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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自被遣回家以后便没了出门的兴趣,日日在家中养伤,不见客也不打扮。等腹部的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她便开始帮着家里干些活,或是犁地或是喂鸡,偶尔闲下来跟姐姐们聊聊天,再带带儿子,与寻常农妇毫无二致。
安儿因跟欣兰要好起来,也不像从前那般粘着娘亲。初七想找儿子的时候还得去隔壁找。安儿有时候竟连吃饭都不肯回来,难免让初七觉得寂寞了许多。莲叶有个女儿,忙的事也多;莲子开始相亲,早出晚归。谁都在寻找着未来的出路,唯有初七往回走,一步走到黑。
这样平常的日子初七本来以为会很漫长。或许哪一日孟清的休书就会到来。她仍旧记得自己对孟清说了许多过分的话,例如“我一直都怕你,从来都没轻松地生活过”,“我很累,只想过未出嫁之前的日子”,还有“我从来没觉得行夫妻之礼有什么乐趣可言”。种种种种,是个男人都会生气。孟清所有的反应都已算是克制。可是,这也没能逼他休妻。初七多少明白休书是不会来了,而她自己下半辈子也只能在与孟清的拉锯战中持续下去,直到哪一方支撑不住,退出战争。
初七这样想着,意外却被王氏交代了一件事。因为家里今年种的菜多了,崔桓准备拿些去集市里卖掉。可帮忙送货的帮手又找不到,雇个短工又费钱,干脆让初七顶上去。初七乐得忙活,儿子又有别人带着,遂也放心答应了。
天未亮时,父女俩便搬了货赶着牛车上路。牛车慢慢悠悠的,崔桓很得意地唱起了江南小曲,应着熹微的晨光,很是有几分滋味。初七觉得有趣,便也一边跟着唱。这小曲曲调绵密悱恻,唱的都是郎情妾意花好月圆。
初七便道:“爹,咱唱些别的曲子。父女俩唱情歌果真别扭。”
“这你就不知道啦。你爹我当年就是靠着情歌将你娘虏获的。不多唱唱谁能记得你爹当年勇事。那鸳鸯啊,并蒂啊,比翼鸟啊,多唱多滋润,多唱多甜蜜那。”
“爹,您这是故意的。女儿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谈甜蜜什么的都觉得奢侈。”
“爹知道你觉得对不起康将军也对不起孟郎君。这两个男人都对你好,你要是谁都不选,可把他们对你的好全给辜负了……”
初七沉默不答。崔桓便继续唱着小曲,一路唱进了城。进了城以后,父女俩找到了集市的摊位便将菜蔬摆上来卖。
初七头上围着条粗布,遮挡着半张脸,身上也是布衣打扮,毫不起眼。她见时辰还早没多少生意,便也找了张板凳坐下,拾掇拾掇钱袋箩筐。
崔家人似乎从来就没什么生意头脑,卖个菜也不跟着吆喝,人来买便殷勤些,不来问价钱也懒得招呼生意。崔桓与初七均觉得随便卖多少就是多少,一起唠嗑的时间还多些。
等中午将近,早市散去。初七便去附近的酒家买些干粮补充水囊,准备天黑前赶回家去,不想在街口却遇上个形容消瘦,衣衫单薄的男人在买酒。
初七觉得甚是眼熟,开口喊道:“杜工部,可是杜工部?”
那人转过头来,疑惑地看了一眼喊自己的农家妇人,问道:“不知是哪位还记得在下?”
“果然是子美先生。从前在长安时甚是喜读先生和李翰林的文章。原来先生也到了蜀中。”
对方着实一惊,道:“姑娘也是从长安逃难来的?”
