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驹跟在马车外,允聿淡淡回眸望着她的马车。
一侧,又侍卫过来相劝:“世子还是上马车吧。”先前那苏三小姐闹腾不休,也难怪世子烦得要骑马,如今苏小姐都走了,世子却仍是只愿在马背上待着,侍卫不免苦恼。
允聿挥了挥手让其退下,坐在马车里,四下帘子一落,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倒是宁愿现在这样,即便不能再明目张胆待在一处,也可这样远远望着,时时守护着。
岭防相距崇京千里,也幸得是冬日里,否则怕是未至京师,胤王尸首便无法保存了。队伍一刻不敢怠慢,整整三日时间,也只抽出少许时间来休息,其余时间均在路上。
沿途入驿站歇息,因着亲王灵柩在此,驿站官员势必大张旗鼓地迎接、安排,令妧与允聿均觉得太过浪费时间,索性不再入驿站,直接在沿途扎营。
清寒夜里露营在外倒是并不觉得有多苦,巡逻侍卫一夜至天亮,从未有过歇息。
耳畔不知何时又传来轰隆隆的巨响,那是震耳欲聋的铁骑声,在边疆的日夜,每每震得令妧无法入眠。如今那声音恍惚中越来越近,那样清晰那样真实,令妧一个激灵醒来,帐外人影匆匆,她拂开了帐子疾步出去,见允聿长身立在外,他一手已按上腰际佩剑。
“发生了何事?”令妧心头微颤,忍不住上前询问。
允聿没有回头,犀利目光直直望向前方,低声道:“有马队在靠近。”
“什么人?”
“不知道。”
令妧也跟着朝前方望去,他们已离开战场三日路程,如今已是南越境地,怎还会有马队?莫不是……
心中那最坏念头不敢念出,岭防若真的守不住,那北汉也势必出了大事了!
允聿伸出手臂将令妧拦在身后,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势必要保证胤王棺椁的完好,还有令妧的安全。马蹄声逼得人心惶惶,令妧伸手拽住允聿衣袖,低声提醒道:“你伤势未愈,不可逞强!”
允聿侧目,望见她眼底的担忧,蓦然笑了笑。他巧妙将衣袖从她掌心抽出,轻轻道:“若有事,你便退至后方,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令妧蓦地怔住,只觉喉头苦涩,半句话说不出来。胤王含恨而死,面前之人也曾两次挣扎在生死边缘,他说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倘若她在乎的人都不在了,即便她完好无损又怎样?
心中一窒,她又执拗拉住他的衣袖。允聿一震,骇然回眸,见她的瞳眸中笑意渐深,薄唇微启,坚定开口:“你若要死,便带我一起!”活着无法抛弃所有与所爱之人相守,真若死了,两眼一闭便什么都不知晓了!
允聿凝住她,怔忡半晌,竟是相视一笑。
马蹄声已很近了,不消片刻,遥遥已望见那边的马匹,还有马蹄践踏而起的尘埃。
近了,近了,马队在他们面前停下,为首一人像是吃了一惊,慌忙从马背上跳下来,匆忙朝这边奔过来。
令妧双眸不自觉地撑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朝她而来的男子。他怎么来了?他不是该在北汉盛京吗?
允聿是除了令妧之外唯一认得杨御丞的人,他亦是吃惊,却还记得叫人收起兵器,他将声音压低:“怎么会是杨大人?”
【涅槃】28
将士兵队伍都摒弃很远,令妧强稳住慌乱心智,一手不自觉地拽紧了衣袖,回身便问:“你怎么会在这里?皇上呢?”
