外人,能做到的事也少得可怜。她们的娘家也不在长安,受了委屈根本没个去处。莲叶在卢家除了女儿外也没个盼头,偶尔与妹妹聚一聚,发发牢骚,便再没动静。
初七觉得大姐被家庭折磨得苍老了许多,心中很不好受。今日她带着儿子登门,便一直嘱咐安儿道:“待会儿见到大姨,千万要规矩些,尽量让她高兴,知道吗?”
七岁的安儿比一般的孩子要早慧,对母亲的话也很顺从。他有着可爱的面孔和强大的家族背景,将来便是天之骄子。对这样的身份,他的认知也越来越清晰,因此很是会分辨长辈们对自己的要求。
“娘,要是爹爹他像大姨夫那样,我绝不会让娘亲受一点委屈。”
“嗯,安儿真是可靠的男子汉。”
安儿对男子汉一词十分敏感,因而没有露出对母亲赞美之词的喜悦。他心底里面的女孩,他快忘了她的长相,却还记得她留下的伤痛。
马车慢慢悠悠地到了卢府。初七很快便领着儿子走进这偌大的宅邸。因卢家在战乱中遭受重创,势力早已不能与往日相比。虽这宅子还算气派繁华,但只能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有仆役按照惯例领着初七前去莲叶的院落。中途却因一阵吵闹令他们停下了脚步。初七推测这乃是卢家内部的纷争,不宜介入,便没有多留意。哪知从那吵嚷之地忿忿而来的,竟是久违了的紫鸢。
紫鸢虽年过四十,但容貌却保养得异常好,唯有当年康摩伽留下的疤痕让她的脸有了瑕疵。经过多年,她再次跃入初七的视线之中,身上的傲气一丝未减。此时此刻,她似乎很是暴躁,一路冲撞过来,连撞到的是谁都不曾留意。
初七本来也不想跟她扯上关系。可一想到杂耍班子当年的冤案,她突然就出声喊道:“卢夫人,好久不见,怎么就回长安了?”
紫鸢回过头,一时没认出喊她的人是谁。直到确认了那双眼睛,她才恍然大悟,道:“是你?”
“是我。卢夫人是不是快将我给忘了?”
“怎么敢呢?你现在连儿子都有了?孟郎可真是有福气。”
“哪里哪里。我正好想跟卢夫人叙叙旧。要是有时间的话……”
“不巧。我正有急事。叙旧什么时候都行。就怕你的夫君不舍得罢了。”
紫鸢笑了笑,伸手去摸安儿的头。安儿本能地躲了开去。紫鸢便也讪讪地收回了手,自顾去了。
等她走远,安儿便问母亲道:“娘,那个女人有点可怕。你不要跟她接近。”
“嗯。娘有安儿护着,一点都不怕。”
初七断然不想跟儿子讲述从前过往,很快便将这段插曲抛开,寻莲叶去了。不想她一到便见莲叶坐在房里垂泪。
初七觉得事情不妙,便嘱咐安儿去找娉婷玩耍,自己则连忙来到姐姐身边替她拭泪,道:“大姐,姐夫又让你受委屈了?”
“还不是那个紫鸢又回了本家来!如今定之做了家里的主,紫鸢便向他来借钱,说是要在长安重新落脚。定之不答应,她就把我以前在梨花春里做事的事作为要挟。定之今日对我发了一顿脾气,我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刚刚也遇上她了。原来她是为了这事而来。要钱而已,好打发得很。大姐大可不必伤心。交给妹妹办就是了。”
“小妹,你可别像上次似的,拿自己来打击别人。为了那样的人,这不值。”
“我知道分寸的,大姐。妹妹只怕你在卢家尽受委屈,能替你分担的却是少之又少。”
“唉,早知回来是如此,还不如随爹娘在蜀中种地。定之对我算不错了,我也没怪他另娶了一个。若不是为了娉婷的将来,我也不想受这份罪。孩子便是唯一的指望了。无论紫鸢对我怎样都好,只要娉婷没事,我就可以忍。”
“大姐放心。无论什么人要对咱家不利的,我都不会轻饶。咱们什么苦都吃过了,要是最终得到的只是受罪,那还有什么意思?”
“大姐不像你这样命好,夫君的心里只装得下你一个。男人那,哪一个长情的?就算长情了,哪一个还像女人一样守贞?过日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你要是往后遇上了不痛快,大姐能帮得毕竟少,只劝你要想开些才行?”
初七对于莲叶的警告其实有一份疑惑,却未深究。但直到后来,莲叶话中的深意暴露于世时,她们姐妹关系似乎也岌岌可危了。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一周之内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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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隐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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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带着儿子回到家中时正是晚膳时间。家中的膳食虽在出门前就已安排下去,她还是谨慎地先叫来管事问话,菜色、材料、烧制方法都确认没有差错才匆匆换了衣服,一边叫上江蓠来照顾安儿。
等饭菜摆上桌面,仆役们缓缓退下,一家人都落了座,初七才将孟清专用的筷子奉上,请丈夫用餐,然后自己方开始动筷。
孟清吃了一口菜,便问道:“你姐姐今日如何?你比往常呆得久了些,是不是又出了什么麻烦?”
“大姐她找我发些牢骚罢了。没什么大事。”
“若真有解决不了的,到时候我可以替你去说说。”
“夫君事务繁忙,家事还是交由我处理吧。”
“嗯。”
两人闲闲地聊了几句,晚饭便静静地过了。安儿一吃完便偷溜开去,初七想抓他都抓不住。
孟清见了道:“儿子大了,都快嫌你缠人了。”
“才七岁,年纪小着呢。”
“不小了。我七岁之时便被送去洛阳读书,每年只能在过年时回家一趟。不过那日子更自在些,想必安儿会比现在适应。”
初七一惊,忙道:“夫君要送安儿去洛阳?”