“是。在蜀中都好几年了。从前老师教我诗歌文章,我便十分推崇先生笔墨。在蜀中这些年没读什么书,闲暇时只将从前背诵过的诗文默成册子。先生的诗记得最是清楚。”
“在下诗文粗陋,远算不上名家,难为姑娘惦记着。”
“子美先生诗作定能流传后世,人人称颂,无人可以超越。名家一词非先生莫属。”
两人这样聊起劲,彼此均很是开怀,差点都忘了初衷。初七只恐父亲担心,不敢耽误时辰,只有匆匆别过,相约下次再聚,随后忙向酒馆的店家要了几个饼饵打包。
哪里知道她选的那家最下等的酒馆大堂里,夜华正襟危坐,桌前一样东西也无,似乎等了她许久。
初七不好意思不打一声招呼便走,又知夜华此人很不好惹,正犹豫间孟清却走进了酒馆里面。
这样的地方,孟清通常连经过时看上一眼都不屑,何况今日正装进出。他们主仆在这狭小的酒家中显得极其不协和,甚至有些扎眼。
初七遂也装作陌生人一样将头巾拉低了些,悄悄蒙混出去。不想脚还没迈出门口,就听孟清突然道:“你给我站住!”
若论从前,孟清的话比圣旨还有威严。如今初七也不知向谁借了胆子,充耳不闻,拔腿就跑了出去。
她越跑越觉得刺激,竟不知忤逆孟清有这样的快感,脚上仿佛长了翅膀,从此以后想飞到哪里就是哪里。
崔桓见女儿急冲冲跑回来,以为她遇上什么歹人,忙问究竟。初七却摇着头,麻利地收拾剩菜上了牛车,似乎一刻功夫也不肯停留。
在答应进城卖菜时,初七便知道会遇上孟清。她很是想测试自己究竟可以过分到何种程度才能被孟清讨厌。但现在,她自己倒乐在其中,仿佛身体中的邪恶一下子都被调动了出来。
崔桓摸不着女儿的头绪,就见她一个劲地在车上偷笑,就像在乡间偷西瓜捣鸟蛋的顽童,被人生气地追着打却还很是欢喜的样子。
刚出城门的时候,情况终于不妙了。孟清就守在城门口,就算初七想视而不见,崔桓却是不能。
崔桓下了车招呼道:“女婿,你怎么在这儿?”
“岳父,今日我来找心儿。可她见了我就跑。我也只有在这里守株待兔。”
崔桓清了清嗓子,将女儿叫到跟前,道:“心儿,你不懂事也该有个限度。这叫我这个做爹的拿什么面目见人,啊?”
难得见崔桓教训女儿,初七低着头乖乖听训,眼睛瞟也不瞟孟清。孟清只好道:“岳父,我只想找心儿说几句话,说完了就走。不如……”
“明白,明白,你们夫妻俩是该好好说说话。我赶车先走一步,随后你再送心儿回来。都不急,不急。”
初七眼见着崔桓走远了,方对孟清道:“夫君有何事?”
“怎么,还认我是你夫君?”
“若要改称呼,我立马改就是了。”
“你!”孟清缓了口气道,“你究竟要把我气到什么程度?”
“休了我,我就不气你了。我这样的妻子根本早就该休了。夫君容忍我到现在也该够了。不如大家好聚好散。倘若休妻以后,夫君觉得亏了,要我怎么还债都行。”
孟清不想顺着她的话继续吵下去,深吸了口气,尽量将怒气压下才道:“若你只要完结夫妻情分,办法我早在离开长安前就告诉你了。你自己什么时候用都随你。想要我休妻,就先死了这条心。我今日也不是想跟你吵架才来的。快入冬了,你现在这样怕冷,我着人送到家的炭和棉衣,你不想要就扔了,别退回来。还有安儿过个一两年就到读书的年纪,是送他进学堂还是专门请西席,你也好好想想。我拟了些名单,都送到你家了。这些事本该在家里合计,你偏偏连家都不回了。我跟你商量家事还要这样费尽心机,你是不是想以后都这么过日子?”
初七半晌没接话,脸色很是阴沉。孟清继续道:“安儿是我李家子孙,将来必是要有作为的。你难道只想让他跟在你身边,不为他前途考量?心儿,你既然不想做我的妻子,难道也不想做安儿的母亲?你是恨我怀疑你的忠诚,还是要惩罚我抛弃你这些年?偏偏要用这么极端的方式,你以为夫妻情分是这么断得了的?”