杨御丞深邃眼底凝有肃色,他此番是乔装而来,并未着青纱笼袖的朝服,灰白宽袍更衬得他风尘仆仆。皇上担心公主已落在瑞王手中,看来瑞王并未得手,这也叫他长长松了口气。闻得令妧问他,他才将目光自那棺椁上收回来。他出来时,皇上尚且还不知胤王战死的消息,如今自然也怕是已知道,皇上的心思,便更不想让大长公主留在南越崇京了。却……却也不想她回北汉去。杨御丞长眉紧拧,皇上的决定他并非全然明白,却不会抗命。
将底下心思全都收复起,杨御丞往后退了半步才道:“皇上很好,皇上派臣来是想告诉公主,皇上说公主若不喜欢胤王,便不要再回崇京。如今看来,此番顾虑倒是也不必了。”胤王都已经死了,也不必纠结回不回了。
“什么意思?杨大人,皇上到底怎么了?本宫要听实话!”令妧错愕,目光死死盯住面前之人,强稳住的心神仿佛顷刻便要溃散。丹蔻嵌入掌心,她却觉不出疼痛,只盼着不要听到那让她绝望的消息。
男子颀长身形微移,清风吹得衣袂飞扬,他的脸上竟有笑意,点点溺在令妧紧张瞳眸里:“实话便是——皇上扳倒了瑞王,瑞王党羽也已清除得差不多,如今皇上身边再无任何危险,否则又何以会派秦将军出兵,派我来找公主您?”杨御丞语声轻快,隐约藏有笑意。令妧记忆中,这位极人臣的权贵素来以严肃沉稳示人,这是令妧十多年来都不曾见过的模样,不免叫她怔住。
话语里,被他巧妙将“臣”字以“我”替换,私心里,他早不愿以君臣之礼与她复见。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可以以杨尚玉的身份来找她,那便是他此生大幸。只可惜……他心中低低一叹,面上仍是微笑,只当这一次便是了。
昔**身处玉泉寺时,他不敢私自去探她,每次去,皆因太皇太后懿旨,半分不曾逾越。如今想来,这世上还有比他更胆小的男子吗?她是敢跟胤王上战场的女子,自然不会喜欢连言语都不敢的臣子。
令妧看着他笑,紧绷心房一点点地松开,讶然笑容里俱是惊喜,叫她苍白容色也染上爱娇笑容。她急急往前一步,快活得如同个孩子:“真的吗?皇上真的除掉了瑞王一党?”双手捂住心口,她激动得不能自已。秦将军出兵她忧心,此刻见着杨御丞她更是揪心,却不曾想,那也有可能不是她想的那最坏境地,偏偏是她梦寐以求的好消息!
只是这好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令妧瞳眸睨住杨御丞,连连问他是否真的。
杨御丞不住点头。
令妧便又急切问他:“皇上究竟如何办到的?”瑞王是只狡猾的狐狸,处事圆滑,竟也会有这样大的纰漏吗?
杨御丞容色里略有迟疑,他兀自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瑞王自恃皇叔极位,近来越发狂妄跋扈,竟染指了皇上的妃嫔。”
“是谁?”
“孙昭仪。”
孙昭仪……令妧自然记得那张娇俏面容,十足的美人坯子,瑞王素来风流成性,选秀当日当着世弦的面便大肆夸过孙昭仪美貌,看来有过抢夺裕王的王妃在先的例子,并未叫他有忌惮之心,以为世弦也同圣武帝一般不会与他计较。
望见令妧笑容,杨御丞又道:“皇上如今羽翼已丰,再不必被那些琐事缠身,是以才要我来告诉公主,让公主离开这些是非之地。”
“离开?”令妧脱口接过,欢喜眸色忽而又转为警觉,她不觉回眸朝那边的允聿遥遥望了一眼,“为何要我离开?”
他微笑而答:“公主糊涂了吗?皇上已不需要南越的盟约,皇上他……一直为公主和亲之事耿耿于怀。”
令妧脸上笑容有些僵持,她惶惶还记得那时她执意要和亲,世弦竟气得病了,连着好几日不想理她。他总嫌自己无用,堂堂一国君王竟要一介女流来和亲以赢得他一时喘息的机会。
如今——什么都好了。
“那我跟你回去!”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般急切地想要回去故国,亦没有哪一刻家的感觉对她来说这般强烈。
杨御丞眼底淌过一丝欣喜,不管过多久,公主心里始终是有北汉、有皇上的,只是那丝笑意一瞬即逝,他低下头去,沉沉道:“公主不必跟我回去,皇上说了,他再留也留不了公主几年了,公主总归是要嫁人离开的,倒不如不要回去。宫闱内廷,怕也不是公主所喜。另还有一事……”他的语声一顿,神情严肃,“瑞王曾在皇上面前说过憎恨公主的话,皇上怕瑞王养着的一些死士会报复公主,是以才要我来找公主,他不希望公主再被卷入危险之中。”
瑞王会恨她,自是应当。他早前便说过要她与他联手,是令妧狠狠拒绝了他。人之将死,有心报复也犹可未知,世弦总替她想得那样周到。
“请公主离开!”杨御丞蓦然下跪,话语诚恳。
令妧不觉动容,如今这般形势,她势必会离开。世弦懂她,知她早不想纠缠在这里,多少个日夜回望,她总要怀念幼时在玉泉寺的无忧时光,原以为此生不会再复得——明媚柔光下,只瞧见她快活笑容。
“皇上龙体可好?”
