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妧蓦地起了身:“胡说,你皇祖母她从来是为了你好!”
他敛笑瞧着她,一字一句开口:“为朕好就不会交权于你,不会逼着朕立储,更不会逼疯朕的母后!”
第三章 少帝03
天与地之间,凛冽的风仿佛在清冷的空气里静止了一般,无始无终,自远处肆虐,在心底消散。
从宣室殿出来,大长公主已经立于这清池旁甚久。瑛夕忍不住上前替她披上了风氅,细语着:“公主还是先回吧,这儿风大,您要当心身子。”
谁也不知道方才在宣室殿内发生了何事,众人只道是公主的脸色不佳,便是谁也不敢多问半句。
皇上与公主虽是姑侄,表面上永远和和气气的,可私底下终归是嫌隙甚深。自何时起,这些宫人们怕是谁也说不清楚的。
低垂的眼睑微微上扬,落于那池中的一抹翠色之上,令妧嗤声一笑,莲步微移,话语已经甫出:“去天牢。”
玉致惊道:“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御丞大人!”
瑛夕也欲劝,只闻得令妧轻声道:“这任何人可不包括本宫。”
那一行人渐行渐远,粗壮的桫椤后,少帝一袭轻软长衫负手而立。中常侍王德喜正凝望着大长公主消失的方向出神,忽而听世弦开了口:“她到底是去了。”
“去何处?”
王德喜脱口问了,才自知失言。欲请罪,世弦却蓦地抬步往前,轻声低语:“朕过钟储宫去看看母后。”
*
镜前的女子着一袭绛色宫装,发鬓斜插着的冰玉簪子衬得她的肤色越发地白皙。粉黛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痴痴地笑着。
世弦定定地在她身后站着,指腹重重地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
遥想当年母后是何等的风光?圣武帝的最爱,皇储的生母。可如今,谁能把这样一个疯癫的妇人与那惠及六宫、母仪天下的崔后联想到一起?
父皇驾崩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世弦的目光缓缓沉淀。
崔太后抬手稍稍碰着鬓发上的簪子,笑道:“翠络,你说本宫这样打扮,皇上可会喜欢?”
伺候的宫女莺欢有些惶恐地回眸瞧了少帝一眼,见他微微蹙眉,扬了扬手。莺欢忙欠身退了下去。
那抹颀长身影缓步近前,镜中映出了少帝那清隽的容颜,崔太后的指尖一滞,唇角已漫出了笑意:“皇上怎的来了?”她侧过脸,羞赧低笑,“翠络那丫头越发地大胆了,竟也不告诉臣妾!”
世弦伸手替她扶正了那簪子,她的贴身宫女翠络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可是十年过去,她却一直将随侍的莺欢当做翠络,把他当做他的父皇。世弦不点破,在她身侧坐了,浅声道:“杨尚玉那御丞的位子坐得久了,朕本想借赐婚一事除了他。”他知道杨御丞心中有人,断然不会接受他的赐婚,是以抗旨便是最好的借口。只是——
眼前似又瞧见那抹清弱身影,耳畔又渐起了那番话语……
他轻缓出笑:“母后你可知道,她竟说杨尚玉已与她私定终身,是以才不能娶永徽!朕以为这么多年也只沈玉迟得过她的心,莫不是朕错了?”
第三章 少帝04
崔太后看似认真地听着他说话,她在一侧笑:“皇上可别忘了,今日答应了陪臣妾去看太子读书的。上回太子的先生还夸太子的功课好,您还说要奖励他呢!”
世弦淡漠地笑了笑,依旧轻言着:“朕还以为她不是那种舍得用自己的幸福去换权力的人,原来还是朕错了。”
崔太后说着要起身:“臣妾得先去准备太子喜欢吃的点心。”
少帝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她眷眷地瞧着他,眼底涌着绵绵柔情,到底又安静下来:“那臣妾便再陪皇上坐会儿。对了,过几日便是太后的寿辰,皇上有什么想法可与臣妾说说。”
大约是闻得她提及太皇太后,世弦的眸光低沉,他不搭话,仍然自顾着开口:“朕应了,她真的会嫁给杨尚玉?”以她的公主之尊,只为了保杨尚玉一命。
他又蹙眉:“可是朕不甘心!朕原本能除掉杨尚玉,她既然不爱,为何要如此!母后,你告诉朕!”
