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知道有个地方肯定方便,你跟我来。”
康摩伽拉了初七往曲江池方向而去,一路进了杏园。如今杏园探花时节早已过去,杏园中光秃秃一片枝桠伴着寒风,令那些游人都失了兴致。
康摩伽脱了斗篷披在初七身上便道:“这样暖和些。杏园冷清,却没人打扰,是个说话好去处。”
初七闻了闻斗篷上康摩伽味道,道:“人长大了,气味也变了。从前不是这个味,就像春日里青梅一样。现在闻起来倒像橄榄了。”
“你呀你,跟男人说气味什么。若不是我,只怕旁人都会误会。谁教你这么没戒心?随便一个拐子都能把你拐走。”
初七冲他皱鼻子,不服气道:“我才不会呢!一旦生气起来,谁都要怕我。”
“好啦,不跟你计较这个了,说正经。史怀安此人你应是遇到过了吧?我知道他看中了你,孟郎君又在努力保你。你今天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独自出门,是不是嫌命大?”
“史怀安,我不怕他。我只怕家人受到牵连……”
“你还不知道他是怎么个人。知道了就会害怕了。不过,你有孟郎君保护,相信史怀安也不能得逞。”
“可我……”我要嫁给孟清了。初七竟发现自己怎么也开不了口,只有咬了唇把话都咽下去。
“七,你不知有多幸运。你运气连我有时候都羡慕。天上神明会一直保佑你。我能为你做已经不多了,至多在你身边保护一阵,长久却也是不能了。”
初七一惊,忙道:“此话怎讲?”
“我这次不过来长安例行公事,很快便会返回边关。到那时,我除了思念再无其他可以给你了。幸好你有保护你人在。这样我走得也安心一些。
西风吹得萧瑟,刮过脸旁似刀割。初七看着杏园里最后一片落叶都被刮了下来,才慢慢说道:“原来,你是要走……”
“嗯,边关有人在等我回去。米荷,我已找到她了。若不是为了来长安,我和她早已结为夫妻。这次回去便可把亲事办了。只是喜酒恐怕请不到你来。你不会怪我吧?”
初七乍一听,直觉得刚刚悸动刹那间都被浸在了冰水里面,冷得不能呼吸。橄榄……米荷从前最爱吃橄榄如今已成了他身上缭绕不去气味。那样美丽女人,用红唇咬着橄榄核轻轻一吐,无限风情不肖言说。原来是如此,原来是如此……
她思绪似已不在杏园,不在长安,直飘向了翠清山秋日。她仍旧缩成一团被关在笼子里面,等待康摩伽捡她回去。无论她愿意不愿意,他都要给她洗澡穿衣梳头,喂她吃饭,抱着她入睡,不停地亲吻她拥抱她。
她甚至有些怨恨了。康摩伽,康摩伽……为何要将她带到人世,又抛弃?若不是遇上了他,她一定会重新去做一只狼,用四肢奔跑,用嘴撕裂猎物狼,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是,即便如此,她似乎一点都不后悔。因为至今以来,从来没有人能像康摩伽如这样爱过她,对她这个脏污不堪狼孩倾其所有地疼爱。初七想,自己在人世学到第一样方小说西不是吃饭不是走路,一定是被爱能力。
她突然很想嚎叫,却只是牵动嘴角,回道:“不、不会……我都不知道你要成亲,贺礼都没准备一份。这可如何是好?”
“哪里要这么见外。我心领了就是。七,我想你现在离不离我都不算什么大事了。但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便申请调到长安来,带上米荷一起来。到时候,大家有个照应也是好。”
初七只觉自己再说一句,眼泪便要不争气地涌出来,只勉强笑着说:“我知道你都爱说没准事。可不要再对人轻易许下承诺了……”
“嗯,嗯……”康摩伽应着,一双蓝色眸子渐渐变成了深邃蓝。
康摩伽,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我们骑着骆驼,穿越过炎热沙漠,千辛万苦找到了大海。一望无垠海,深蓝水和白色浪。海水是咸,咸得发苦,我很奇怪。如今倒是明白了,你眼睛就是大海,海水又怎么不会是咸呢?