“一直用太医温性良药将养着,佐以药丸调理,如今已是大好。”
“好,好……”令妧双眼湿润,略带着哽咽,“皇太子可好?”
“皇上已请了师傅教学,太子聪慧可人,是个可造之材!”
令妧浑身不住颤抖,连日来压在心头之石终可落地,再没能比这样的消息更加叫她高兴的了。她伸手将杨御丞扶起来,闻得他在她耳旁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唯恐公主离开对南越不好交代,此事,我已为公主想好万全之策。”
令妧忍不住笑,一直笑,一路笑,从远处林子回至马队,她的双瞳仍是挡不住的笑意。
允聿先前还担心会出什么事,此刻见她笑着回来,悬起的心也落下了,抬眸朝那边望去,见杨御丞并未要过来的意思。
令妧已行至马车前,朗声道:“起程吧,是前线来的消息,说战事一切都顺遂。”
侍卫们诸般疑虑,尽被化在她一句前线消息中,众人都松了口气,沉闷心情稍稍转圜一些。唯有允聿知道她在骗人,那分明就是北汉重臣,哪里是什么前线来的消息?只是眼下,他也不便上前询问,只得吩咐下去起程。
将手中马缰稍稍一拉,允聿悄然回眸,冷冽风里,那抹身影依旧,衣带当风,朗朗伫立在明媚光下,就这样直直地望着。
这日夜里,公主因车马劳顿略有不适。军医从帐内出来,众人见世子奉命入内。
*
夕阳残光折映在纱窗上,一痕余晖漫入内室,映亮越皇苍老面容。一名青衣宫婢入内侍药,却见越皇冷冷睨了自己一个,吓得宫婢蓦然顿住了步子,再不敢往前半步。
那封被团皱的信笺被劈面掷在侍卫面前,越皇顷刻间勃然大怒,拍案便起:“什么叫失踪?公主失踪你们还敢活着来见朕?”
信笺中写,宁安公主与世子扶柩还京途中遭土匪袭击,公主被人掳去,至今下落不明。侍卫随后追击,在营地十里处瞧见破碎一地的女子衣裳,还有蜿蜒血迹,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皇上息怒!”地上侍卫忙叩首。
浑浊咳嗽声自越皇胸膛急急迸出,孙连安慌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急声道:“御医!快传御医!”
明黄翔龙幔纱卷住一个个素淡身影,殿内药香浓郁,太监宫女静侍。
越皇直愣愣望着头顶鎏金帐子,眸子里哀哀漫过死气。
边疆动荡,皇后谋乱,胤王战死……如今连和亲来南越的北汉公主也遭遇不测,究竟从何时起,他铁腕守住的江山竟已是疮痍满目……老了,真要晚节不保吗?
*
六日已过,允聿等人应该是早已将胤王灵柩送回崇京了。令妧倚靠在小轩窗下,任由微风吹乱她的乌发,她整颗心却是高兴的。用不了多久,等崇京一切事情落定,她便可与允聿重逢。
天色渐渐暗沉,令妧微微颔首,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令妧不觉闻声望去,恍似时间又回那一日,营地里,允聿掀起帐子入内时的样子——
“杨大人怎的来了?”他大步踏入营帐,果真见令妧安然端坐在榻上,倦容下并未有病态,他早早洞悉所有,知她是要骗人,可却允许他进来,可见她并不想瞒着他。这般想着,允聿神色略有缓和,解下佩剑自她身侧坐下,静静等待她的解释。
令妧华美脸庞尽是笑意,她伸手握住他的手,笑着道:“你知道吗?北汉没事,北汉没事!”