“我从没怨过你。你怀疑我跟别的男人有染,我也不怪你。我不敢说自己忠贞守节,身子却一直都是干净的。可你一回来,就把我丢给史怀安,目的是什么,我们都心照不宣了。其实你不必为此愧疚,我不过就是个女人罢了。女人也不过就是件衣服,你觉得穿旧了,换一件便是。夫君你要什么女人没有。我只想活得自在些。这点要求总不算过分。”
“你真只要过得自在便够了?”
“是。”
“那好。你爹娘前日将现今住的地契和田产都退回到我手里,我不会收,改日再派人送去你家。你和安儿的生活我仍旧会供养,你也不需要尽任何妻子的义务。我不日便会离开蜀中,不会再来见你了。平日有什么事找江蓠便可,她会一直留在这里。心儿,你自己好好保重。”
初七捂着眼睛怨道:“我要休书,为什么不给我休书!”
孟清淡淡一笑,再没有一丝回应便转身离去,不复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小康北上谋前程去了,暂时没有小康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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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敬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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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自见过孟清这一面后便再无他的消息。她的日子照样过,并没什么改变。孟清派来的人往崔家送的东西从来有增无减,加之他又是皇亲国戚,徭役赋税自然也就轮不到崔家头上。种种福利令这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比寻常人家舒坦悠闲许多。
很快地,寒冬来临。在深居简出的冬季中,初七遵照约定与先前在酒馆前遇上的故人聚过一次。
近来在长江起兵造反的永王李嶙被肃宗部下斩杀的消息传到蜀中,人们才得知鼎鼎大名的李太白参加了永王的军队,因而落得个叛军的罪名。
初七在席间不经意将此事一提,这一顿饭也显得沉重了许多。杜子美担心道:“太白一向胸怀大志,眼高于顶,奈何落得如此下场,怕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不会的。我想至多是个流放的刑罚。只是青莲居士都已年过花甲,不知受不受得这流放之苦。”
“大家都不年轻了,什么变故都难说了。我近来被病痛缠身之时总记起年少时与太白兄漫游各地之事。他文章写得极好,想来后世都会惦念这样的人才。”
“对,对!‘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如此佳句,后人自会记得。可惜青莲居士的文章,我无最喜,却有最恨。”
“哦?究竟哪样的诗句能令人生恨?”
“唯有敬亭山,相看两不厌。”
“何解?”
“须知世上虽有敬亭山,却无相看两不厌……”
两人咀嚼其中悲苦,皆都不再言语。初七自这一场聚会后便再没见到这位故人,听闻他又搬去了别的地方,后来林林总总也听到过他写的诗。可惜此人名声一直无法与李白相齐名,临终也不过是在一叶小舟上无名故去。直至后世,人们才知杜甫乃唐诗的太阳,古来好句都已叫他写尽。
冬季太过凄清寒冷,农事又已结束。初七没了别的友人相聚,又开始窝在家中,守着火炉不肯离开。其间,安儿的个子蹭蹭地长,要给他做的新衣新鞋怎么换都来不及。幸亏欣兰也帮忙做些活计,让初七的担子轻松了不少。
初七便这样开玩笑道:“欣兰嫁到我家来就好了。这样我就安心当个婆婆了。”
安儿在一边听到这个话题突然很有兴致,忙道:“娘,让欣兰嫁过来,嫁过来!”
欣兰敲他的小脑袋就道:“你娘是在开玩笑。我可不能真嫁给你。将来我还要去大江南北闯荡一番,可不能嫁给你这个小不点,日日陪着你疯。”
初七听了,奇道:“欣兰一个女儿家也出去闯荡?”
