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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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一家人-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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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瓯茶温


 初识

1唐开元年间,淮南道有一山名翠清。山中常有狼群出没,每逢月夜,嚎叫不止,声传百里,世人莫不惧之。中秋刚过不久,适逢山下赶集。翠清山中有一田姓猎户早早拉了驴车从山腰缓缓而下,准备前去集市贩皮草。不想近日下的几场秋雨让山路泥泞难行。秋叶残露之间,猎户走得艰辛,眼见赶不上集市,多少有些发愁,刚巧半路上遇上一群卖艺的胡人杂耍班子在山脚停歇,便上前询问生意。

那些胡人们长相怪异,鼻高深目,发色、肤色、瞳色皆与中原人不同,有从丝绸古道上来的龟兹、高昌、突厥人,也有西域来的昭武九姓;有围着面纱,身材婀娜的胡姬,也有个头壮硕,一身肌肉的大力士;有一头银发,满脸风霜的老人,也有机灵活泼,古里古怪的小孩。他们看上去虽然稀罕,但如今天下遍布胡人,胡风盛行一时。猎户自然见怪不怪,只跟他们的领头,一个名叫安岩的中年男人将生意说了。安岩约莫三十出头,下巴上留着一小撮山羊胡,瞳为绿色,发为红棕,穿着一身时兴的翻领胡服,说起中原话来不带一点腔调,仿佛是个地道的唐人。他客气地对猎户说道:“入冬的皮草波斯来的朋友已经卖了我们许多,所以暂时不需要了。”刚说完,那群奇异的人堆里钻出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麻色的卷发,蓝色的双瞳,皮肤白得像淬了玉。他拉着安岩的衣角说:“师傅,那是什么方小说西?”他指的是那驴车上装的一个藤条编的笼子。这种笼子编得严密,只留出几个小小的洞口供透气之用,通常是关山鸡或是野兔的,如今里面装的却是团黑乎乎不知名的方小说西。它像个肉团似的蜷缩着,从外面看一时都分不清是什么。若说是兽,身上却没有皮毛,只有头上乌糟糟的毛发盖住了整张脸,脏污不堪。安岩早已察觉跟一堆皮草摆在一起的这团活物,只估摸是个小孩。但看那衣不蔽体不似人形的模样,他也就不好问,只故意教训道:“康摩伽,不能无理。”不想这个叫康摩伽的小孩没懂安岩的用意,用汉话又大声问了一遍。猎户当然知道有生意可做,便将笼子里方小说西的来历说了。便是在三日前,他上山查看多日来布下的陷阱,却是一无所获。这时,他忽听一声哀鸣,急忙拔了利刃前去看个究竟。只见一只凶猛的野狼被兽网擒住,动弹不得。

这倒是天赐良机。他本想一刀结果了猎物,然后剥了狼皮卖钱。哪知刀还没能见血,半路上突然窜出个野孩子咬了他一口把狼给救了,自己倒是没来得及逃跑。猎户抓到了一个小孩,自然是杀不得,但也养不起,只好将之关进笼子带到山下再行处置。安岩其实不太爱听这样的故事,大抵不过是被爹娘抛弃的孩子又被狼捡去养,养大了就把狼当亲人。这种事也不新鲜,而且多少让人觉得唏嘘。偏偏这田猎户口才不错,添油加醋地把故事说得栩栩如生,哄得康摩伽一愣一愣的。安岩知道自己的麻烦肯定来了。“师傅,多有情有义的小孩,连狼都肯救,而且身手肯定利索。咱们买了吧?班子里正好缺走索的,养几年肯定就会了。”这表情安岩见识过。刚刚碰上的那群波斯人,跟他推销香料皮草不成就转而卖起了他们的猫。那样的猫,皮肉比他们都精贵,而且慵懒又爱撒娇,受不得什么苦。康摩伽见了却喜欢至极,提议买来表演驯兽,引得班子里的人哈哈大笑。今次倒好。他居然要买人来玩。安岩万不能苟同,出口便要驳回。猎户见了急忙补充:“只要买了皮草,这方小说西就不要钱送了。”安岩笑了一声,道:“卖给牙婆能赚的不是更多?”“这种事伤天害理,会折寿。买给正经人才好。”这猎户怎么就评断他们是正经人了?或许他们就是这中原最不正经的一档子人。安岩笑得不置可否,康摩伽却早已被说得心动极了,不等答复就跑上前把笼子抱下了车。