许诺
34
初七将心一死,再看康摩伽时虽有苦痛,却是硬逼着自己开朗了一阵。他们一路沿着杏园缓缓而行,一时都没有什么话好谈。
直到不得不分别,初七将斗篷脱下还给康摩伽道:“我想我得回去了。今日跟二姐一起出来,与她失散这么久也不知怎样了……”
“你二姐我见过一次,似乎不好相处。”
“她吃软不吃硬,我知道怎么办。你别送我了,我自己回家。”
康摩伽叹了一声,道:“我都快变得像你们唐人一般婆妈了。要是我说,好,我不送了,是让你我都受罪对不对?”
初七只觉得在眼眶里打转眼泪再不快点离开就要落下来了,便故意气道:“那咱们不婆妈!我不想你送。你该去哪里去哪里,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说完她就慌忙跑走了。一边跑她便将忍了许久泪一股脑儿哭出来。哭实在太费劲,让她都没力气。她停下来喘了口气,发觉康摩伽没有追来。不知是失落还是释然,那泪竟渐渐消失了。
出了杏园,江蓠便急冲冲地找上了她,一开口就道:“你究竟跑去了哪里?害得我们快将长安翻遍了!你马上跟我回郎君那里,你家出大事了。”
“这是为何?出了什么事?”
“你二姐似乎被胡人当做是你误抓了。现在他们发现抓错了人,还不回来抓你吗?”
初七一听莲子被那些胡人抓走,直急得心似火烧一般。她忙道:“怎么样才能救回我二姐?你说,你告诉我!”
“我哪里能知道?这些事由不得我们来做主,都是男人们交易谈判筹码,你懂吗?倘若你贸然行动,只会坏了大事!”
“那郎君可以救我姐姐是吗?你带我去,你马上带我去见他!”
“你别急,跟了我来就是。”
初七已是迫不及待要见孟清。如若莲子因为她而遭受了什么意外,她便就又害了崔家一条性命,即便愧疚一生再也难以偿还。
就在初七匆匆跟随江蓠而去时,她仍旧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别了,康摩伽,从今往后,只愿不再相见。
与此同时,长安城另一边,夜华正为史怀安事焦头烂额,来见孟清时直显得有些落魄。
孟清正下着棋,眼见棋盘上四面皆黑,白子只剩下一口气,便放下棋子道:“夜华,人我要活,干净,你可明白?”
“是,郎君。夜华必定可以办到。”
“心儿这些日子受了诸多惊吓。我想再见到这种事发生,也不想跟那个胡人再有交集。”
“是,夜华定当竭尽全力。可是……郎君真要将那女孩儿娶进门?她总归出身寒微,怕入不了李氏宗谱。”
“她既姓崔,你就该知道知道会有办法。”
“是,夜华这就去办……”
孟清下了这般为难命令,夜华直擦着冷汗领命。天下皆知“中进士,娶五姓女”是莫大光荣。这李,崔,王,卢,郑五姓中,又有七大望族。王氏本家太原王家算是一家,当朝皇室家族原属陇西李氏又是一家。
夜华知道孟清要初七进入天下最显赫家族族谱,一定要有个好一点出身。于是,这难如登天一般差事又落在他头上。他只怨初七是上辈子来讨债,自己一直要为她劳心劳力。
夜华刚走不久,孟清便下完了一局棋,竟是白子胜出。初七便在这个时候急冲冲地跑进房来求见。
她来不及行礼,一进门便跪在地上道:“郎君,请恕我无理。我有一事相求!”
孟清下了榻,扶她起来道:“若是为你姐姐事,我已派了夜华去处理。你姐姐很快会丝毫无损地回来。不要害怕。”
初七得到孟清保证,渐渐松了口气,继而道:“郎君恩情,无以为报。我愿一生一世做牛做马,来生来世结草衔环。”
“谁要你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了?我仆役很多,我手下也有千百,受我恩惠人更是数不胜数。我并不需要你报恩。”
“郎君,有什么是您没有,而我有?请告诉我……”
“我需要一个妻子。你能给我吗?”
