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有事吗?一会我便要随军出征,怕是没空招待你。”令妧开口便下了逐客令。
庆王今日未着朝服,一袭储衣宽袖,冠上缨络低垂,明玉珠子掩映得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庆王一双深邃眸子直直锁住面前女子,沉了声竟是问她:“你真要随他去边疆?”
“自然是真的。”
“为什么?”
令妧一怔,随即好笑望着他:“他是我未来夫君,我随他去难道不应该吗?”她说着,起了身,“殿下请回吧,若是叫他撞见了,再伤了殿下贵体就不好了。”
她言语中略带讽刺,庆王竟是破天荒没有动怒,他随她起身,顿了顿,竟是道:“若我说要你别去呢?”
瑛夕听得呆了呆,闻得令妧嗤笑着问:“别去?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与她身份有别,她一句“夫君”,他却什么都不是,更是她眼里厌恶嫌弃之人,是吗?
庆王的容色越发淡了,他缓缓往前一步,令妧却刻意退后,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许是碍于眼下地点,他不再往前,目光灼灼落在令妧脸上,他启了唇道:“战场上凶险,令妧,我愿你留下。”
庆王已不是初次与令妧表露心迹,却都不似此次般谦和真诚。令妧不免怔住,厅外有脚步声急急而来,下人来禀,说胤王来接她的人已在路上。令妧当下未有多想,转身便要走。
“第三次。”身后之人低低言语,话中再未有先前却让姿态,隐隐已显傲气,“这是你拒绝本王第三次了,令妧,你记住,再不会有下一次。只盼你不要回头来求我。”
“殿下多虑。”令妧语声淡淡,她怎可能回头去求他?
【涅槃】18
万千铁骑踏出震聋发聩的声响,茫茫大地一片滚滚尘土,刺鼻血腥味延绵千里。
南越营地,田将军与左右将军及几位副将商议大事。
帐中各位神色凝重,他们已苦守了岭防十余日,此地虽是易守难攻,奈何蛮夷军人多,这样的持久战打下去,任谁都耗不起。岭防乃南越西北屏障,岭防一破,蛮夷军便可长驱直入,届时要收复失地怕是难上加难。
田将军脸色灰暗,只闻得一位副将道:“将军,我们损失惨重,即便拼尽全力,勉强也只得守上三五天了,若是援军再不到,怕是……”
“不到也得守!”田将军重重喝断副将的话。
那副将满脸的尘土,昨日一战,他亲眼目睹手下士兵惨死,更是一夜未眠,此刻闻得田将军这样说,便忍不住道:“难道将军是执意要兄弟们去送死的吗?”
田将军脸色一沉,厉声道:“来人,给本将军将这个贪生怕死之辈拉下去!”现下这个最是关键时候,他不允许有谁来扰乱军心!
副将挣扎着被拖了下去,众将领谁也不敢言语,田将军目光狠绝地望向他们:“是谁养育了你们?”
“是南越!”
“又是谁给你们家园?”
“是南越!”
“很好!”田将军满目杀气,“为国牺牲不是送死,你们要知道,你们要是守不住,蛮夷军直捣黄龙,受苦受难的便是你们的亲人!怎么做就看你们自己!”
众将领心中一震,齐声咬牙:“坚守阵地,绝不退缩!”
三日后傍晚,众将士坚守住了蛮夷军的又一次攻城。
允聿精疲力竭从城楼上下来,远远望见一个侍卫匆忙奔去主营,他收起带血长剑,疾步走去。才行至营帐外,便闻得里头田将军与侍卫的对话,允聿听得并不十分清楚,可隐约似听到“援军”“胤王”等字眼,他握着长剑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嘴角露出笑意——胤王到了!
半个时辰后,胤王与镇国将军邱将军大部队赶到。
田华将军带领众将迎接。
允聿抬眸望去,邱将军一身玄甲,胤王则是金甲裹身,铜星密缀。他的身后,棕色良驹上,女子已褪下华服裙裾,散尽珠翠,此刻一袭骑装,连襟窄袖,华美脸庞更有一抹别样于男子的英气。允聿不免怔住,那夜她的话,每一句他都忘不了。那日离京之际,也唯独她不曾去送他。他不知何年何月能回去,还以为此生都见不复再见,怎也想不到,令妧竟来了!
