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见面,她便吃了一惊。康摩伽居然护送着崔家一路而来。最不可思议是,他竟然还认得她。
“江蓠,真是好久不见你了。都有十多年了,还认得我吗?”
康摩伽口气跟儿时无异。那时候,他们都是十几岁孩子,又都在杂耍班子里面勤练功夫。偶尔走场子时说上两句,大家便熟络起来。康摩伽在她们那群女孩里很受欢迎,是私底下最爱聊话题。但那时大家都还害羞,又有诸多规矩,少有能跟他说上话。江蓠还曾为能跟康摩伽自由说笑而骄傲了几回。
她听了康摩伽这一句问候,笑了笑道:“怎能不认得你,康摩伽。谢谢你护送夫人来蜀郡。你如今在哪里任职?”
“本来在剑门关供职,现今怕是要调来蜀郡了。正好以后可以有机会见面。我会去看你。”
江蓠还没琢磨完他话,初七扶着腰上前便道:“江蓠,先安排我家里几口人住下。其他以后再说吧。”
江蓠对着初七肚子就是一阵震惊。她仔细观察这两人间情态,除了冷淡和疏离却也看不出其他。没有多问,江蓠迅速领命将崔家女人接走了。康摩伽临走前跟几个长辈告别,就是没有跟初七说上一句话。
江蓠可有些纳闷了,回头悄悄问初七道:“夫人,康摩伽他怎对你如此冷漠?”
“这有什么好奇怪,一向都如此。”初七不着痕迹地转换了话题道,“蜀郡有没收到夫君消息?”
“暂时还没有消息。不过,听说陛下他已决定弃了长安幸驾蜀中了。”
“长安被弃了……”
这个消息就像一道晴天霹雳一般打下来。初七感觉肚子上一疼,疼得她差点晕过去。
江蓠有些担心初七身体了。一般女人怀孕都会胖上一圈,可初七除了肚子鼓起来,脸和手都瘦得可怕。这样无疑会让生产十分痛苦。女人要是迈进那道鬼门关,想回来却不是那么容易了。
江蓠将崔家一门安置在了锦城一间偏僻宅邸之中。从长安逃难来富贵人家大多在蜀郡有这样房子,远离喧嚣,近似隐居。孟清预想得很周详,将安全做到最佳。宅邸甚至有好几个仆役是大夫出身,可以随时诊治各种疾病。
初七安顿下来以后就马上开始了安胎。一群人开始围着她转,各种安胎补身药也相继而至。初七因为是头一胎,怀得格外辛苦,害喜十分厉害,几乎吃什么吐什么,身边又没有丈夫关心照顾,因而怎么补也补不上来。
崔家为初七消瘦而感到担忧。她肚子如今看来仿佛一个魔球要把她抽干,光看就有些恐怖。再加上从前逃难时总有个信念支撑,如今一安定下来却没了盼头。初七渐渐感觉到孩子快耗尽了自己生命,不得不想办法自救才行。
她找了江蓠来道:“在城郊找所房子,最好是靠近山野。我搬去那里住。让我一个人住着,平日饭食汤药送来即可。我想清静,不想被人打扰。”
女人怀孕时候总有些怪脾气,胃口也叼,不可理喻。初七对这项决定十分坚持,谁来劝都没用。江蓠迫于无奈,只好给她在郊外一座小山脚下找了处落脚地方。
初七倔强地搬了进去,平时除了吃江蓠送来食物和补药,和来探视家人聊上几句就再没见过别人,也不要任何仆役伺候。江蓠每次来,初七都不在那小屋里,不知去了何处,出去找又找不到个人影。她就像野兽一样徘徊在山野里面,直到饿了才会回来。如此过了一月,初七竟真胖了回来,脸色也红润了许多。众人皆都吃惊非常。
初七这样独自在外过活,其实是知道周围派了许多人手看管她安全。她并不甚在意,月夜想嚎叫便嚎上几声,天大地大,自由自在。她想,肚子里孩子一定继承了她野性,远离人群反而过得更好。母子俩达成一致,日子也就好过了不少。
直到一日夜里,初七从梦中惊醒,发觉小腿抽筋得厉害,想揉上一揉,手却怎么也够不着,想撑着身子坐起来都困难,冷汗便噌噌冒了上来。
她疼得想哭了,可也没有来得及哭出来。只感觉突然有一双粗糙手揉着她小腿穴位,那疼便渐渐消了。
初七喘了口气,扶着身子坐起来,眯着眼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个男人身影。她视力相当不错。可这一次她真想自己还不如是个瞎子好。
“你怎么在这儿?”她口气不善,脾气也不好,又是半夜惊醒,逮到谁就当谁是出气靶子。
“我每夜都在这儿。我知道你知道。”
对方口气也不太友善,仿佛也不准备迁就她这个孕妇,初七觉得肚子里憋屈,唯一念头就是咬人咬到鲜血直流,尝尝人肉味道。为此,她还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才道:“你就清闲到这种地步?军饷都白给?”