崔太后似被吓住了,她微微撑大了眼睛,片刻,又是笑:“皇上何苦生气,太子还年幼,偶尔出了错又有什么要紧的?”
她的话语柔柔的,带着溺爱的味道,让世弦起伏的心也稍稍平静。他喟叹着,每回来,他们二人都如今日般坐着,彼此说着不知所谓的对话。很多时候他便想,若是母后还清醒着,他也必不如此刻般无助。
*
天牢内,长时间的静谧无声。
期间,有老鼠“吱吱”跑过,随即面前男子突然跪下,带动着那沉重铐链的冰冷声。令妧不觉拧了眉心,闻得杨御丞微颤地开口:“公主不该。”
从一开始,他就爱慕着面前这个女子。
十年寒窗,一朝入朝。为的就是能离得她近一些,好为自己赢得一个求娶她的机会。
可是他还是晚了一步,昔日太皇太后钦点的驸马爷,圣武帝亲口赐婚,在众人眼里,她与驸马曾是那么好的一对神仙眷侣。是以他告诉自己,不要再痴心妄想,他给不了她幸福,可他能好好辅佐皇上,给她一个太平盛世,一个安乐家园。
可惜驸马却死了。
太皇太后将她推上北汉最高的权力中心。
他没什么能给她的,唯有这一腔的忠诚。
可是驸马的位子,他心里清楚,从始至终,没有一刻是留给他的。
跪在潮湿阴冷的地板上,可杨尚玉此刻的心分明有着暖意,他动了动沉重的手铐链,平静地道:“公主心里该明白,保得了臣这一次,也会保不了下一次。皇上要的是什么,您比谁都清楚。”
世弦要的,无非是这北汉天下的实权。
为了这个,他会一路披荆斩棘。无论是她,还是杨御丞,都是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他会不惜一切代价除掉他们。
眼波流转,令妧莞尔一笑:“可本宫要你活着。”
掷地有声的话,令杨尚玉的双肩一颤。他忽而轻阖了双目,自嘲笑道:“臣拒娶永徽公主,是不想毁了她一辈子,因为臣心中之人不是她。臣拒娶大长公主您,也是不想毁了您一辈子。”
因为她心中之人不是他。
“臣不想您后悔一世!”
“本宫不会。”令妧漠然答道。
地上之人嘴角升起一抹凄凉笑意,他依旧低伏着身子:“公主何苦自欺欺人……”
才说着,外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太监喘息着上前将手中信笺呈上。瑛夕好奇地凝望一眼,越过令妧发鬓,只瞧见那信笺上的和田玉珏。那还是公主十岁生辰时,圣武帝赏赐的。觅了蓝田的老玉所制,全天下仅两枚,一枚给了大长公主,一枚给了远嫁南越的欣徽公主。
而大长公主的那枚,瑛夕所记没错的话,便是在乾宁六年,大长公主最后一次去玉泉寺时,留给了羌州裴家的小公子。
瑛夕眉头一跳,裴六少爷来盛京了?
第四章 无双01
天牢那冰冷的味道已经散在周围清冷的空气中。
玉致悄然拉了拉瑛夕的衣袖,小声问:“是裴少爷么?”
瑛夕点点头,见玉致一张俏脸上笼起了一抹惊诧。瑛夕也一并好奇着,那裴六少爷是裴家最小的嫡出子嗣,亦是唯一的男丁。故而裴家宝贝得很,裴老太爷在世时亲自给他取了名字——无双。
独一无二,天下无双。
又说裴夫人生他时难产而死,恰逢裴家生意上陷入窘境,相士便说裴家天定无子继承家业,如今得子乃是上苍怜悯,但须得将此子寄养于寺庙带发修行方能化解裴家之难。
且,弱冠之前,不得出寺,不得见人。
瑛夕与玉致早早就想瞧瞧这些无双少爷的真面目了,这会听闻他来了盛京,不觉都心生好奇起来。
*
这个时候的云来客栈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伙计们都吆喝着,挨桌伺候着,忙得脱不开身。掌柜有些烦躁地拨着面前的算盘珠子,门口一抹黛色身影轻盈入内,淡雅的轻萝香气如缕如带地飘进来。也不知谁“嗬”了一声,掌柜抬眸之际,蓦地就呆住了。
云来客栈是盛京数一数二的客栈,掌柜自问达官贵人见得多了,可也从未见过这般娇美的女子。她的美不似寻常女子般的娇柔,恰是柔中带着凌厉,叫人一眼便不忍直视。他忙笑了笑,绕过柜子迎上去:“小姐,要住店?”