令妧早早在人群中望见他,一别数月,他似不太一样了。虽是瘦了些,肤色也暗了,可是精神倒是极好,灼灼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深邃瞳眸里分明是笑。她亦是情不自禁地一笑,此番虽不能名正言顺说要与他并肩作战,可到底是见着了。
允聿见她笑了,那样桀骜与坦荡,他的心头一震,忽而竟又想起此刻身处战场上的事来。他的眉心紧蹙,担忧望着她,薄唇微动,却是无法上前与她亲口说上一句话。
令妧将黛眉一扬,他要说什么她心底全然明白,大抵便是要责问她为何要来这里。可她来便来了,他想怎样?这样一想,心下畅快淋漓,白玉脖颈一扬,就这样得意看他。
援军未到时,田将军是此处主帅,如今自然要退居二线了。
“殿下与邱将军长途跋涉,不然先入帐歇息,明日还有硬仗要打。”
田将军话音才落,便闻得胤王沉声道:“不必,就请田将军虽本王与邱将军一道入营,与我们详细说说眼下情况。”他说着已翻身下马。
众将领随胤王与邱将军一道入了帐子。
令妧紧随胤王身后,允聿跟在田将军一侧,他与她身份有别,自是不能接近。
主营的帐子一落,外头议论声便开了。
“怎的胤王殿下行军打仗竟还带着一个女人在身边?”
“她可不是普通的女人,我听说她就是那个北汉公主!”
“是吗?啧啧,北地女人果真豪迈,我南越就不曾见过女人也能出征的!”
……
帐内正中摆着岭防周边的地形图,各种标记做得满满的,令妧一事还不明。
田将军已朝胤王娓娓道来:“此番夜琅扰我边境说得也是奇怪,他们既有十万大军,却并不急于求成,每日攻城三次,似要耗尽我们的体力。”
胤王蹙眉问:“今日已有几次?”
“半个时辰前第三次已过。”田将军面露疑色。
令妧细细听着,朝胤王看去,忽而闻得允聿开口:“末将以为蛮夷军想引我军出城一战。”
邱将军素来对这个冀安王府的世子心存好感,听他开口,不免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却是胤王抬眸望去,眼底淌过一抹复杂之色,他的长眉微蹙,却是问:“那田将军为何不出城迎战?”
田将军呆了呆,刹那的时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越军与蛮夷军兵力相差悬殊,他怎么能出城迎战?
允聿也是听得迷糊,还以为是方才田将军的话胤王没有听清楚,不免开口道:“殿下,双方兵力悬殊,我军若是打开城门怕是……”
“本王没问你,军中有军中的纪律,右副将是不懂还是田将军没告知你?”胤王言语低沉,竟叫允聿刹那觉得陌生。他一怔,慌忙单膝跪下:“末将知罪!”
田将军也忙跟着下跪:“殿下息怒,是末将约束不严!”
田将军这一跪,随他征战多时的将领们都跪下了。
邱将军倒是笑了笑,低声道:“殿下也不必生气,世子虽有违军律,可说的也是实话。”
胤王依旧冷言:“世子?你们都给本王听好了,军中只有将士,没有世子!”
邱将军脸色微变,底下众人忙俯首称是。
令妧离得近,方才分明是瞧见胤王眉宇间的阴戾,眸光似刀,隐隐已有杀气,令妧倏然心惊,他与允聿不是最要好吗?即便允聿僭越规矩,也该不至于这样……
是因为允聿背弃他们之间的约定应了冀安王爷要他赴边疆的事吗?令妧适才又想起,那日在胤王府,他曾说“庆王尚有萧氏一族,他还有什么”的话。连妃遗憾辞世,上阳郡主身死,而他唯一视作兄弟的人也离开了他,便是那时起,他也在心里生了允聿的气吗?
