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妧再不多言,只伸手将孩子揽入怀。
*
日光入云,天微凉,树影摇晃。杨妃一袭绛色宫装站在高大杉木下,怔怔望着那一大一小两抹从夙阳宫里出来的身影。
“她都要走了,还不忘给皇上和皇长子搭线,娘娘果然也还是恨的吗?她从来不曾给过娘娘半分机会。”
嘲讽的话语自身后响起,杨妃惊觉回身,见玉致立于自己身后,朝她行了礼,才又道:“若说家世样貌,端妃哪里记得上娘娘半分,可偏偏大长公主就是喜欢她和皇长子。”玉致亦是忍不住看向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多日不见,她仍是那样风姿绰约,别说男子,饶是女子也不免要多看上几眼。可是玉致那样不甘,哥哥惨死,那一个却能活得这样逍遥自在。
胤王妃——
戾恨转在齿间,强逼吞咽入腹。
玉致含恨双眸落于杨妃眼底,杨妃衔一抹讥笑于嘴角,冷冷道:“沈昭仪以为本宫会与你站在一线去对付端妃吗?怕是你高估了本宫,本宫不过是你的手下败将,哪有资格做你的盟友!”话落,她亦不在逗留,抽身离去。
她是恨大长公主对端妃的态度,恨端妃有皇长子,可她不会忘记沈玉致做下的事情。丹蔻缓缓嵌入掌心,沈玉致最好别叫她抓住把柄,否则她一定不放过她!
第三章 换棋03
杨妃回宜雪宫的时候听闻宫人说大长公主带皇长子去了宣室殿,可皇上却说不见,宫人绘声绘色说其实也不见得皇上会因为皇长子喜欢端妃娘娘,大抵也是一些叫杨妃放心的话。杨妃听得索然无味,随手将手中团扇掷在檀木桌上,外头却说杨御丞来了。
他仍是那一身鸦色朝服,青纱笼袖,沐一身夕阳斜光入内。
“娘娘召臣入宫所为何事?”
他们兄妹何时变得这样生分,怕是杨御丞自己也说不上来。
杨妃华美脸庞不复以往的温婉,凝视着他直直问道:“她去了南越,当真不会回来了吗?”
杨御丞心中一惊,抬眸静静看向面前女子。却见她淡淡讥笑:“本宫听闻是哥哥替她搭线见的南越世子,本宫倒是不懂了,你既那样喜欢她,何苦做这样的事?”
何苦——
他这妹妹身处后宫却也是清明之人,不会一点都猜不透,杨御丞的脸色略沉,只低低开口:“公主不会回来了,以前的事娘娘也忘了吧,皇嗣……还会有的。”
“皇嗣?”杨妃撑大眼睛看着他,仿佛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本宫只怕若真的有了皇子,哥哥与秦将军会千方百计阻止皇上喜欢本宫的儿子!”
这一句话到底叫杨御丞动了容,他的薄唇微动,那抹绛色身影已动,长裾绕过帷幔,明眸直视他:“端妃的儿子到底有什么好,为何她心心念念着要将他扶上储君之位?如今她都要走了,你却连一句实话都不愿同我说吗?”柔美脂粉也盖不住苍白容颜,杨妃僵着身子盯住他。
杨御丞被她看得有些悚然,左右进退不得。
杨妃再逼近一步,忽而闻得一道低柔声音自帘外传至:“你想听什么实话?”
片刻的静谧,内室熏香弥漫。杨妃蓦地回头,轻衫胜雪的大长公主拂开了碧纱帷幔翩然入内,贴身侍女没有跟随,只她一人进来了。杨妃脸色一变,身侧的杨御丞已经匆忙行礼。
令妧的目光漫过杨妃略带着错愕的瞳眸,杨御丞正要起身退下,却被令妧叫住:“本宫有些话要和杨妃说,杨大人也留下一并听着。”
杨御丞虽心有疑虑,此刻也只得应声。
待杨妃回神,原先静侍一侧的宫女太监悉数让大长公主遣至门外。令妧清弱语声响起,纤柔里竟是带着笑:“你们总以为得宠进位是要紧事,谁都想做皇储的生母,却不知那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手中丝帕被绞得用力,掌心有汗渗出,杨妃的眼底掩起了惧意,那一刻竟是仰着脸反问:“公主也不曾当过,又怎知那不是一件好事?”那一张脸上再没有往日的温顺,瞳眸里俱是犀利冷光。
杨御丞错愕,竟是在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谁都在改变,这一个也再不是柔弱的少女了。
静立窗下的大长公主却突然笑出声来,冷睨住她,开口道:“那本宫便给你这样的机会如何?”
