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曹铭昭却迟迟不肯答应,每次相见皆都岔开话题,不是说寺院里的生活多么无聊,就是吃不到肉多么悲惨。终于有那么一次,初七被弄得生了气,捂着眼睛就呜咽起来。曹铭昭受不得女人哭,马上软下口气道:“好啦,好啦,就看他一眼,这样总成了吧?”初七仍旧捂着眼睛,道:“得跟他说,我很好,还有,很想念他……”“好。”“得说我不是不想来见他,只是不想让他难过……”“好。”“得说让他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好啦!你有完没完,我一不高兴可就不去了。”初七只好适可而止,又将康摩伽留给她的铃铛交托给曹铭昭道:“这铃铛你给他。”
“为什么?他给你的方小说西你自己留着,还送还干什么?”“你们两个不和,我怕他不信你的话。再来,让他以后也有个想念,别太快把我忘了……”
曹铭昭摸着脑袋,道:“我说你自从说话顺溜以后怎么心思又不顺溜了?康摩伽那家伙能把你忘了才怪!”“反正你带给他嘛!”
死结
21曹铭昭拗不过初七,终于还是收了铃铛,心里面已有了计量。他回到兴善寺以后就开始利用刚刚建立的人脉打听去军营的门路。刚巧那军营里累死了几个体弱的新兵,寺里便说要派人去超度。曹铭昭顺带混了个名头去了。那新兵军营地处偏僻,人迹罕至,来一趟着实不易。曹铭昭混上一辆派来接应的马车,直坐了两个时辰才到了目的地。这一路上坎坷颠簸,他把胃吐空了也难受得要命。等和尚师傅们列队下车,跟着几个带路的军官前去超度念经,曹铭昭便趁机借口解手钻了空子,开始到处找寻这里的胡人打听消息。兵营中胡人不在少数,而且多是膘肥体壮勇猛威武的。他们留着浓密的体毛,撑着高高的个头,一说话嗓门洪亮不已,一较之下汉人便孱弱了许多。听闻唐国有府兵制,无战事时士兵去种地,有战事时便一起去打仗。可如今边关战事连连,如此兵役制必然不顶用。曹铭昭一路见来,心里倒是在想,将来胡人若来攻打汉人,想必是不费吹灰之力了。但偌大的军营中,要找到康摩伽着实有些难度。光一个操练场就一眼望不到边,更不用提还有马场、射箭场、饭堂和营帐等地。曹铭昭转了一圈,已是有些不耐烦,消息却是一点也无。正待他要放弃寻找,康摩伽却是自动送上门。原来死的新兵正是康摩伽刚结交的好友。此人身体瘦弱,为了养家便被征兵入伍。但不过三个月功夫,他便积劳成疾一命呜呼。康摩伽为友人难过了一夜,差一点便要赶不上超度大会。他匆匆忙忙从营帐经过,曹铭昭远远就认出了他,忙向他打手势。康摩伽却没马上认出曹铭昭来,直至发现一个和尚不停向自己挥手,才发觉是故人前来。他见了曹铭昭的打扮不免吃惊,继而悄悄去了偏僻角落与他相见。这一见面,两人将彼此行头打量一番,却都是无语。他们一个穿着厚重的兵服,一个穿着素净的僧袍,一个满面愁容,一个脸色暗淡,心皆想着自己经过的一番劫难,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想当时,安岩突然要散伙,众人皆是措手不及。但更令人措手不及的怕还是一群官兵冲进大院,将安岩强行押走,连带将他们所有人都关进大牢审问。那些人说安岩是细作,专来唐国窃取情报,要他们每个人供认此事。阿义第一个说他们冤枉好人,却立马被斩断了左手。凡是不签名画押的,都免不了毒打。众人有些屈服了,有些就死在了牢里。再后来,一些人陆续前来将人按斤卖掉,米荷第一个被买走,然后是曹铭昭。唯独只有康摩伽,他也不知哪里来的运气。刚巧那日,他兴冲冲地跑去城郊找寻初七,便躲过了这一劫。所以,也唯独他现在还可以在军队里混口饭吃。
这些日子,他陆续打听了当日的情况,才知道班子遭了什么大难。因而,他便有替安岩伸冤抱屈,为众人报仇的心思。这心思藏得牢固,即便惨无人道的训练都不能让他退缩半分。怪只怪在他一无所有,除了杂耍的技艺和健康的身体,再无方小说西可以出卖。正赶上朝廷要募集些常备军充裕边关,以缓解府兵制之弊端。他便谎报了年纪,带了复仇之心进了军营。可如今曹铭昭已出现在他眼前,他知道这个秘密是心照不宣的了。康摩伽叹了口气道:“你还好吗,如今怎么做了和尚?”“这不关你的事。我如今来只是受人所托。”曹铭昭拿出铃铛,道,“这个方小说西你认得吧?”