若真是,那便是令妧之过了。当日允聿本是不远走的,是她答应了冀安王爷逼得他伤心欲绝才不得不走。
令妧心底悚然,掌心更是密密渗出了汗。
最后,胤王命所有人都出去,独留下田将军和邱将军议事。
“公主。”
男子淡淡气息自身后传来,夕阳余晖将来人身影拉长,落在令妧脚边。她的身形一震,回眸见允聿含笑立于她身后半丈处。那晚她狠绝彻骨的话并不是忘了,只是如今见了她,他又免不了心中欢喜。倘若能这样时常见着她,他倒是宁愿日日忍受她恶言相向。
令妧却往后退了半步,仰头怒看着他:“胤王殿下在此,你竟不知收敛吗?本宫以为当日已同你说得很清楚,本宫与胤王殿下才是……”
“是殿下要我带公主下去歇息的。”他的话语轻软,叫令妧一时间呆住,方才忿然道出的话竟像是软绵绵打在棉絮上,这一刻再无处发力了。他一双洁澈双瞳深深凝望着她,怕她不信,又道,“殿下说公主在军中也不认得什么人,便是与我相熟,是以才要我带公主下去歇息。公主要是不信,自可入营去问一问。”
令妧方才出来得快,隐约似瞧见有侍卫跟着出来,与允聿说了几句话。
胤王与邱将军的营帐一早便是准备好的,只是上头却没说公主也要来,一炷香前,才让人匆匆将胤王边上的营帐收拾出来。公主与胤王未成亲,不得同宿一帐,但也要挨着才好。允聿送令妧入内,她却不让人落下帐帘,与允聿站在里面,外头有人经过亦可将里面情形瞧得一清二楚。允聿心下清明,她如此不过是要划清二人之间的界线罢了。她处处避嫌他不会有二话,她想要怎样便怎样,他不过希望她好。
“这里比不得锦绣别苑,事无巨细都要差许多,还望公主多谢担待。”他敛身立于一侧,又言,“公主若是没什么事,我先告退了。”
她在回避他,而他已将人带到,便再无理由留下了。
令妧抿着唇,呆呆望着那抹身影出去,随后,帘子被人悄然落下。军中皆是男子,也不会有人来伺候她,令妧也落得清净。甚久不见允聿,她又何尝不想多问几句,只是如今的情形,又怕问得多了反招致祸端。就连胤王今时今日对他的反常态度,她都不能提醒他半句。
允聿自营帐里出来,抬眸时便瞧见胤王长身玉立于前。
天际残阳的光已淡,营地里已燃起了篝火,火光掩映着半边天,映亮了胤王沉沉的半侧脸。
“本王刚才的话叫你生气了?”
近了,闻得胤王这般淡淡一问。
允聿严谨脸庞又见了笑,跟上他的步子,摇头道:“怎会?此番殿下挂帅,我们便好好打个胜仗,来日回京,皇上必定对殿下刮目相看!”
“你当真这样想?”胤王伫足一问,见允聿一脸真诚,仍是他认识了二十多年的模样。他当自己是兄弟,真的从来不曾变过吗?
允聿略略怔住,片刻才低声道:“殿下……是发生了何事?”
何事?自然是天大的事。
胤王探究目光落在面前之人脸上,他细细地瞧,细细地看,果真从这张脸上看出几分与自己的相似来。浓黑长眉,分明有七分像了父皇……原本不过三分的像,被他越看越像,越看越心惊。
腰际长剑未卸,胤王一手紧握住剑柄,剑身擦着金甲战袍,发出令人难耐的“兹兹”声。
这便是叛党梁王的儿子吗?他皇叔的儿子?
“殿下,殿下——”
允聿见不说话,不免又叫他几声。见他回过神来,他才劝道:“是不是路上太辛苦?不如先回营帐歇一歇?”允聿见他眉宇间尽显疲累,又长久失神,便以为是他车马劳顿所致。
胤王依旧凝看着他,恍惚中似才想起原来这一个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份。他甚至还不知道,父皇即将要把他的堂妹赐给他做妻子。
心下冷笑,这个秘密冀安王爷瞒得那样辛苦,真若等到那一日,冀安王爷还打算瞒下去吗?真要看着他们兄妹**,天理不容?