“是有这个打算。但也看你意思。你要是舍不得儿子,便就让他在长安上学。”
“洛阳太远了……”
初七表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孟清有些心疼,便搂着她道:“不是跟你商量来着。洛阳不合适就选在长安吧。前些日子,宫里还说缺个给太子做伴读的名额,我可以去问问。”
“宫里不好!安儿不懂规矩,得罪了太子就麻烦了!”
“你可别太宠儿子了。不然我可得送他去深山老林里面修身养性。”
初七听得满头是汗,只恐孟清将安儿安排去她找不到的去处,连忙道:“别,千万别!见不到儿子,我什么事都做不了。”
“你这叫慈母多败儿。将来儿子娶了媳妇,还不是要离开咱们。”
“没那么快的,没那么快的……”
孟清吻了吻妻子,道:“现在儿子是不是比我重要了?看你心心念念都是他,对我倒不曾问津。”
“夫君忙的事我又不懂。还有夜华在你身边。我就算想担心也找不到头绪。”
“心儿,我们年纪都不小了,能够相守的时间也不像从前那么多了。你要是能多爱我一些,我会比世上任何人都过得快乐。”
初七回应孟清的要求。这几年她变得主动了许多,对于孟清的喜好也很顺从。可孟清总觉得哪里不够,缠绵过后心里总是莫名的空虚。这空虚让他疲惫的心在长久以来第一次出现了动摇。
翌日,初七服侍丈夫出门后便叫来江蓠商讨与紫鸢会见一事。江蓠听完便道:“夫人,这么做风险太大。郎君知道了也不好办。”
“夫君他知道也无所谓。你先去调二十万两过来。剩下的我自己处理。”
二十万两不是小数目,但跟每月在初七手上经过的钱财相比就显得九牛一毛。孟清即使知道她一下子花了这么多钱,也确实不会在意。但这些钱若是为了给那贪得无厌的卢夫人,便很是不值了。江蓠劝道:“夫人,你一定要知道当年的真相,是为了告诉康摩伽?他可是说过,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你了。”
“江蓠,有些话你烂在心里面就是了,不要次次都说出来。”
江蓠沉默。她这几年摸不准初七的脾气,也难以预料她的行为,因而为她做事时总有些胆战心惊。
那二十万两很快便筹措齐备。初七随即备车前往紫鸢现在的住所。比起从前紫鸢在长安的豪宅,她现在所住的地方只能用寒酸形容。
初七早已料到如此,因而衣着上都选得极为低调素净,妆容也化得极淡。紫鸢亲自出门相迎,道:“崔夫人竟这么快来了。寒舍简陋,什么都来不及准备,还请见谅。”
“卢夫人客气。我备了些薄礼,先请卢夫人笑纳。”
那些送来的礼物从马车卸下,足有一座小山高。紫鸢维持着笑容,热情地迎初七进了府里。
待热茶奉上,两人闲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紫鸢便挥退了左右,道:“崔夫人今日来似乎是志在必得,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
“只是件陈年往事罢了。二十二年前,长安一个胡人杂耍班子突然被抓进牢里。我在那班子里呆过,所以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又是件官司。崔夫人只怕找错人了吧?”
初七料到紫鸢会打迷糊,便将一张地契摆在了她面前,道:“这是在曲江池畔一所我名下的宅子,足有卢夫人从前被烧的公馆三倍大。地段自是没的说了,附近住户只怕也都是皇亲国戚。我手上还有二十万两,全给卢夫人做个零花。不知这点薄礼,卢夫人收是不收?若不收,我可以保证卢夫人到哪里都再也得不到这样的好处了。”
这半是利诱半是威逼的话在紫鸢听来多少有些刺耳,却还是很诱人。如今时局刚刚平定,普通三口之家十两银子就可三年温饱不缺。整整二十万两,再加一座豪宅,任凭是个王爷都要动心了。
紫鸢不想跟钱过不去,便道:“既然崔夫人如此盛情,我收下就是。你说的那件案子,我当时确实也略有耳闻。不过时过境迁,该有的证据都被毁得差不多了,知道真相的也都死了。我脸上这道疤,怕也是知道得太多留下的。但有人一定要挖这陈年往事,我也不想不识趣地死守什么秘密。”
“卢夫人很识时务。我洗耳恭听。”
紫鸢打心底里并不太在意这件案子。二十二年前,她也不过是在自己公馆的一次聚会上,听个大理寺的官员说有一批胡人在私底下买卖。她正缺几个异域风情的胡姬,便就打听了一番。哪知她这么一打听,却是知道了个不大不小的隐秘。
当年,安禄山刚刚发迹,远没后来扰乱天下的本事,却还是在长安有几个亲信幕僚。这时,有人禀报他说,他少年时候在营州柳城牧羊时一个名叫安岩的友人在长安开了个杂耍班子。
安岩与安禄山从小识得,关系虽不特别深厚,却还是知根知底。那时候,安禄山并不姓安,而是姓康,自称是康国人。他与当时一名胡姬相好,有了子嗣。两人都是十几岁的年纪,根本无力抚养一个婴儿,便匆匆将孩子弃了。安岩不忍,捡了那孩子回来,从此也与安禄山断了音信。这段往事原本无人知晓,却在安禄山到达长安时被重又勾了起来。
这样的事在胡人来看,算不得是什么丑事。但安禄山正受玄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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