她的笑容感染了允聿,他也跟着笑了,反握住她娇柔素手:“那你可放心了?”
她狠狠点头:“杨大人带来世弦的话,要我离开这里,我可以走了,允聿,我真的自由了!”
“当真?”允聿欣喜中夹杂错愕,片刻之后,已是再忍不住的激动。阴霾前途似一时间被明灯点亮,他与她再不需要遮遮掩掩,他已没有胤王需要辅佐,她也不必挂心北帝处境,日前诸般挣扎纠结竟是这样瞬间清明了!
令妧将今日之事娓娓说与他听,而后又道:“杨大人会让人扮成土匪将我掳走,届时你稍作抵抗便是。”
他应着:“好,你等我将殿下送回崇京,等我安顿好一切,我便来找你!从此南越北汉,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当**要嫁给胤王,他也曾说,不管她作何选择,她在,他便在。如今她要走,他亦是不曾有二话。令妧忍住哽咽,低低道:“不回北汉,我只在辽州等你。”
辽州,便是与钦州临近的一个城池,虽与钦州不远,却因山地原因较为闭塞。杨御丞已早早为她打算好一切,只等她点头了。
允聿黯然蹙眉:“你当真要舍弃公主身份吗?”
不回北汉,她已土匪掳人脱身,一朝褪去大长公主的光环,便真真什么都没有了。
令妧仰头,将幸福眼泪逼回,曾有一人叹其身世时与她说过——我爹得子,高兴不过当下。此后多年,我与他而言,又有什么值得庆贺的?而令妧亦如他,堂堂公主荣耀并未带给她多大的幸运,却多得是数不清的悲哀,倘若可以选择,她宁愿只做个平凡的女子,没有天家荣耀,便不会有天家的诸般纠缠。
她温柔笑道:“从来便不曾需要过。”
他动情将她拥入怀中,“好,我定不负你!”
指腹触及冰凉门闩,令妧小心将房门推掩住,而后背靠着房门,望着屋内一切不由得笑。她的好日子不会远了,允聿离开崇京时,便会顺道将瑛夕带上,她原本便是要赐给允聿的,他将她带上谁也不会有疑心。她日日盼着与他们团聚,心情总要抑制不住地激动。
六日于杨御丞来说,却还只是回北汉盛京路程的一半不到。
良驹彻夜奔驰,体力也略有支撑不住,杨御丞才命众人停下歇息。皇上交代之事已办妥,他马不停蹄便要赶回去,此次离京他便心神不宁,隐隐似有悔意,他也许不该听皇上的话出来……只是他不来,公主不会信,皇上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交代。
“大人,您的伤……”侍卫递水过来时,一眼望见缠在杨御丞颈项的纱布隐约透出了血印。杨御丞抬手轻轻碰触,面色凝重,当日之事却是令他有意外,可他早已来不及收手——
皇上未将真正说与瑞王**之人告诉公主,是怕她伤心;而他未将自己真正的计划告诉公主,是怕她心软。
那夜他派人乔装打扮闯入营地掳走公主,事情顺利得叫他有些觉得心悸。为防万一,他所带侍卫虽不过寥寥数人,却皆是以一敌百的精锐,他是准备与南越侍卫恶战的,却不想公主营帐守卫之人竟那样少。
公主是他势必要带走的,他却还要杀一人——冀安王世子,他是胤王心腹,更是认得杨御丞,他若不死,越皇便会知道公主并非是让土匪掳走。为顾全大局,他不得不下此狠心。
命人将公主先带走,杨御丞在背后偷袭了允聿,电光闪石之间,那柄将长剑允聿被反手架在他颈项,锋利坚韧已划破杨御丞脖颈,允聿只需要稍稍一用力便可抹断他的脖子,他却在那看清身后之人的一瞬间收住了力道。
大口鲜血自允聿口中溢出,他踉跄地半跪下去,以剑身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墨色瞳眸里没有恨,聪明如他,那一刻已然明白杨御丞为令妧之打算——势必要她彻底涅槃重生,再不做刘令妧!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