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无可避讳之处,那就定然是百无禁忌,哪怕是梁生话中当真有需要避讳的言语,世人也只能做个睁眼的瞎子,竖耳的聋子。
梁生面上琢磨不透的笑意更深,眼中的神色也愈发认真,“名,我所欲也;利,亦我所欲也,而权势,但凡有野心的人,想必都无法抗拒它的诱惑,我梁生一介凡人,自也不例外,但是——”
说到这里,梁生顿了一下,似是接下来的话对于他而言极为重要,以至于他不得不停下来在心中仔细组织雕琢好要说的词句。
谢清华听懂了他话中之意,禁不住微微一笑,眸光水色潋滟,唇边笑意莫测,而在座的诸位士子反应过来,面上也不由得露出些许惊讶之色。
世人皆是推崇不慕名利的君子,所谓君子耻于言利,梁生方才的话若是传出去,虽说不一定会名声扫地,但定然会令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对他的为人品格嗤之以鼻。
吴爵一惊之后,唇角扬起,摇头笑叹,虽未明言,但显然对梁生这般言谈并不看好。
而张宗秦讶异之后,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温雅,声色不动,只是这时候他再看向梁生的目光里,多了淡淡的郑重之色,能豁的出去的人,总是令人不得不正眼以待。
倒是奉亦,些许的惊讶之后,扬眉一笑,眼中笑意洒脱而真实,他望向梁生的目光里,也添了些欣赏之意。
这小子!商容与在心中笑骂了一声,手上潇洒的把玩着自己心爱的玉箫,当真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过少年人,正需要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一往无前的锋锐之气。
“但是什么?”谢清华看着在座这几位士子截然不同的表现,心中自有一番思量,她灿然一笑,神色从容,接过他梁生的话头问道。
第164章 梁生一问()
“但是; ”梁生神色沉着郑重; 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忽的起身离开自己的位置; 长身玉立; 对着谢清华拱手一礼; 神色肃然; 一转话锋道; “但是在我以身奉行之道面前,名利权势,都只是过眼云烟,微不足道。”
“听闻宗女自幼好老庄之道; 不惜舍家断尘入深山; 也要为己身之道求得心中一线灵光,宗女如此; 我等又何尝不是如此?”
说完这句话,看着与他同座的几位士子脸上流露出的些许讶异之色; 以及主座上不动声色的谢家宗女; 梁生眼里闪过一丝波动,心中暗叹一声。
谢家宗女不愧是谢家宗女,他的话已经说到这样的地步; 在坦白自身之外,更充分显露了自己的价值,换作其他人,听到这里; 哪怕不对他梁生掏心掏肺,也要另眼相看。
可偏偏到目前为止,梁生还是未能从谢家宗女的身上寻到一丝一毫情绪的破绽,琢磨估量出她的所思所虑,这怎能不令梁生为之心惊?
能把己身之情收敛得如此圆融无缺、毫无破绽,这样的人,又岂是“可怕”二字就能概括的?
随后心思回转过来,梁生又是自嘲一笑,笑自己思量太过,他这是挑选主君,又不是评判敌人
——若是遇见这样的敌人,他梁生自然要估量着是否要战略性转移,可若是遇见这样的主君,却是做臣属的幸事。
“——因而无论在世人看来对错与否,但于我等这一类人而言而言,己身之道已成了我等人生之中无法割弃的一部分,愿以一生奉之,持之,践之,不愧初心。”
哪怕脑海中翻腾起伏着各式各样的念头,现实中的梁生面上却一丝不露,口中话语依旧是滔滔不绝,一心二用,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从来不是难事。
梁生身姿挺拔从容,坦坦荡荡的开口,问出了在座诸位士子最为关心的一个问题,“我等若是投入宗女麾下,宗女是否有这个肚量,容许我等推行己身所奉之道?”
容许我等推行己身所奉之道!这句话说来简单,做,却是何其之难!