犀利的目光扫过大堂内的众人,令妧略蹙了眉,低声道:“找人。裴无双。”
纯色音调才落,便闻得一个强健有力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乔姑娘。”
乔儿这个乳名,这个世上除了母后,便只一人唤过她。
瑛夕一眼便瞧见那立于门边的男子,她立马冲他笑了笑,随即压低了声音:“小姐,是裴毅。”
男子一袭鸦青常服,一手挑起了厚重帘子,此刻正立于门边看着她们。
裴毅姓裴,却不是裴家的人。据说是有一年寒冬,裴老爷在门口发现一个几乎快饿死的孩子,裴老爷好心收留了他,又惊叹他求生的毅力,故而赐名裴毅。后来他便一直跟随在裴无双身边伺候。
玉致才发了愣,恍觉面前身影已动,她也忙抬了步子,与瑛夕二人紧随其后。
厚重的帘子落下,挡去了身后的寒气。
里头仿若与身后的大堂身处两个季节,竟是温暖如春。云来客栈奇就奇在此处,后苑地下陈着天然温泉。竹为路,石为缀,翠色竹叶浸在这轻缓流淌的温泉之中,沁出的竹香萦绕四周,恍恍地,叫人醉。
常听闻这里是文人墨客最喜之地,令妧却也从未来过。不过走了几步,身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玉致细心地替她解下了风氅抱于怀中,令妧睨视裴毅道:“他倒是会享受。”
裴毅垂着眼睑,听似不着边际地答:“少爷来京有几日了。”
一句话,叫令妧的眉心微微舒展,若非已有几日,裴无双如何找得这般清雅之地?她“哦”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前方一处雅居,檀色雕花门紧闭,倒有琴声悠扬传出,伴着温泉的溪流声,点滴入骨。
令妧于门口站住了,轻吐出二字,那琴声在一瞬戛然而止。
她唤他——师叔。
第四章 无双02
令妧从出生就入了玉泉寺,一直得寺内方丈明远大师照拂,她也从不吝啬叫他一声师父。虽得明远大师百般阻挠,可令妧这声师父却是叫定了。
她的父皇母后既能将她放逐至那般偏远之地,莫不是还在乎她的公主之尊么?
那么,一声“师父”又有何不可?
如今虽已过多年,令妧每每思及,都会感叹,倘若那时没有师父耐心地教诲,她又如何能有那样一颗平常心去消磨那么多难耐的日夜。
寺内师兄众多,于令妧来说,却也只一人是特别的。
他便是明远大师那带发修行的师弟,裴无双。
因着相士的话,那时的裴无双常年禁足于寺后的厢房内,时隔多年,令妧依然能清晰地记得那扇从未见其开启的桃木窗边锈迹斑斑的铁钉,还有时常紧闭的厢房门。
童年相似的经历驱使她靠近了那扇门。
她没能进去,没能见着那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公子。只裴毅冷冷地告诉她,那是她的小师叔,法号“明清”。
眼前渐缓蒙上雾气,空气早已微湿,推住房门的手指悄然收住,一双明眸低垂,令妧的心跳缓缓加快,她叫过他无数次的师叔,他们之间亦是有多太多的交集。可是这么近的距离,还是头一次。
里头琴声再次婉转流传,令妧心头一动,深吸了口气,将房门轻轻推开。
见面前的裙裾没入房中旖旎帷幔,两个侍女才要入内,便被裴毅拦下:“二位姑娘在外稍后吧。”
瑛夕急忙推住他的手臂:“怎么呢?我得进去伺候我家小姐呢。”她一双贼溜溜的眼睛直射进去,念想了一路要看的庐山真面目呢,如何就甘心这般被拦下了?