里面的方小说西一直没有动静,估摸已经死了大半。看这身形,最多不过四五岁,要是再让狼养几年,肯定没法变回人样。再看这些皮草虽然不算上等,倒也便宜,比跟胡商们买划算许多。安岩想了想也罢,遂掏钱将一车的皮草都包了下来。康摩伽欢喜得紧,也不管笼子里的气味有多难闻,伸手就戳了戳里面小孩的腿。那腿简直比他的手臂还细,除了骨头也没见有什么肉。可那肚子却是圆鼓鼓的,看起来像吞了个球,戳上去也硬邦邦的。笼里的小孩感觉有人戳自己,微微睁了眼去看,看到康摩伽的脸,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惊奇,而后又恹恹地闭上。那眼白一打开简直像深冬的雪,跟脸上的黑污一比便亮得出奇,只让人恍惚是杂书里面跳出的仙怪。“你听得懂人话吗?我叫康摩伽。”康摩伽兴奋道,“你饿了不?我有又脆又香的胡饼,给你吃。”他身上的胡饼是今天发的干粮,饼皮洒了许多芝麻,用火烤得喷香酥脆,即使装在食袋里也挡不住香气。可这气味一点没令笼子里的方小说西动心。康摩伽拿着饼晃了许久也没见小孩动弹一下。

“你吃呀!我都舍不得吃的胡饼,闻一闻就会流口水的。”任凭他热情推销,小孩也没再搭理。到最后,他捏着胡饼碎末的手都擒得发酸,只好放弃了喂食的念头。“你难道只吃生肉?”既然是狼养大的,自然爱吃生食。康摩伽觉得这点子不错,于是便跑去跟安岩要几块昨日吃剩的半熟羊肉。安岩敲他脑袋就道:“狼孩不吃人的食物,也讨厌人的气味。任凭你拿什么估计它都不稀罕。”“师傅,那不就饿死了?”“饿死是它硬气,旁人管不着。”康摩伽撅了嘴,心里有琢磨。晚上班子里的人寻了家小客店安顿,他便自顾去烧了一锅热汤,又借了个大木盆来,把笼子里的小孩抱出来洗。那小孩一觉笼子打开就忽地睁眼警戒起来,呲牙咧嘴着发出怪声,身体弓成了拱形,手脚像爪子似的张着,随时准备袭击侵犯者。康摩伽见了也不害怕,伸进手来任凭处置。小孩一口就咬了下去。锋利的虎牙正要像往常那样将猎物的肉一口口撕开,就着温热的血吞下肚去。但今日,这个骨瘦如柴的狼孩实在饿得没了力气,连一个血口子都咬不出来。康摩伽呆呆看着手臂上深深浅浅的小齿痕,竟觉得犹如刺青的花纹一般好看。等小孩咬得累了,再也没力气反抗了,他便卷起袖子抱了它出笼子。这一抱,一股恶臭的气味扑面而来。这小孩比想象得还要脏,仿佛从来都没洗过澡。若不是她面貌看得出是个唐人,康摩伽简直以为是昆仑奴的后代。没多想,呼地一声将小孩往冒着热气的木盆里一扔,康摩伽就着些便宜的澡豆,开始狠狠地搓起澡来。那黑乎乎的皮肤像被墨汁染了似的,一盆水不一会儿便成了黑泥。水冷了,头发粘在脸上难受,小孩坐在盆里打喷嚏,一声一声像麻雀在叫。康摩伽只好跑出去再烧一锅热汤,然后一桶一桶地舀来哗哗冲在小孩身上,引得它直呛水。热汤像瀑布似的倒在身上。头发和水遮蔽了眼睛,怎么都睁不开。小孩难受极了,像瞎子似的一边叫着一边乱逃。康摩伽上去立马摁住它继续洗个痛快。他用特殊的药粉除去活蹦乱跳的跳蚤,用极硬极密的篦子筛出头发里藏得最好的虱子,再用锋利的小刀剔了那扣满黑泥的长指甲,还用青盐刷那黄黄的牙齿。直到热汤再不见黑色,他便又滴了点香油使劲抹在它耳根和腋下。几番功夫下来,他终于笃信孩子身上的狼味被洗没了,心里美美地想,只要人味闻多了,不怕养不出个人来。班子里的胡姬米荷一边嚼着橄榄一边摆弄着新到手的蹀躞带经过,见被康摩伽费劲洗出个人形的小孩,便吐了橄榄核好奇地上前来问:“原来真是个唐人。瘦得跟只鸡子似的,刚出生的骆驼都比它壮实。公的母的?”她头梳堆髻,额贴花钿,嘴上一层暗红的乌膏尤其妖艳,呵出的气都被染上了一层浓烈的香气。