康摩伽眼睛一亮,抢过铃铛来,忙问:“你找到初七了?”“这是当然。你拼了命都找不到她,偏偏让我一碰就碰上。她知道你身在军营,便托我进来给你这个。”“她……现在好吗?有自己爹娘,是不是比在我们那儿好?”“这你没猜错。她不仅有爹有娘有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大人物护着她。现在她吃的饱有人疼,张口便说些听不懂的话,将来的前途也一定不错。”“怎么?她都会说话了吗?”“说话还算什么,她怕是什么都快会了。你担心她还不如担心你自己。我闭着眼睛也知道你当兵是想着借此报仇。可等你能发迹,恐怕也是十年八载后的事,倒不如找初七帮忙倒还快一些。”
康摩伽听得发愣。原来初七已经有了更好的生活,再不需要他了。而他自己更像是被遗弃了一样。这种难过令他久久不能回神,连曹铭昭接着说了什么他都已听不见了。曹铭昭气道:“别装得什么都没听见!你看看你现在,再也没了做台柱时的风光了,也养不起初七了,只能在这里拼死拼活做牛做马地当个小兵。可再过几年,初七说不定就要大富大贵,然后嫁个大官什么的。到时候,你该如何自处?我被抓进牢里的时候就在恨,凭什么就你运气好,躲过了这个大难,凭什么坏事全跟你不沾边。现在我不恨了,因为我惨不过一时,现在已经过去了,你惨就是一辈子都惨下去,翻不了身的。这都是天命知道吗,天命!”这样耗了多时,曹铭昭因为时限所迫,不得不跟着和尚队伍出军营。而康摩伽仍旧如同丢了魂魄一般,再不对他的话有反应。他没了法子,狠狠丢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吧”便兀自走了。回程路上,他开始头疼起来。康摩伽什么话都没给留下,回去以后如何交代?他吃力不讨好,岂不白费一场功夫?于是,在初七问起康摩伽收了铃铛是何反应时,曹铭昭便道:“那小子知道你现在过的好便放心了,说等混出个名头出来再来找你。在此之前,他要准备干一番大事,让你别再惦记他了。”
初七信以为真,道:“我还以为他会难过……”“他过得挺好,有吃有穿有活干。你怎么还一副难过的表情?”初七摇着头,眼泪簌簌往下掉。曹铭昭实在不懂此二人得了什么疯傻的病,知道对方过得好却一个都不高兴。曹铭昭不懂,初七却明白透彻。康摩伽也许从此以后都不会来找她了。他这样的人,只会在她苦难的时候出现。等到她安定了,不再需要他的照顾时,他便不会再出现了。初七这一哭就哭了一天一夜。夜华见到她时,见她两颗肿得如同胡桃一般的眼睛,便问:“你为了何事如此伤心?”“老师……学生想,从此以后,潜心学习。请老师多教我些方小说西,好让我不再费时想念其他……”夜华一听就知道事有蹊跷,只要私下打听打听便可了解初七真正伤心原因。于是,他此刻也不深究,回道:“好,既然你求学若渴,老师也很欣慰。你可有想学的技艺?”“孔夫子所说礼、乐、射、御、书、数,学生每一样都想学。”“你口气不小,胆子很大嘛。男人学的方小说西你也想学?可见你现在心态不正,急于求成。老师只能教你琴棋书画,陶冶你的性情。”夜华一口气就否决了,令初七颇有些失望。