拦着她们的手臂强健有力,丝毫推不动半下。
里头,层层叠叠的帷幔隔开。
这厢房置于温泉中,此番设计却是极好,层层帷幔将外头水汽挡去不少,入内,再感觉不出方才外头的那种暖湿与不适。
轻纱帷幔,旖旎柔光,悦耳琴音……融为一室,惬意斐然。
透过最后一层半透帷幔,男子的身影已经若隐若现。
令妧伸手挑开。
琴声未断。
她终是瞧见他,这个裴老太爷口中天下无双的男子。
牙色宽袍盖住颀长身躯,一曲未完,他依旧用心抚琴,留仙广袖微扬,指尖灵巧,琴音灵动曼妙。
令妧眸光犀利,却是如何也看不穿那覆于蒙纱斗笠下的脸。
“坐。”
干净利落的一个字,尝不出任何味道。
令妧上前,直视着他轻笑:“师叔莫要告诉我,时至今日你仍未及弱冠?”
他倒是从容:“何出此言?”
她轻缓而答:“未及弱冠,不得出寺,不得见人。”
他却笑着纠正:“未及弱冠,不得出寺。此生,不得见人。”琴瑟平和,闻不出谎言。
令妧不觉一愣,她原知道的也不过是听来的传闻罢了。黛眉微蹙,她的目光未移,倾身将手中玉佩搁在他面前桌上,转了口道:“你有何急事?”
昔日在玉泉寺时,令妧的身份是保密的,明远大师是唯一的知情者。而令妧在最后一次离开玉泉寺时,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裴无双,并且以玉玦相赠,承诺他如有需要,她定当全力帮忙。
其间,她远嫁邯陵,直至回京干政,裴无双像是彻底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一般,触不到半点风吹草动。
那修长十指蓦地按住了琴弦,琴音顷刻间止。
他的眼眸略抬,一字一句道:“不许你嫁给杨尚玉!”
第四章 无双03
琴音袅袅回荡于心底,飘逸帷幔令暗香浮动。
清亮话语宛若一道惊雷,在这静谧的空间响彻,竟更甚于那婉转琴音深入骨髓!
令妧收复心思,眸光似要穿透了那蒙纱斗笠,略略一怔,竟是生冷地问:“师叔如何得知此事?”
世弦等待这个机会已久,是以杨尚玉抗旨一事势必会天下皆知,以此来断了杨尚玉的后路。可她令妧要下嫁于杨御丞之事,世弦不会说,裴无双却知道了。
她的满目疑心悉数落于那双朦胧含笑的眸子里,他倒是不生气,言语平静:“多年未见,你始终这般谨慎,也只明远师兄会担心你。”他抬手,将面前和田玉玦纳入掌中,一手缓缓拂过,又道,“御丞大人拒娶当朝四公主,伦理当斩。你纵然心中无他,也会念在这么多年他忠心于你的份上施以援手。抗旨之罪非同小可,你当如何救?”
他笑得清浅,女子紧抿的唇线被他瞧于眼底,含笑的薄唇微启,他吐字道:“无非是下嫁于他。”
令妧的黛眉微拧,眼前男子已然起身,颀长身影犹似伴着内室琉璃灯光微微泛着光。
他果真了解她。
心中的疑心也渐渐地消散了,母后去后,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该相信谁。瞧谁都要竖起周身的防线。
温暖舒适的环境,到底叫令妧静了下来。她的目光落在裴无双手中的玉玦上,浅浅地道:“你来盛京,就为此事?”
他坚定地开口:“就为此事。”
斗笠下的双眸似隐隐地溢着光,惹得令妧心头微颤,她的目光随着一侧台面上随意飘曳的熏香缓缓瞧向直垂曼妙的浅色帷幔。纤指拽着广袖,屏息道:“不若如此,他不肯放过杨御丞,我不想他死。”
他顺势接过:“不想他死你就必须下嫁于他?我当你不是糊涂之人!”
令妧心下一惊,面前男子已然出声:“他赐婚不过是算准了御丞大人会抗旨,御丞大人心中之人是谁,你比谁都清楚。杨妃……不过是个愚蠢之人。”
素来在令妧的面前,对少帝,裴无双也从来不过一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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