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略听过太宗玄武门杀兄轼弟之事,一时有些顾忌。孟清却一点都不避讳,问道:“可要考考你,为何太宗要选在玄武门发动政变?”
“这可太难了。我答不好……”
“无妨。我很想听听你怎么想我李氏一门。”
“这……我只略猜一猜,郎君听了莫笑。”
“好,你且说来。”
“依照《考工记》‘面朝背市’所言,王宫南为朝,北为市。汉朝时,长安未央宫南无市,北则有六街三市。故,汉之王城南为君主所居之军机要地,南军便为护宫之主力。及前朝所建之大兴城,市则在宫之南端,北则为朝,此例一直沿袭至今。故,北军便为护宫之主力。谁操控了北军,便操控了大局。太宗深明此理,无事不能成就。”
孟清沉默一瞬,未立即答话。初七忙道:“是不是我说错了?”
“不,你说很好。我只怪夜华这个老师好过了头,将你教得这样聪明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远在长安城另一端夜华突然打了个哆嗦,冷汗渐渐冒了上来。
初七笑了笑,道:“郎君不必怪罪老师。是我平日看得书太杂,混乱说。太极宫也好,大明宫也罢,都是我遥不可及去处。托了郎君福,我才能来长长见识。”
孟清见未婚妻子轻轻一笑便是炫目无比,直道:“我有点后悔了。今日不该将你打扮得太好看,免得你被陛下看中,也夺了去。到时,我该如何是好?”
初七一愣,遂想起天下最大绯闻来,不免有点担心。孟清得逞地笑道:“吓你。哪里能这么容易让你被人抢走?我李氏一族长居陇西,本有胡人血统,不爱受汉礼约束。至于太宗夺兄之妻,高宗娶父之妻,玄宗夺子之妻,世人多怪之,其实我族并不在乎。所以,即便从前收了你为义女,今日我仍会娶你为妻。你可能接受我?”
“我……应该可以。”
两人喁喁私语,一路从通阳门入兴庆宫,绕过龙池入瀛洲门,直到万岁楼前才下了车,继而由几个宦官一路迎接,直见到了当今玄宗皇帝李隆基。他如今年事已高,鬓发斑白,却不似一个垂暮老人,神采依旧。在他身侧坐了杨贵妃,一代倾绝色。
初七按照礼数行礼,自称“民女崔氏”。玄宗听了怪道:“听闻你是清河崔家小女儿,怎自称‘民女’?长天,你小妻子是否畏惧了朕?”
孟清回道:“陛下,臣妻年幼,尚未过门,亦未有封号,所以自称‘民女’。”
“原是如此。如此佳丽,尚处在深闺便被你找到,可要羡煞旁人了。”玄宗转而对初七道,“以后不必拘礼了,当是自家人一样常来走动吧。”
初七应了一声,心里奇怪自己何时成了清河崔氏一族,眼神直望向孟清寻求帮助。孟清微微一笑,挽了她手在一侧席位坐下欣赏歌舞。
这时正跳是《霓裳羽衣曲》,梨园弟子浩浩荡荡几百人在一旁伴奏。曲子跳到一半,杨玉环看了初七一眼,忽对孟清道:“长天,本宫看你带来女孩骨骼身形不错,是不是也能歌善舞?”
“回贵妃,她略习过礼乐,弹奏古琴尚可,至于跳舞倒未曾触及。”
“既然年纪这样小,习舞倒还来得及。我尤其欢喜这孩子。不若我将她收为女弟子,你意下如何?”
“那自是臣妻之荣耀。”孟清使了眼色给初七,道,“心儿,快谢过贵妃。”
初七还未明白发生了何事,连忙谢恩。这不经意之间,她已成了当今贵妃门生,即便在宫中地位也已不可一世。
杨贵妃似乎心情大好,玄宗皇帝亦有些高兴,于是赐块宫牌给初七,让她可以随时进出皇宫。等到她正式嫁入门第之后,自也少不了封赏。
初七一一承受这些飞速而至无上光荣,心也渐渐明白自己已与孟清密不可分,脱离他而活无从想象。
等到成亲那时,八抬花轿敲锣打鼓到了崔家门口。初七穿了大红喜服被扶上花轿热热闹闹地抬走了。
本来以为一帆风顺,可是护送花轿队伍竟来了一百来人,由夜华带领下横扫长安街头。沿街行人还以为是皇亲戚出行,纷纷驻足观看。初七闷在轿子想喘口气,却被轿子外随行江蓠制止。
她道:“这一路凶险。夫人千万不能露面。”
“这是怎么回事?”