她家里人常琢磨着让她来草药园里学打算盘学记账学最实用的本事,但夜华所说琴棋书画于普通人家用处不大,不免让她泄气。但夜华已说出了口,她便也不好再反驳老师,只有私底下向福伯请教记账事宜。便就这样又过了三月,年号从开元改成了天宝,待到春日来临,新兵启程前往边关。初七便告了假,跑去看军队出城。那场面着实壮观,三千兵马列队从皇城浩浩荡荡向明德门进发。沿途百姓莫不争相观看。初七个头小,只能隐约看见士兵佩戴的头盔。至于谁是康摩伽,早已无从知晓。她不敢在人群里嚎叫,只好扯着嗓子呼唤康摩伽的名字。可鼎沸的人声早已淹没了她的喊声,再无半点踪迹。她也不灰心,一直从城里跟到了城外,走了十几里的路,把嗓子喊哑了,却仍旧找不见康摩伽。长安城外,漫山遍野的野花闲草似被她的踪影熏染得弯折了腰肢,春风一吹便簌簌作响。那风划过康摩伽的脸,令他回头看了一眼。除了春日的烂漫,实不能有什么再跃入眼中。他便也只好继续往着没有尽头的路上前行,不再回头。那一行军队最后消失在了天际,不复再见。初七站在山坡上嚎了一声,只觉这春日太过多情,让离愁别绪都来得如此不痛快。“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而思?室是远而……”难道我不想念你么?因为从此以后,相隔两地,彼此太过遥远了。初七蹲在地上哼了几声,想自己竟没能让康摩伽听上自己亲口喊他的名字,心里从此就有了个死结。
蜕变
22自别了康摩伽,初七便安安分分地待在家中务农学药,再偷偷跟着夜华断断续续上了几年的课。那一方小小的草药园渐渐也变成了初七的私塾,本来摆放药柜的大屋填充了几个大书柜,桌椅几案文房四宝棋盘古琴无一不有,甚至香炉睡榻都添置了进来。唯一有憾的莫过于夜华所教之物除了识字以外,对初七生活皆不实用,进而学习进度总是很慢。一过五年光阴,初七身体越发瘦弱,连家里人都有些看不过去,想叫初七辞工回家。这一日,初七刚刚弹完一曲《六幺》,正等待夜华前来查验她的功课,可来人却不免让她意外。她当时还在无聊地拨着琴弦,侧耳便听一阵奇怪的脚步声传来,于是立马推开窗去看。果然,这脚步声也只有孟清的拐杖才能发出。初七听得最清楚。她从来期盼枯燥的学业中能有孟清偶尔前来探视。可五年以来,初七除了收到过他的书信和礼物,半年才不过见上他一面,于是每次重逢都会令人欣喜不已。孟清远远看见她推窗而望,心竟开始微微发疼。这疼来得蹊跷,他一时都不知缘由。仔细思量,他才觉察初七竟是瘦弱太过,容貌身形仿佛旷野上的蔓草,能被风吹散折弯。这几年他忙于其他,却是忽略了如此重要之事。倘若任她如此生长,他可还能够安心?孟清责问身旁的夜华道:“为何她现今看来还是如此消瘦?”夜华几乎日日都见初七,自然无从察觉她胖瘦,被这样一问,便也不好回答。孟清不禁有了责怪之意,脚步却还未停下。夜华识趣地停了步,没敢继续跟随,头上已有了些冷汗。
初七眼见老师停步,继而暗暗对自己古怪地使起眼色,一时有些不明所以。没等她反应过来,孟清却已来到她身边问候道:“心儿,你可还好吗?”初七觉得呼吸有些不畅,忙退后一步行了礼,才答道:“还……还好!”