“我不跟孕妇一般见识。”
“哼!”
这是最幼稚一次争吵。初七想自己果真会无理取闹。康摩伽每日三更悄无声息地前来陪她到黎明才走,她第一夜就闻到气味了,就是装睡不理会。后来夜夜如此,她倒也心安理得起来。
干脆就这样彼此装作透明,好过相见互相折磨。他们果然是做不成朋友,至少做不成表面上谈笑风生那种。真是要命!要是没那么束缚和压力就好了,人世活得太累,任性不得。否则干脆变回狼去,穿梭于山野更好。
初七曾有一瞬间想过什么都不顾地和康摩伽在一起。那会是什么样子,会和跟孟清在一起时做得一对夫妻一样生活?想象不出,真想象不出。于是,这个念头也不过发生了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夜,他们彼此相见,各自都有些不畅快。初七再也无法入睡,直问他道:“米荷也在锦城吗?你这样不回去住,她难道不会担心?”
“她在北方。我没把她带来。”
“怎么把她扔在了是非之地。如今整个方小说北都在安禄山手上。兵荒马乱,你这么放心?”
“她找了另外男人嫁了。由不得我为她操心了。”
初七吃了一惊,道:“米荷怎又突然改嫁?难道是你对她不好?”
“胡人规矩,你们汉人不懂。你可知道几个男人共用一妻是常事?米荷在中原呆久了,觉得那样对不起我,就干脆改嫁了。”
初七琢磨着他话,突然斩钉截铁道:“不对!哪有这么简单?你们在长安时候就在计划着什么。米荷她前些年还一直想着结交上些胡人子弟,一个劲地往上交际。别人当她势力,我却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你们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康摩伽沉默了,不再回答任何问题。初七知道逼问也没用,遂也叹了口气,道:“你不说,我也不想问了。你就是想去拼命,我也拦不住你。可你别再把时间花在我身上了。这样一定会好过一些……”
康摩伽怨道:“老说些言不由衷话,你烦不烦?”
“我真心诚意,怎么就言不由衷了?你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没了!”
康摩伽兀自站起来,道:“惹不起还躲不起嘛。我挪地方睡觉!”
这一夜他们又这样大吵了一架。初七整夜都被气得睡不着觉,发誓今后决不能让他再随意进来。她在大门和房门上都多上了好几把锁,临睡前又拴了上所有窗户,还特意吩咐江蓠让附近人手注意些,别让陌生人靠近。即便防护到如此严密,康摩伽照样三更前来黎明离开,劝不走也赶不走。
这般折腾,初七也没了法子,由着他这样住着。晚上要是口渴或是抽筋,她也会起来叫康摩伽帮忙。你来我往,他们关系总算缓和了不少。
康摩伽一直对初七肚子很感兴趣,好奇起来也会摸一摸。他说:“将来孩子认我做干爹好了。我只当是自己生。”
“你想得美!”
旧梦
58
初七临产那几日,终于搬回了家里住,一来有产婆随时候命,二来出了什么事也不至于没人照顾。 临走前那夜,她将事情跟康摩伽说了。
康摩伽刚有了点睡意就被告知此事,瞬间便沉默了下去。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呆在这所房子里,睡觉时候能听着初七轻轻呼吸声音。这样日子轻松惬意,即便跟初七吵嘴都带了点甜蜜。可这日子到头了,他没有选择,只道:“你是该回去了。省得我夜夜往这里跑。你倒是胖了,我可瘦了不少。”
“撵你都不走,如今又说这话,我可有求你来了?”