“不好说。可能会有意外……”
喜庆日子,江蓠也知道不能说些什么不吉利话,于是总也欲言又止。初七却被含糊词句弄得心慌,变得战战兢兢。
直到花轿过了一条巷子,初七便听一串炸开响声“轰隆隆”地传来。街上人四处惊叫逃散,乱成一团。初七掀了盖头正要探出身去看是发生了何事,却见轿子帘子已被人掀开。来人竟不是江蓠也不是夜华,而是戴了一张面具康摩伽。初七光闻他气味便早已将他认出。可他忽然出现在此时此地,不免让人吃惊。
康摩伽开门见山道:“快跟我走,这里危险!”
初七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手交给了他。康摩伽拉了初七出轿子,抱她上了自己马便飞速向乱窜人群中冲去。
初七在马上看着外面混乱情况直问道:“究竟是谁做了这样事?难道史怀安又来找麻烦,还是你来抢亲?”
康摩伽在她身后勒着缰绳道:“等会儿再跟你说缘由。你且坐好!”
他要带初七走,第一个出来挡人便是夜华。他高喊道:“大胆匪徒,把新娘子放下就饶你不死!”
彼时,夜华已拉开弓弦,直指康摩伽心脏。初七看得清楚,忙挣扎道:“我不能跟你走……”
“七,你真要嫁给孟清?他都足够做你爹了,你才多大?”
“我没了他不能活,必须嫁给他!你要是真为了我好,就放手……”
康摩伽听她说没有孟清不能活,心中一震,顿时松了手。想他千辛万苦布置,为就是不让初七这样奉献了自己。她一定是被迫,不是自愿,即便嫁了也是无尽苦痛。只坚信了这一点,康摩伽义无反顾地来了,得到竟是这一句话。也罢,也罢,各人都有各人所选,他自己走难道就是条康庄大道吗?将她抢来,受苦还是受苦,何况她如今并不情愿。
他隔着那一张可怖面具,直道:“好,你既然这么说,我再不阻拦。你走吧!”
初七下了马,朝夜华奔去道:“别放箭,我没事!”
夜华才不管初七叫喊,箭嗖一声便射了出去。康摩伽马识得危险,带着主人匆忙一躲。箭擦过康摩伽胳膊,瞬间染红了他衣袖。他呻吟了一声,捂住伤口策马而去,不再回头。
初七也没去看他离去背影,跑到夜华身边便道:“老师,我真没事了,别误了时辰,快带我走吧!”
夜华仔细看了她片刻,翻身下马道:“夫人受惊,夜华罪该万死。老师这个称呼莫要再提了。夜华不敢与贵妃比肩。夫人千金之躯,关系重大,千万要谨慎,不能有行差踏错!”
初七定了定神,知道自己地位因今时不同往日。出嫁之前,她全家都被纳入了清河崔氏族谱,摇身一变就成了士族名门。她亦是杨贵妃亲自收下门生,出入皇宫通行无阻。从前谦卑从此要尽数摈弃,她必须有一个更高姿态。
于是,初七对夜华道:“即刻启程,不得耽误良辰吉时。夜华,你可领命?”