思及此,胤王正不回身,仍是往前缓步走去。允聿无奈,只能跟着。眼前几处篝火映入眼帘,胤王的眼底却是锋芒闪动,竟是难得笑了:“你父王有话要我代为转告。”
听的是父王的话,允聿眼中一亮,忙问着是何话。胤王淡淡开口:“他要你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回去。”
殊不知允聿浅浅笑出来:“那定不是他要说的,定是我娘想说的。”长这么大,父王对自己甚为严厉,唯有娘亲才会说这样的话。
边关之地,风比崇京的更冷更冽。夜幕中,那两抹身影迎风而上。胤王却突然道:“也许你父王是年纪当年你大哥的死,不想今日你与你大哥一样。”
大哥一走,他便是冀安王府唯一的血脉。允聿不禁动容,语声似叹:“大哥是为南越死的,我一直以他为荣。”
“是吗?”胤王自城墙下闲闲一站,冷着脸道,“你可知道当年你大哥是截杀梁王次子的功臣?”
大哥的事迹,允聿自是异常清楚,即便父王和娘亲决口不提此事,他亦是有办法千方百计打听到当年的情形。
“怎好端端提及这个?”允聿面色覆疑,总觉得今日胤王有些奇怪。
胤王忽而抬手,在允聿肩上拍了拍,目光望向远处,低低道:“当年梁王次子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尚无反抗能力,倘若他能活至今日,便也是你我一般大的年纪……”
允聿听得越发茫然。
“他若活着,会想着报当年被株伐灭门之仇吗?”
这一问,不知道为何令允聿蓦然心惊,他沉思片刻,才开口道:“梁王乃是叛党,要说报仇他也根本没有理由。可要说不报,也全然不可能,毕竟于他来说那是他的家族,是他的血海深仇。”
胤王猝然一笑:“很好!”
允聿与他相交甚久,他最是了解他,他是什么便说什么,从不在他面前隐瞒。
允聿脸上无笑,仿佛是想起什么,话语里也有了异样:“莫不是连妃娘娘的死有了新的线索吗?”胤王今日这样怪异,现在又来问他什么报仇不报仇,允聿听得冷汗涔涔,最坏的打算,便是连妃的死与皇上有关……
胤王心中一震,却是摇头。他竟这样信他,半分不疑心自己,还荒唐得由梁王一事联想至母后的死……“回去休息吧。”胤王淡淡撂下这样一句,转身便大步朝自己的营帐而去。
允聿稍愣片刻,瞧见那抹身影已不见,他才走了几步,便听得一侧邱将军叫住他。允聿侧目,见邱将军一手一个酒瓶,丢一个过来给他,朗朗笑着:“迎亲路上一别,已甚久无人与我畅饮了!”
允聿笑着敬他:“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将军。”
邱将军仰头饮酒,畅快笑道:“其实你与殿下的交情也不必我说话,殿下岂会真的就罚了你?大约是战事紧张,殿下略有焦虑,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怎会?”胸腹间已有酒热翻腾,允聿将先前不快一抛,与邱将军席地而坐,侃侃而谈起来。
令妧是头一次夜宿在战场营地上,帐子里设了暖炉,倒是不觉得冷,只是仍是一点睡意也没有。睁开眼,外头巡逻侍卫的身影直直折映在帐上,还能清晰地听见外头的脚步声。
隔壁胤王的帐子也未熄灯,他初至边关,又是元帅,难免谨慎一些。
整夜未眠,待到晨曦时分略有睡意,迷迷糊糊之中,令妧似闻得城楼上鼓声大噪。鸣鼓则进鸣金则退,令妧亦是知晓的。她匆匆起身奔出营帐,远远只见一批人马整齐朝城门涌去,令妧心下一惊,先前一直是夜琅攻城,如今鼓声却是南越这边传出……已出城迎战了吗?
令妧欲往前看个究竟,却便两个侍卫拦下:“公主请回,殿下特地吩咐属下要好好保护公主安全。”
令妧只问:“殿下出城了?”
“是。”
“何时的事?”
“一炷香之前。”
“将军们都出城了吗?”
“田将军与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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