“汉人说白眼狼是不是你?谁半夜给你倒水,谁帮你揉脚,谁随时随刻听你差遣?”
“是是,救命恩人,多谢多谢。我是没良心白眼狼。”
这时,康摩伽笑得很恣意。这样笑容多年不见,乍一出现便像拂过山野风,伸手去触碰便感到夏日里丝丝凉意,让人觉得很新鲜也很愉悦。
随即,初七又觉得负罪感重新袭了上来。康摩伽每晚在这里安歇,难免会留下些蛛丝马迹。江蓠竟也发现了他那显眼麻色卷发。在阳光下,那头发竟会闪着金色光泽,让人不注意都难。
初七问心无愧,却也有些被捉奸在床感觉。江蓠也很识趣,一点都没提到那一丝头发从何而来。这感觉更糟糕,就像明明没犯错,却硬被人抹黑。
初七脸色黯了黯。康摩伽察觉了就道:“你放心。等你回去以后,除非老天硬要把我们粘在一块儿,我是绝不会再主动来找你。你好好生你孩子,什么都不要多想。”
初七忍不住笑出声来。老天不是一直将他们粘在一块儿,粘得他们都难受了。即便是这一次分别,也会有下一次重聚。兜兜转转十几年,他们仍旧没有永别。所以,初七分别了康摩伽,竟一点都不觉得伤感。
回到家中待产,家里又有了另一番气象。闲置了多时崔桓终于有了新目标。经过一番苦难他决定要重新拿起锄头种田。先买几亩地,种些庄稼,有了收成可以自己吃或是卖了。
如今天下大乱,最缺就是这份自给自足恬淡。孟清下落不明,这富贵生活也不知何时能到头。什么都比不上自己一双手靠得住。
当家人一拍案,崔家女人们也得响应。这田地在锦城也很紧俏,虽不比长安寸土寸金,却也因为被恶商哄抬地价而令人望而却步,要买下几亩并非易事。于是,大家商量着等初七坐完月子,便把现在住宅子卖了,一起搬去城郊住,能省钱都尽量省下,踏踏实实过日子。
初七觉得这个主意甚好,便跟江蓠商量着卖房子买地事。江蓠却道:“这宅子卖不得。郎君为了夫人安居花了不少心血,命工匠花了三年工夫才建成。一旦锦城失守,这宅子底下还有个避难之所。所以,千万卖不得。”
“那便不卖吧。我们家只想找个地方过些平淡日子罢了。”
“夫人,恕江蓠直言,郎君曾吩咐过,夫人若将来想要改嫁,他不会反对。可如今夫人怀了郎君骨肉,是不是……”
“我不会改嫁,江蓠。夫君待我如此,我若改嫁岂不没了人性?我离开这宅子也不是为了跟谁私会。心安理得四字,我写得出来。我会等夫君来接我,等不来他我就给他守一辈子寡。什么都不会改变。”
江蓠没了话说,领命去锦城郊外打听地价。哪知这一打听,倒打听出一件事来。原来锦城最近多了一处风流快活之地,凡从京城迁来还有些闲钱富家子弟都往那地方钻。
这本来也不算新鲜。外头在打战,蜀郡却依旧太平,醉生梦死人多是。但这些客人中竟也有康摩伽名字便让江蓠有些气愤了。难道他已经成了那种拈花惹草男人?
这消息江蓠第一个就告知了初七,一为打消他们之间可能有苗头,二为试探他们感情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初七坐在榻上听完了消息,只摇着团扇悠悠道:“那去处跟夫君可有关系?”
“江蓠在蜀郡一年多,未曾听闻过,也不知那里老板是何人。若是道上,必定认识。可似乎也没收到过消息。也许是刚逃难来新势力也说不准。”
“那好,咱们不如去会一会,好过在这里揣测。”
“夫人,万万不可!”