“是,夫人……”
成婚
35
自拜完堂已有两个时辰,初七独自坐在洞房内因一日都未进食而饿得发晕,却一直不敢动弹一下,只怕不合礼数。直到饿得再支撑不住,原始本能终于战胜一切。她大着胆子揭开盖头下了床,在桌子上搜刮了些零嘴填肚子。因为钗钿太重,上面流苏也十分碍事。她干脆摘了发髻上繁重发饰,又将身上贵重金银宝石皆尽除去。
这样撩起长袖狼吞虎咽地扫遍了几盘糖果蜜饯喜饼,又倒了点宫廷御酒五云浆解渴,她终于能喘口气,心里琢磨成亲这种事难怪要一生一次,原是如此折腾。六礼尚不算在其内,光这一床龙凤被就花去了她全家女人半月心思,更不用说拜堂时繁琐。那样多人围绕着她说恭喜。可她除了崔家人,谁也不认得,只像木偶似跟着孟清行礼。玄宗皇帝还特意派了使者过来恭贺,所有人又要磕头谢恩,直将头上压了几斤重她折腾得晕头转向。
热闹过去,心也随之一静。康摩伽前来抢亲,她没跟他走,毫不犹豫地选了孟清。她不后悔,却仍旧伤心。肚子一饱,她擦了擦嘴便掉了眼泪下来。
孟清推门进来时便看见他新娘这副模样迎接她夫君,不免叹了口气。她看起来实在是小,即便画了妆也盖不住稚气,让她穿上喜服无疑是让个孩子穿上成人衣服。
孟清叹息惊得初七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她慌了,自己这等狼狈模样竟让丈夫瞧见,往后该如何抬得起头?越是慌越是乱,一不小心她就将桌上杯盏碟盘扫了下来。
孟清见她要去捡地上碎片,连忙上前道:“坐着别动,听话。”
初七顿时笔直坐回凳子上,倒成了个木头人一般。孟清摇了摇头,喊了侍女来打扫,一面又吩咐厨房烧碗夜宵来。洞房里动静一大,又惊动厨房,作为今日操控场面夜华听闻了便又咬牙了一阵。
他昨日还特地让江蓠临时抱佛脚般地去教初七诸多闺房秘事,哪知江蓠只回报了一声道:“华爷,夫人她……还没来月事,所以房事就……”
夜华当即有自插双目冲动。怎么办,怎么办,洞房花烛怎么办?现今果然出问题了吧?深更半夜烧夜宵,烈火倒是有啊,干柴哪里寻去?
孟清倒很镇定,等侍女将新房收拾干净,便叫小妻子到梳妆台前,亲自为她洗去脸上妆容。初七紧张得不敢动弹,任凭孟清捧着她脸擦拭眉妆脸妆,一边又道:“郎君是不是不喜我化妆?”
孟清洗得仔细,一听她这样说,便故意严肃道:“还叫郎君?”
“嗯……夫、夫君……”
“以后得记得这个称呼,别又叫错了。 ”
“不会,我一定记着!”
孟清见她仍旧说话生硬,全身紧绷,便换了个话题道:“你口脂很特别,竟是粉色。谁替你选?”
“是我自己制。我不喜欢嘴涂得红红,所以特地将颜色调淡。好看吗?”
孟清俯身尝了一口,直觉甜美丝丝入口,便笑道:“好吃倒是真。”
初七连忙捂了嘴,脸羞得通红。幸而厨房夜宵及时送到,解了这尴尬。夜宵送来是驼蹄羹,一并配了十二样小菜。
初七闻了那香味便有食欲,端起碗来刚要吃,又看了一眼孟清,等待指示。孟清依靠在软垫上笑道:“吃吧,成亲礼数放一放就是了。”
初七得到允许便放开胆子津津有味吃起来。孟清在一旁看她吃样,直觉得真像一只觅到食物馋猫,便问道:“味道如何?有这么好吃?”
初七一阵点头,转而又集中在了食物上。她对于吃似乎十分执着,想来也是野兽本性。孟清不禁道:“我看得你都饿了。分我一点,你可愿意?”
初七连忙呛得咳嗽,抬起头来就道:“夫君也饿了?是不是叫厨房再煮一碗?”
“不必,你剩下分我一点就是了。”
初七毫不犹豫将手中碗递给孟清。孟清接过吃了一口,果觉美味,又舀了一勺喂到初七嘴里道:“夫妻同分羹汤,想来也是件美事。”
初七被喂得有些不好意思,想了个由头便道:“夫君,说到分食,我直想起个典故来。不过今日说不太适宜。”
“难不成你想说是弥子瑕分桃?”
“原来夫君猜到了……”
“嗯,我妻倒是聪明,提醒为夫不能学卫灵公。弥子瑕是小人,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见是有见地。”
初七撅嘴道:“夫君欺负我!我若是有一日也颜色褪去,夫君会不会嫌弃我,不再会像今日这般不分彼此?”
孟清揽了她过来道:“等到那时,我只怕也是一堆黄土了,哪有嫌弃之理?”