“看来是夜华没尽职,竟还没把说话教好。”“不、不!老师很好,是我……”初七好不容易顺了气,道,“是学生太过愚钝了……还有……”“还有?”“还有……还有……”初七说了半晌还有,简直想要将自己的头埋进坑里,却仍旧“还有”不出什么。她低头看院子里的夜华,发出求救的眼神。夜华安然摆手,表示你最好主动受死。初七泄了气,终于理顺了话,道:“一见郎君就说不了话的,一定不止我一人。”孟清轻声笑了笑,道:“这我倒不自觉。唯独你这么说。”初七呜了一声,没敢把话接下去。孟清继续道:“那你能告诉我,你为何如此消瘦?是不是夜华逼你太过?”初七急忙摇头,摇得头都有些晕。“那是你家生计难为,你难以温饱?”“不,没有!”“那究竟……”“我……我想学打算盘,又怕学不好老师教的课,因而寝室难安……”孟清有些奇怪,问:“你怎么想学打算盘?难道想从商?”“爹娘说学会了打算盘和记账将来能找到事做,让我来做学徒时用心学……”
“原来如此,要学打算盘,我可以亲自教你。”“不,不!”“你不欢喜我做你老师?”“当然不是!”“那便好了。以后我可以过来替夜华来上课。这样你不必烦恼了。”孟清这样一定下,让初七和夜华均是措手不及,想要反驳却哪里有胆子。从此以往,孟清开始频繁造访草药园,让初七越发战战兢兢起来。为了教学,孟清送了她一个白玉算盘,继而又添置了四套文房四宝,即便是用作草稿的宣纸,都是上好的熟宣。而那窄小的草药园因为他的经常光临,越发地舒适富丽,大有别宅私院之势。孟清也时常兴之所来地带初七出去骑马郊游,去看歌舞戏,看蹴鞠马球。上元节观灯会,端午节观龙舟,七夕乞巧,中秋赏月,重阳登高,初七竟都跟着孟清到处见识世面。她甚至去过赌坊玩樗蒲,骰子戏,叶子戏,一出手从来都不曾有输的时候。至于射覆、藏钩、猜谜、酒令,凡是王孙公子时兴的玩意,初七久而久之都成了个中高手。因相处的时间越来越久,初七几乎都要陪着孟清享用饭食。孟清进餐讲究太过,菜色、滋味、食具,甚至周遭环境皆不可有所怠慢。他要初七吃的,便不允许剩下半点,其中山南海北美食无所不包,又辅以药材滋补。不出两年,无人不吃惊崔家突然出了个美人。不仅是家里乡里,即便是经过她身边的路人都忍不住回头观望她的身影。莲子常在深夜里问她道:“你究竟是怎么长的?咱们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服,你怎么就越来越好看了?”初七自不敢讲实情说出,只好装睡蒙混过关。莲子没了意思,推了她一下就翻了个身。她有此一问事出有因。今年她已十七,上门提亲之人却一个也无。即便有,也都是来给初七说亲事的。张媒婆、赵媒婆有段时日几乎天天上门来,说是哪个大户人家无意间看中了初七,要给她早点定门亲事。王氏只觉女儿太小,每每推脱。幸好这热闹不过一阵,媒婆们不知为何突然像商量好了似的再也没上门来,才让他们家省了心,但连带着把莲子的亲事也耽误了。所幸她心机不深,也不爱纠缠不休,除了私底下有些怨气,也不深究原因。初七听她睡得熟了才闭着眼睛松了口气。但同床的莲叶却是清楚不过,初七早已有了个了不得的靠山。她谈吐学识容貌必定有人精心呵护培育,否则绝无如今的摸样。莲叶十分肯定,能成就此事的便是如今长安城里的地下皇帝孟郎君。长安城暗道上的几方势力近几年竟全部消声灭迹,由此而说天下盛世,人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行者虽万里不持寸兵的传闻便天下传诵了。但谁能不知长安上有玄宗,下还有个孟郎君。初七若是跟这样人有所瓜葛初听来虽然不错,但其背后厉害却也令人畏惧。且不说初七为何能讨得大人物欢心,光说天底下将女人当做玩物的纨绔子弟喜新厌旧的个性,万一哪一日初七被厌倦了,那结局可想而知会有何等凄惨。莲叶深知其中门道,平时对初七第一要紧便是要她洁身自好,不可与男子过于亲近,适当的时候要知道反抗。“小妹,你可要记得,除了骨肉相连的亲人会不求回报地对你好。世上其他想对你好的人,都是要你的回报的。这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