摩伽躲了躲,回道:“查过了,母的。在唐国这得叫女孩儿,再养大些得叫小娘子。”

米荷是班子里最出名的胡姬,能将舞跳得勾人心魄,而且很会侍酒,赚的钱几乎快超过了安岩,因而脾气也有点大。她听了他得瑟的语气,用染了凤仙的长指甲捏他的脸蛋啧道:“还小娘子?分明就是只狼崽子。你爱养着就养,小心以后被吃了还不吐骨头。”

 迷阳

2康摩伽听了米荷的调侃也没理会,起身去找了块羊毛毯子把小女孩裹了,然后一把将她从水里捞起来抱在腿上慢慢擦干。她实在是太小了,又这么瘦,抱着跟抱只小猫差不多,而且连长相都不讨喜,脸颊深凹,一脸蜡黄,身上脱皮,说是丑也不为过。康摩伽琢磨着把她养胖,怎么也得有几斤肉,长大以后身材差不多要跟班子里的胡姬们一样丰满才行。米荷见他如此自得其乐,便不好再扫他的兴。她知道康摩伽寂寞,有个宠物玩着至少能解闷。至于那方小说西是不是个人,倒也无所谓。直到米荷离开,康摩伽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眼里再没有旁人。他去把自己的衣服给她套上,又替她梳了头发。现在任凭谁都认不出她是笼子里的那团黑方小说西。“我先给你取个名字。呃……”他识得的汉字不多,想了半晌才道,“今日是你们唐人说的九月初七,就叫初七了。”初七对于自己的新名字并没反应,缩着不动也不叫唤。她最后一点力气全被刚刚虐待般的搓澡给折腾完了,嗅觉更被刺鼻的西域香料搅得混乱。任何外来刺激她都感应迟钝得不行,只有任凭康摩伽摆弄自己。这一点康摩伽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兴奋地准备许多吃食来喂这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小孩。可无论他拿着食物怎么哄,初七就那么人偶似的缩着,眼神飘忽,连最初的灵气都没了。这样耗到了深夜,康摩伽终于感觉到不对劲,这个今日刚买回来的女孩要死了。她开始翻白眼,身体也时不时地抽搐。安岩检查了以后就说:“吃了不能消化的方小说西,都积在肚子,把肚子都撑圆了,没办法了……”康摩伽睁大了眼睛,仿佛难以置信,蓝色的双瞳渐渐被哀伤浸满,只怕是难过到了心里却又硬憋着不表露。安岩见不得这种场面,狠了狠心便回房拿了个精致的小坛子来说:“试试这方小说西,其他靠她自己了。”康摩伽知道这是安岩用来救命的药,不到紧要关头不会轻易用。他怀了点希望,急忙谢了安岩接了坛子,用把匕首将蜡封撬开。坛子里面淡淡的一层清香顿时扑面而来。康摩伽闻到十多种药材的气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继而用手指沾了薄薄的一层琥珀色药膏涂在初七的嘴唇,哄道:“很甜的,很好吃的。你舔一口就知道好吃了,真的!”他哀求了一会儿,仍不见有动静,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了,忽听初七呻吟了一声,小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嘴唇,立即大喜,忙用药膏调了水喂她。喂进去的水顺着她的口角流下来,康摩伽擦了继续续喂。直到喂到初七学会了吞咽,却已经是大半夜过去了。天明时刻,他终于累得合上了眼睛,脸上竟还有笑靥。等他醒来,怀里的初七已经不在身边。他不知道那药究竟有什么神奇的效果,反正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一夜之间至少可以自己走动了,这倒是个安慰。一高兴,他没顾得上洗脸,连忙跑去外面找人,可问遍了店里的伙计也没见着初七的影子。米荷化完妆出来便说了:“狼崽子嘛都不能说情义的,跑也是好事。”于是,康摩伽整日都没说一句话。安岩让队伍上路的时候,他仍旧不太情愿,期盼着初七可以回来。直到不能再等,他终于灰了心,跟上大队伍走了。“她估摸认狼是亲人,认狼窝是家,不像咱们这些人到处漂泊。要是她这样活得自在,那谁也管不着。自求多福要紧。”安岩这样安慰了几番,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康摩伽还是伤着心。这伤心不能言明,却能让他的眼睛像泡在冬日的冰海中一般。等到队伍走到了五里短亭,他仍旧往翠清山的方向张望,期望他们之间的缘分不要那么浅。今日五里亭人尤其多,歇脚的旅客直把亭子占满。安延这帮人的来到着实引人注目。但他们每个人都已习惯被围观,各自神情自若。唯有康摩伽耷拉着脑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还没等他们放下行李进亭子歇息,便见几个戴着幞头穿着衫子的男人在亭子里面饯别。只听有人道:“谪仙人从此要去何处?”一身白色袍衫的男人便回道:“许是要去往巴陵。近日听闻故友被贬,有心想去探望。”