随着梁生话音的落下,奉亦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吴爵抬起了头,张宗秦温雅的面容上显露出郑重之色,哪怕是说出此话的梁生,此刻也禁不住把所有的心神投入其中。
四人皆是目光灼灼的望着主座上笑意清浅莫测的谢清华,脸上闪过紧张、焦灼、孤注一掷等等错综复杂的情绪综合起来的神态,等待着主座上谢清华给出一个答案。
谢清华执着酒杯,望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瑰丽华美的容色映着馥郁的酒色,与厅顶折射的璀璨夺目的灯色,愈发潋滟动人。
“也罢,”她轻轻抬眸,眸光流转过下首之人的身上,最后落在梁生脸上,微微一笑,轻叹一声,声如玉碎泉溅,“自古以来,君择臣属,臣属亦是择君,梁公子有如此想法,自是无可厚非。”
这是同意了,谢清华的话音落下,在座之人都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人主自有其傲气,梁生方才那一番话,哪怕粉饰得再是委婉动人,也遮掩不住其间流露出的质疑主上理念的本质。
梁生也不过是仗着如今他并未正式认主,方有勇气说出这样的话,但若是谢清华不同意,梁生同样是无可奈何,从古至今,主君行事,向来独断乾坤,何时有向臣属解释的义务?
梁生从来有自知之明,心知其才,更心知天下之大,英杰天骄层出不穷的事实。
因而哪怕面上表现得十拿九稳,他心中依旧有忐忑,不知自己这满腹的才学,在主座上那位俯视天下的上位者眼里,值不值得她为之垂眸,给出一个答案。
在座诸位士子的脊背更加挺直了些,望着主座上那道从容身影的目光愈发灼热,全部的心神都投入了谢清华接下来将要给出的答案上。
——这几乎是关系到他们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抉择,由不得他们不用心。
主君择臣,臣亦择君,可默认的规则之中,居于上位的主君的选择,从来比落于下方的臣属选择更多,且更为自由。
一直置身事外的商容与,此刻也不由得挑眉一笑,俊美潇洒的面容上微微流露出兴致,扬起的眉头在灯光的照耀下愈发锋锐。
他放下手中的酒杯,搁置下片刻不愿离身的玉箫,目光落在主座上的谢清华身上,与诸位士子一起,等待着谢清华的答案。
愈是与谢家这位堪称是世无其二、惊才绝艳的宗女接触,商容与对谢清华的好奇心就愈发强烈,商容与平生从未见过这般矛盾的人。
天性冷情,却偏偏对着自己的家人,确确实实留存着一线温情;性情淡薄,本该不问名利,可偏偏她的一言一行,却是在紧紧攫取住这大晋天下的权力。
何况正如梁生所言,谢清华自幼喜爱老庄之道,但商容与观她举止言谈,却偏偏渊博到百纳海川的地步,无论是儒墨法这样的当世显学,还是农家、阴阳家这样的偏僻落寞之道,她皆有一番深入的见解。
这般矛盾无比的神秘之人,会怎样回答梁生这一问,饶是觉得事不关己的商容与,也不禁生出了难以抑制的好奇。
以谢清华的敏锐,自然不可能觉察到四面八方传来的灼热目光,心中也无比清楚,能否折服这些心高气傲的英杰士子,让他们心甘情愿跪伏于地,对她宣誓效忠,关键就在于她接下来的回答之上。
成,则收尽人心;败,则功亏一篑。
但即使局面已经如此紧张,若是有人往在座诸人望向她的目光投下一点儿火星,恐怕就能把整个场面燃烧起来,谢清华瑰丽华美的容颜上,仍旧见不到一丝急迫紧张之色。
她淡淡微笑着,纯黑色的眼眸仿佛蕴藏着一片浩瀚夺目的繁星宇宙,仙姿缥缈,依旧是寂寥孤清,高居云天之外,垂眸尘世人间,无人可知晓她的真正心意。