“嗯。我外公做的是丝绸生意,跟东瀛西域都有来往,可惜家中男丁单薄,后继无人,便有意让我去帮个手。等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了,我便去学学。”
“欣兰小小年纪竟这样有主见,比我小时候强多了。我远远没想过将来要做些什么,等要开始想的时候竟就嫁人了。”
“嫁人也不是不好。我师傅说女儿家最要紧能找个托付终生的,一辈子安安稳稳,无病无灾,这才是真正的福气。他老让我要知道惜福,像个老头子似的。不过说的话倒不无道理。”
初七笑了笑,道:“欣兰,你可真是聪明得快没边了。”
欣兰苦口婆心,可总觉得初七似懂非懂。从前康摩伽交代她帮忙照顾崔家人,她却不知原来是如此艰巨的任务。除了常常觉得挫败以外,欣兰的苦水也只有往肚子里流。
平平安安地过完一个冬季以后,初七又再次听到了孟清的消息。这一次的消息来得甚为急促。夜华骑了他的红枫冲进崔家来,将初七拐上马便带走了。
初七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夜华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带回了锦城的大宅之中。等被抱下马,夜华才道:“郎君遇刺,情况危急,性命堪忧……”
初七自也不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孟清有侍卫保护,再不济也可以自己化解。从来没有一次情况能令夜华紧张到如此。除非事态真的不能乐观,才能令冷静的夜华陷入了这样的慌乱。
初七镇定了一会儿,便道:“大夫如何说?”
“郎君胸口一箭,虽未刺中心脏,却因耽搁了救治,恶化了许多。”
“为何会耽搁救治?”
“郎君他如何都要回锦城。所以……”
初七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立马命令夜华带她前去找孟清。这一路上,到处皆是大夫药童忙碌的身影,草药的气味扑面而来。
初七更不安了,找了孟清的病房便想冲进去。可门口的守卫却将她拦住道:“郎君有命,除了大夫和华爷,任何人不得随便出入。”
夜华还来不及示意这粗布打扮的农妇正是孟清的正妻时,初七瞪了那守卫一眼,一个巴掌甩了过去。兴许是她气势太强,竟就让守卫愣愣地放了行,直接冲了进去。
孟清在昏睡中隐约听见门外的吵嚷,想睁开眼睛看是发生了何事,却因高烧而意识浑浊不清。
原本这一箭他是可以轻松避过的。那些他所谓的敌人,他远远没有放在心里。可为何还是中了埋伏,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原因。
孟清隐约听到初七的喊声,却又辨不清究竟是梦是真,只喃喃道:“过得如何?是不是没有我在,你一直都很快活?是不是守寡的日子更好些?如今可叫你如愿以偿了,你开心了没有?”
“谁想守寡了?谁想守寡了?你要是想教训我,不要拿自己来吓我!”
孟清笑得咳嗽了起来,心想这梦也真是有趣,朦胧间仿佛初七流着泪的脸还在眼前。他平复了一会儿,继续道:“我可真不是吓你。我也一把年纪了,真熬不过这一关,你也别再为我守个三年的寡。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吧。再没人束缚着你了。还有家产,但能留给你和安儿的,我早已准备好了,足够让你们衣食无忧。你倒是给我句话,是不是从来都没真心想嫁给我,也从来没把我放在心上……”
“你这人,受了伤还唠唠叨叨的。我还就不告诉你了。想知道答案,你先把伤给我治好了!”
初七表现得很是强硬,全然没有一点温顺的态度。她很快将侍女该做的活都自己承接下来,该喂的汤药,要换的药膏,全部亲力亲为。孟清伤得着实严重,即便想反抗她的蛮横也只能任由摆布。
他时常感觉到初七冰冷的手在额头上拂过,想抓住却每每扑了空。他说的呓语越来越多,身体也越来越烫。初七找了大夫里最信得过的问话。她想知道孟清是否可以熬过这一关。大夫们却都拿不准,将最终的结果归结于孟清自身意志的努力。凡事三分人事七分天命,既然该做的救治都做了,那只有靠上天和病人自己了。
初七没有别的办法,不眠不休地守三日三夜。孟清常在深夜中有短暂的清醒。他会呼唤她的名字,然后说着听不懂的话语。
初七总在这个时候将大夫叫来查看他的病情,却总也得到情况未定的结果。后来,她终于知道孟清想说的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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