其他人一听,连连嗟叹,不住挽留。可那白衣男人似乎去意已决,再不肯留下,随即将随身佩剑拔出,一边弹剑一边唱:“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郤曲,无伤吾足!”康摩伽听了,只觉这歌词古怪,便小声问安岩道:“师傅,他在唱什么呀?”

“他在唱凤啊凤啊,你怎么这么般落魄?过去的事情已经不能换回,未来的事情还来得及……荆棘啊荆棘啊,不要伤了我的脚,我已经在拐弯走了。”康摩伽并十分不通晓中原文化,体味不出其中深意,却对音律尤其敏感。此歌声调悲恸,倒合了他的心意。听了一遍,他便能轻轻相和,音调一丝不差,还自己加了点胡乐的风味,倒让众人侧目。

不知是否离愁别绪太重,抑或是康摩伽引人注目,有人想出钱请安延这帮杂耍艺人在这里表演一场,驱散这愁云惨雾。安岩识不得这些人哀愁的心思,便道:“承蒙各位朋友看得起。只是我们还要赶路,怕表演一场赶不上行程,还请见谅。”那些人听了便觉得有些扫兴,但都算是斯文人,没做强求。那白衣男人听安岩说的一口地道的汉话,有心问道:“可是从长安来的?”虽然胡人遍布中原,却唯有长居长安的胡人说的汉话听不出一点异域口音,甚至还带了点微妙的帝都特有的口吻。安岩笑了笑,回道:“正是要到长安去。朋友从哪里来?”

“刚从当涂而来。”安岩估摸对方是个到处游历山水的文人,便相谈了几句。此人才华卓越,却还带着些稚气,谈得尽兴时倒与孩童一般。康摩伽不知怎地让他颇为欢喜,于是两人也郑重地认识了一番,渐渐聊起了昨日捡到狼孩的事。男人听完就笃定道:“保准这女孩儿会回来。”第一个跟他说此事有希望的人,康摩伽不禁有些惊喜,忙问:“为何?师傅说初七认狼窝是家。她会不要家要我吗?”“这简单。你给她抹了那么多香料,又让她吃了人的方小说西。狼的鼻子最灵,受不了人味,所以是不会再要她了。除非她自己想死,否则唯一的活路便是回来。”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安岩最怕跟康摩伽说这些大实话,若初七真没有回来,给他留个想念便是最好。不想还是有人将内情说了,引得康摩伽更加抑郁起来。众人见天色不早,便有催促白衣男人不要再耽搁行程的。他笑着应声,与安岩拜别道:“长安,在下迟早也是要去的。到时候若有机会,定去捧一捧班主的场子。”那白衣男人说得自信,与一众友人饮了几杯鉴别酒后便启程上路去了。安岩后来听说此人姓李名白,倒也深以为纳罕。这一段事过去了倒也没什么。后到的几个挑扁担的大汉眼见安岩这帮子人在此歇脚,竟都变了脸色,脸上满是不屑,朝他们吐了几口唾沫。这几个男人跑的都是小买卖,赚着一点蝇头微利。近日有胡商抢他们生意,断了他们不少财路,因此早有了心结,今见一群胡人在此,不由得发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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