谢清华纤长如玉的手执着酒杯,轻轻晃了晃,然后凑到她淡粉色的唇边,一饮而尽,水色的润泽下,她唇边流转的清浅笑意愈发动人心魄。
众人见着,都不由得一晃神,要不是心心念念她接下来给出的答案,只怕早就失神于谢清华绝代的容光之中。
谢清华放下酒杯,环顾四周,唇边含笑,缓缓开口道,“君臣之间,贵在一个诚字,梁公子以诚待我,我自然也应以诚待君。”
“诸位所奉行之道各有不同,吴公子乃是儒门子弟,浩然之气在胸,诸邪辟易,张公子奉行墨家之道,机关工巧,墨家秉持之理,二者兼具,着实是墨家这一辈最为出色的弟子之一。”
吴爵俊秀的面容上笑意微微,不骄不躁,张宗秦面容温雅,眼中笑意溢出,虽然未曾开口,但显而易见,对于谢家宗女对他们二人的评点与赞扬,都对认为无可辩驳之处。
当然,于吴爵张宗秦二人而言,赞语美言听得多了,哪怕是谢清华,除了身份的加成以外,也不可能在言语上翻出花来。
以他们二人的心性,在意的自然不是谢清华平平淡淡的赞言,而是这赞言背后流露出来的谢清华对他们二人生平的了解,证明了他们未来主君对自己的重视。
无论是吴爵身怀浩然之气,还是张宗秦于机关工巧上的建树,皆是极少人方才知晓的隐秘,谢清华却一清二楚,轻轻巧巧、理所应当的说出来,难道还不能表明她重视的态度吗?
“宗女缪赞了,”吴爵拱手回了一礼,笑看着张宗秦,“青云身为儒门子弟,自当奉行儒门之道,所谓浩然之气,不过是道之显化,到是张兄,墨家之道博大精深,张兄竟能二者兼具,着实不易。”
张宗秦同样拱手回了一礼,轻笑道,“墨家子弟众多,宗女如此赞誉,宗秦受宠若惊。”说话间,他对着吴爵点了点头,以示同进退之意。
温良恭俭让,好一对谦谦君子,谢清华心中一笑,暗自忖度,这两人风向转得倒是快,胆子也大,无声无息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结了盟,当真是不怕她发怒。
不过谢清华倒也不甚在乎,大势催逼之下,这联盟可结,利益诱惑之上,这联盟自然也可分,哪里用得着她多费心思。
见谢清华还未点评到自己,奉亦和梁生皆是声色不动,等待着谢清华接下来对他们二人的话语,心中却是在各自揣度着另外一人的底牌。
吴爵身怀浩然之气一事,梁生不知,张宗秦于墨家机关工巧上的建树,奉亦梁生皆是一无所有,哪怕心中清楚如他们这般能在最后脱颖而出的士子,定然有底牌傍身,也不禁暗自心惊他人隐藏之深。
第165章 法家之道()
对于在座士子的心潮起伏、情绪变化; 主座上俯视诸人的谢清华心中一清二楚; 如观掌纹,只是这些; 她也不愿多管。
不是管不了; 亦不是不在乎; 只是在座的俱是心高气傲之辈; 一时的和平之后; 去争,去斗,去夺,方是他们相处的常态; 而这; 同样也是谢清华期望看到的景象。
相比起王雪儿、文素绣这些才华出众的女郎们,如奉亦张宗秦这样的出色郎君; 虽然同样是才华横溢,但不可否认; 他们身上都多了一种无可抑制的勃勃野心。
这样的野心; 有好也有坏,好处在于这样的野心驱使他们争锋的同时,也使得他们以更好的姿态一日日迅速成长起来; 长成谢清华期待的模样。
而坏处在于,若是不对这野心加以引导和控制,只怕迟早有一日,他们的野心不仅仅会反噬到自身; 更会反噬到她的身上。
谢清华虽然不怕,自信即使再大的反噬,自己也能解决掉,但其间定然要花费不少的精力,能在反噬出现之前防患于未然,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因而制衡,就成了谢清华的第一选择,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只要诸位士子之间的竞争光明正大,不做阴谋行事,小人勾当,谢清华就乐意见到。