“既然你还喊我夫人,那就得听我。”
初七使了性子执意去那新开窑子。江蓠拉她不住,只好陪了她战战兢兢地去了。可一个大肚子女人逛窑子总不免是件惊世骇俗事。江蓠为了把事情做得妥当,迅速将拜帖一写,送到了对方手上。
于是,等夜幕降临之时,一辆马车载着初七慢慢悠悠地出城前去城郊一座富丽大宅。那地方偏远了些,这路上同行车马却都不少。人们似乎都涌向那富贵温柔之地,好来一场旧梦重温。
初七托腮听着外面车马熙攘声音,倒有了些回到繁华长安感觉。如今玄宗皇帝要来蜀中,必定会有大批财物运至此处,闻声而至人必定越来越多。到时,像这样快活之地怕要像平康里那般繁多。
她今日心血来潮要去逛那去处,心中倒有些拿不准主意。男人逛窑子不奇怪。十四岁那年,她还不是在平康里遇上了多年不见康摩伽。当时他与曹铭昭打了一架,虽不知原因,却也证明他爱到那种地方。
不过,初七坚持要来倒也不是因为他关系。蜀郡这样乱世孤岛总是旧日帝都变相缩影。要看清那地下涌动暗流,必要费一番功夫。加之她乃孟清正妻,在此必会招来是非。从前孟清仇敌若也在此,她要不早些防范,必然危及家人。
过了很久,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初七扶着腰下了马车,但见一座恢宏大门矗立眼前。鲜红门漆配着一排亮眼红灯笼,着实有些扎眼。大门匾额上有三个金漆大字,写着“长安坊”,笔力遒劲,十分气派。
初七笑了一声,对江蓠道:“这里老板真会做生意,想把长安旧梦带到蜀中,口气不小。”
江蓠道:“光长安二字已能让人流连忘返了。锦城大街小巷挂出招牌,哪个不是用上长安?即便卖粽子人,都要说这是正宗长安庾家粽子。”
初七不知该笑该叹。正踌躇间,已有个衣着光鲜管事人前来将她们两人迎了进去。他一边客套着一边又问起她们喜好口味。
初七笑着问道:“难道这里还有接待女宾节目?”
那管事殷勤道:“夫人不知,长安有,我们自然都有。”
“我可没那心思。带我去见你们老板便行。”
“这可有些不巧了。我们家老板近日正出了远门。夫人要见,怕要过些时日。”
“哦?这兵荒马乱,他能出得哪里远门?”
“可不是长安嘛。如今长安被个杂胡占着,到处烧杀抢掠,昔日皇亲戚能杀都杀了。就是皇上亲妹妹霍公主也被砍了头,还有些皇孙郡主干脆把脑门揭开,街头都是血流成河啊!我们老板冒了些险回去办些事,可不是提着脑袋过活嘛!”
初七一听便觉得腹痛难忍,连忙扶住江蓠喘着气。江蓠有些担心起来,对那管事呵斥道:“你做什么吃,跟我家夫人说这种话?小心你舌头!”
管事连忙点头称是,命人将初七迎去厢房招待。等四下里没了人,江蓠安慰道:“夫人,你可别听别人胡说。郎君是什么人物,就算安禄山亲自上阵都奈他不得。捕风捉影话夫人千万不能相信。”
初七挣扎着坐起来道:“嗯,说得不错。夫君不会有事。”
她们这样刚说了几句,厢房门便被猛地打开了。初七和江蓠均是一惊,只因来人却是一身便服康摩伽。
初七倒未曾见过康摩伽如此随性打扮,一股子胡风胡气,胸膛上衣扣解着,露出脖颈,耳朵上两个硕大金耳环竟让那张脸显得有些妖媚。
初七抽动眼角,问道:“你……不会是干了这种行当吧?”
江蓠震惊中还没想到这一层,一听初七猜测,连忙捂住嘴难以置信。可康摩伽这身装束实在是让人不浮想联翩都不行。虽然不合时宜,她还是控不住地红了脸。
康摩伽怒道:“谁让你到这儿来?不好好安胎,到处乱跑,你脑子里装是稻草?”
初七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