初七低了头,轻声道:“我不懂如何为人(妻),也不懂如何为郎君妻。我两岁时候就跟着狼群生活,吃肉饮血;五岁时候除了嚎叫连人话也不会说。我愚笨,痴傻,有时候还很懦弱。这样郎君都不嫌弃吗?”
孟清笑了一声,道:“心儿,你怎这样看轻自己?你我相处这几年,我直觉得你善良温柔敦厚也很老实。何况我要娶你是因为你是你,从来不因为别。心儿,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所以不愿嫁我?”
初七想到了康摩伽,又想到了米荷,立马摇了摇头,道:“没有,我心里面除了奶奶爹娘姐姐,什么别人都没有。天下除了家人,再没能有别人在我心里停留。我当郎君是我家人,我也愿意做您家人。如果只有成亲才可以,我……愿意嫁给您……”
“心儿,为何我看你这样苦?”
“我只是……我只是……”
孟清没让她说下去,揽了她到怀里道:“不必说了。你苦从今便是我苦了……”
初七实在不能从孟清身上挑剔什么了。这口头上亲事便就这样定下。直到夜幕来临,初七被按时送回家,便见莲子已在家中如常说笑,一边还帮忙摆放碗筷了。
她们姊妹交换了眼神,各自不语,晚饭也吃得尤为安静。崔母近日因惊吓过度,一直卧病不起,因而饭桌上气氛并不如往日那般窒息。
初七吃到一半,夹了点莼菜放进莲子碗中道:“二姐,吃菜。”
莲子也夹了点马齿苋给初七,道:“小妹,吃菜。”
王氏奇怪道:“今日你们二人怎有些古怪?”
“没有!”
“没有!”
姊妹齐声回应,倒显得心虚了。王氏叹道:“也不必瞒我。我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吗?”
两姊妹心虚起来。王氏于是将厚厚一叠拜帖放在饭桌上,说:“一个时辰之内,三十六封拜帖齐齐送上门,指明要向我三个女儿提亲。什么吏部尚书之子,户部员外郎之甥,还有什么江南富商,塞北将军,最离谱高丽皇室宗亲都有意我女儿,恨不得马上将你们统统要过去。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莲叶听了差点噎着,忙道:“娘,这是何故?怎么连我都有人提亲了?”
莲子更是急着说:“我可不要嫁到番邦,高丽什么第一个回绝掉!”
王氏瞧了一眼初七,初七心虚地避开。事情原委便已一目了然。孟清要娶崔家最小女儿,便要她两个姐姐先行嫁人。如此方不致落人口舌,又保全了莲叶莲子面子。考虑不可谓不周到。
好一个孟清,一次便要了她所有女儿。这般厉害,怕是无人能及了……
这顿饭吃得尤其艰难。崔桓看着妻子多年不见威严,亦不敢贸然造次。虽然这么多求亲是孟清有意而为,但也不见得都是坏事。莲叶老大不小,若有门好亲事,真比什么都让人高兴。莲子虽还不急,但也已到了找婆家时候。何况她想嫁人心比莲叶还甚,让她得偿所愿,未必是件坏事。至于初七,她婚事早已板上钉钉,奈何不得。既然如此,崔桓觉得顺手推舟亦不是什么坏事,只要女儿们都愿意他没什么不愿意。
王氏早看出一家人除了她以外都倒戈向了孟清。他果真是做得滴水不漏,让人难以拒绝。她再说什么也是无用,只好道:“吃完了饭,大妹二妹跟我进房挑一挑这些帖子上人。不过,明日后日似乎还会有第二、三批帖子,你们别太快下决定。至于心儿,娘已经没话说了。一切照你自己意思吧。”
一锤定音之后,崔家女儿出嫁之事便就此轰轰烈烈地展开。初七看见两个姐姐脸上均有喜色,便也觉得安心。她私底下找了莲子问:“姐,听说那些胡人抓你。你有没有事?”
“呸,你才有事呢!我这么倒霉都是因为你,再不跟你穿一样裙子了。”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既然觉得欠了我,便跟我说,你那个一身黑朋友叫什么名字?”