甚至有时候她还会在背后推上一把,火上浇油,以使这些臣属的野心向着她所期望的方向前进。
关于制衡臣属的一二三计划在谢清华心头迅速转过,却无人可察知,她微微弯唇,淡粉色唇边那一抹笑意从容而莫测。
吴爵和张宗秦无声无息之间达成的同盟,谢清华看的一清二楚,奉亦和梁生也不是无知无觉的傻子,自然也有所察觉,在尚未正式认主之前,他们的立场随时有可能翻转,吴爵和张宗秦的结盟,也正是因此而来。
尚未正式出仕的士子,除非有顾家顾长安那般惊才绝艳的才华,盛名于天下的声望,否则在谢家宗女这样执掌大权的上位者面前,尽管表现得不卑不亢,但终归是属于势弱的一方,生杀大权尽决于他人之心。
虽然谢家宗女不似是喜怒无常、随时会翻脸的上位者,但吴爵多疑惯了,与张宗秦结盟,终究是为自己增添了几分底气,所以这结盟,本身就是结给主座上的人看的。
谢清华潋滟璀璨的眸光落在奉亦身上,含着笑意缓声道,“久闻奉公子射艺高超,箭无虚发,但直至拜读过君之文章,我方才知晓,所谓文武双全,当真不是世人空言。”
奉亦提起心思,面色一正,望向主座的方向,神色认真至极,终于说到他自己了,由不得奉亦不用心。
方才谢家宗女评点吴爵和张宗秦,虽然未有一字一言正式表态她的观点,可在座之人没有那一个是省油的灯,说是人精中的人精也不为过。
奉亦虽然揣度不出谢家宗女的真实心意,但从中这评点之言的字里行间窥见谢家宗女的一二偏向,对他而言,却是不难做到的事。
不过至少从目前来看,局势尚好,梁生那一问,极有可能得到谢家宗女的认可,无论是吴爵奉行的儒家之道,还是张宗秦出身的墨家之道,谢家宗女没有表现出赞许,但却也没有流露出厌恶之意。
而奉亦心知,于上位者而言,有时候,没有表态,就是她最好的表态。
奉亦思虑的时候,这边谢清华的话还在继续,“自古以来,儒法墨道四家贵为当世显学,无论时光怎样流转,朝代怎样更换,都改变不了它们在天下士子心中的地位,不过江山代有人才出,今人之见解,比之古人,定然有所进益。”
“奉公子身为法家高徒,想必于法之一道自是见解超群,不知奉公子若是投入我门下,欲以何为奉行己身之道?”
谢清华抬眸,望向他的眸光清浅流转,流华璀璨的光芒之下,衔着淡淡的疑问之意。
谢清华的话音落下,一霎那的疑惑之后,商容与俊美潇洒的面容上就流露出淡淡的了然之色,他虽然没有向谢家宗女宣誓效忠,但谢家的情报网,除了机密以外,向来向他敞开,在座几位士子,他都有所了解。
即使就他个人而言,最为欣赏梁生,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在座之人,能在己身奉行之道上推陈出新,有属于自己的理念雏形的,唯有奉亦一人。
谢家宗女这一问,问的绝不仅仅是奉亦奉行的道,更是奉亦将来真正想要奉行的道,在座诸位士子,也只有奉亦一人,值得谢宗女问出这一问。
想到这里,商容与的目光投向下方端坐风流的吴爵四人,只是不知他们,有没有人能不能真正抓住谢宗女的心思,打开入仕之后的局面。
在旁细听的吴爵、张宗秦二人皆是神色一怔,方才谢宗女对他们赞赏归赞赏,却未曾如同对待奉亦一般,亲口垂问,莫不是相较起儒墨二家,自己这位未来的主君更为欣赏法家之道,不然怎的对奉亦多了些关注?
作为被询问对象的奉亦同样也是一怔,据他以往所知,谢宗女自幼偏好道家,若不是谢家主和陆夫人再三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