初七觉得这话有些伤感,一时不敢接话。孟清身上透着浓烈酒气,脸色微醺,似有了些疲惫。两人彼此沉默,只显得新房寂静无比。怪只怪吃饱喝足让人渐渐染了睡意。初七一到了孟清怀里便找了舒服位置打起了瞌睡。
不对!仿佛还要吃合卺酒,行周公之礼来着,她强睁着眼睛,按照事先记下话,跪坐着对孟清行礼道:“夫君有礼,小女子崔氏初来乍到,尚未经事,愿与夫君共结……共结……”
秦晋之好啊秦晋之好!担心到冒汗夜华早已守在门外忍耐了多时。同分羹汤,忍!说古代断袖,忍!打瞌睡,忍!是可忍孰不可忍?夜华只差临门一脚闯进去好好敲打敲打那颗小脑袋,却听里面孟清声音传来道:“夜华!”
“夜华在……”
“今夜不准有人在新房半里之内出现。”
“是,郎君……”
夜华拖着劳累身子驱散了等候在门外一众侍女婆子,连带自己也走了。没走多久,他回头张望,却见新房红烛已经吹熄,心中突然有些担心起来。这些年孟清不是忙正事就是忙初七事,清心寡欲了几年究竟将她娶进了门,新婚之夜可别、可别辣手摧花了呀……
夜华一夜未难成眠,翌日清晨连忙吩咐江蓠打听虚实去。直到日上三竿,江蓠才来回报说:“华爷,江蓠无能,探听不出内情……”
“那……被褥上落红了没?”
“新床似乎未曾动过……”
“呃?那……问了夫人昨夜情况没?”
“夫人只红了脸,不说话。江蓠也不敢追问……”
如此含糊不清结果,夜华已有了内伤,把心一沉直向孟清告了假,休息个几日。初七浑然不知。她初为新妇,家中没有公婆侍奉,丈夫又宠得无法无天,因而生活只有自在两字。
新婚第一日,孟清携了妻子去祭祖上香,告慰祖先。初七姓氏也被正式录入宗谱之中,身份地位更上一等。那密密麻麻宗谱上,有长孙皇后,有武后,有韦后,而她崔氏与她们同录一书。此等富贵荣华,此等光耀荣誉,都已不可言说。
孟清再牵初七手时便觉得冰凉一片,忙问:“手竟这样凉,该多加件衣裳。”
初七依偎着孟清,喃喃道:“夫君,若有一日你离了我,我该如何存活?人说死在夫前一枝花,可见是多有道理。”
“新婚第一日便说不吉利话,你叫为夫如何回你?”
初七勉强笑了笑,道:“是我不好,以后都不说了。”
话虽这样说,那样依附于一人恐惧仍旧缭绕在心底不去。回到新家以后,孟清便有了正事要出门一趟。偌大家中,她只想找些事情忙碌,便让管事们将昨日收贺礼列份单子来,自己弄本账本打发时间。
一直抄录到地契五亩之时,她一时觉得奇怪,便吩咐人将这地契呈来看。果然,这地契正是她家卖给康摩伽那几张。康摩伽竟将此当做贺礼送了过来。初七顿觉心中沉重,又思及他将来会与米荷蹀躞情深,便搁了笔叫个管事道:“这五亩地我可有权处置?”
那管事忙道:“郎君名下千倾良田,夫人任凭处置,无须过问下人。”
“那好,便让几个人将田边农舍修葺一番,每年都种些粮食。得了收成就分给长安城里济病坊,当是做善事积功德吧。”
“回夫人,郎君年年都有钱财捐赠济病坊、疠迁所及各个寺庙道观。这五亩田收成怕是有些微薄……”
“那便匿名捐吧。多积点福,总是好。”
管事应了,忙去办事。初七拿起笔来,自嘲了一声,便继续抄起了单子,不再做他想念。
到了归宁之日,初七同孟清一起回了宜阳坊娘家。孟清送了一套豪宅供崔母及崔氏夫妇长居,直与杨氏姊妹毗邻,又送了仆役百人,良田十倾。初七回门回得无比隆重,路人艳羡之色比比皆是。
王氏自小便在这等环境中生存,因而不若苦尽甘来丈夫和婆婆那般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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