“老师?姐,你从前见过他,也没兴趣打听来着。”
“哎呀,今时不同往日嘛。我被胡人掳走以后怕得不得了。是他突然出现把我抱起来救走。那模样可真好看!”
“老师他……似乎不近女色……”
“哼!我又没说要嫁给他,你慌什么?”
莲子有心将夜华种种打听个一清二楚。她今日遇险,本已觉此生无望。那些胡人毛手毛脚,看着便觉得恶心。但就是夜华意外地英雄救美让处在绝望中莲子生了前所未有好感,即便那原本嫌弃肤色都变得顺眼起来。
莲子思量着既然如今已有了如此之多上门求亲之人,自己便也不用再惧怕嫁不出去或是做小妾,慢慢选慢慢挑才是最要紧。
这一晚上,莲子拉着莲叶将那三十六封拜帖从头到尾看了三十来遍,千挑万选了几人以作后备之选。莲子笑歪了嘴道:“这简直像在选后宫。我们都能成则天皇帝啦!”
存活
35
王氏没料到三个女儿婚事会进行得比预想中还要快。莲叶因为是家中长女,认真操办了一月后首先出嫁。她嫁是当朝三书大员外孙卢定之。对方亦是望族出身,系范阳卢氏一族。归宁之日,王氏见那卢定之一表人才,与莲叶颇为投契,小夫妻两个有商有量轻言细语,倒也是一方好姻缘。
二女儿紧接着出嫁,嫁人更显赫了些,直与当朝宰相李林甫攀上了亲家,甚至能进后宫走动。归宁时,莲子摆出气派十分大,直将崔家用各色礼物淹没。
两个姐姐相继嫁人,初七婚事也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办起来。不过,孟清相当低调,又没有高堂在侧,样样事情都不铺张。连他首次登门拜访崔家时,他也只是带了几样薄利,态度谦虚恭敬。
崔母看见他便十分欢喜,一连与他长谈了一个时辰。崔桓也觉得孟清投契,直将自己珍藏佳酿拿来请他书。
孟清吃食一向讲究十分,但在崔家吃那顿饭连碗筷都用了初七日常用。初七一直满头是汗地帮忙夹菜,唯恐家长们看出破绽来。
在一起吃了这顿饭后,孟清在崔家地位算定下了。初七只等着花轿上门来,便要正式嫁为人妇。这时,江蓠便正式住进崔家帮忙照顾初七,一并将各项礼仪教授,以便不时之需。
不过烦闷时候孟清也会慎重地送了帖子到崔家,继而派人接初七出去散心游玩。他有一次甚至带了初七去兴庆宫觐见玄宗。那时,初七得知是要去见皇帝,不免吃惊道:“我区区一个民女如何能去见皇帝?郎君别为难我了……”
“将来都是亲戚,会时常走动。这一关怕是免不了。”
“亲戚?郎君难不成是皇亲戚?”
“我还未对你说过,我本姓李。因为先代在武周时期一些原因而改了姓,不过仍跟本家有来往。你既是我未婚妻子,我自然要带你回本家走动走动。难道你不愿?”
初七从未想过孟清原来出自天下最显赫家族,而她自己婚后所要面对也远不是如何侍奉夫婿如何持家如此简单。一股无形压力直压在她肩上。
孟清握着她纤细手一直走进辉煌皇宫,走进大唐最为富丽地域。从朱雀门入皇城,再由景风门直奔兴庆宫,初七从马车上一直偷瞧窗外,只见连绵不断围墙和刺眼琉璃屋瓦,还有诸多守门将领,风景虽是壮观却有些单调,瞧了一阵倒也失了兴致。
孟清见了便问:“皇宫你不喜欢?”
“也不是。就是有点闷。”
“真正美丽风景不在这里。若有机会,该带你先去看太极宫。那是前朝文帝炀帝宫殿,后来又住过高祖和太宗。太极宫在最北边,北门便是著名玄武门。”
初七略听过太宗玄武门杀兄轼弟之事,一时有些顾忌。孟清却一点都不避讳,问道:“可要考考你,为何太宗要选在玄武门发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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