第三章 换棋04
杨妃撑圆了双目,令妧的话她像是听懂了,却又不懂。
杨御丞失声叫了声“公主”,眼前广袖一抬,制止了他的话。令妧抿唇道:“皇长子聪慧,却也需要一个聪明的人来引导。”
端妃并非不聪明,但是她懦弱,将所有的心机都沉在心底,不言不喻——却只会在昭儿面前抱怨。这样的人非但教导不好昭儿,甚至都不能保护他。如今有令妧在,可日后呢?
不是南越,她也会有别的地方去。仰仗,仰仗不了一辈子。
今日令妧过夙阳宫去,瞧着端妃怯懦的样子,还有昭儿有口无心的话……瑞王等人不会善罢甘休,玉致也不会喜欢端妃母子,届时还要面对杨妃——这一切无一不在警醒令妧,今日她若不狠心,来日只怕万劫不复!
内室昏暗光线恰到好处掩起令妧苍白容颜,她瞧见杨御丞分明是想说什么,几次动了唇,却依旧什么都没说出来。幽寂眼底满载着震惊,全是震惊。
杨妃只觉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起,她蓦然出笑:“公主这话说的好笑,我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儿,为何要过继端妃的儿子?”
令妧话语生凉:“别说你也许还生不下来,即便能生下来,将来杨大人和秦将军也不会让你的儿子成为储君!”流产一事世弦未与她挑明,如今正好让令妧唬一唬她。她的话落,果真就见杨妃神色大变。
鸦雀无声。
静谧,幽谧。
仿佛是隔了千年万年,才闻得杨妃惶惶一句:“你打算如何处置端妃?”
*
天色渐渐昏暗,夜幕将至,宫人纷纷奔走,是为准备晚上的宫宴。冗长玄廊上宫灯逶迤,灯影摇曳,将两抹身影拉长。杨御丞似还在回念着方才在宜雪宫的一切,此刻方回神问:“公主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
令妧含笑以对:“就是大人听到的那个意思,留你下来也是不想再与你解释一遍,怎的你反倒是蠢笨起来了?”她知他不是真的蠢笨,她只做未知,“端妃那边自有太医令着手,你也可放心。”
身侧之人再次缄默了,再往前已是玄廊尽头,远处逍遥台上已有旖旎灯光映照在幽黯天际,杨御丞一脸沉沉,终是又问她:“为何……会是雪儿?”
令妧悄然站住了步子,回眸凝视着他:“我当大人不是真的不知道。这么些年,端妃如何你与秦将军也看在眼里,纵然日后让她当上皇太后,只怕也镇不住六宫,再误了世弦苦心经营的江山,便是本宫之过。可杨妃有你——”她淡淡一个“你”,指戳杨御丞心口。
更重要的是,杨妃会争会抢,后宫之中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守得住自己手中的东西。
世弦有他的前朝,便需要一个有能力的女子来主宰后宫内廷。
杨御丞的额角掬着汗,愣愣半晌,竟是问:“皇上知道吗?”
皇上,又是皇上。令妧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原先是想同他商量,他却还为她自私应下南越婚事与她置气,他闭门不见,她想了想,也觉得还是不说的好。眼前恍觉又见了轻纱帷幔下,烛光映红了苍白脸庞,他低头凝视着无力十指,说的那些什么握剑挽缰的胡话……他还是干净孑然的世弦,而她的双手早就沾过血腥了。
前面有内侍太监匆匆而来,于这玄廊尽头遇见她,笑着说皇上派人来问大长公主何时入席。
“就说本宫马上去。”望见太监回身远去,令妧勉强笑了笑,“日后皇上与昭儿就托付给大人和秦将军了。”
杨御丞脸色凝重:“臣必当忠心护主!”
她满意一笑:“大人年纪不小了,也该有位贤内助才好。”这么多年,她自然也知道他对她的心思。她曾在御前说要下嫁于他,他也曾在御前求娶过她。如戏往事,如今皆化在他惶惶一点头下。
第四章 涅槃
宫灯彩带逶迤冗长,袅袅丝竹音绕过玉壁华梁,清脆散淡。
记不清有多久不曾来过这逍遥台了。
仿佛很久了,久到皇兄还在的时候。
清寂夜幕中,闻得瑛夕低低一声“公主”,令妧这才回了神,略一笑,抬步走上石阶。
这一次,大约也是最后一次踏入逍遥台了。
她在心里低低叹着,清冷空气里,传来世弦淡淡一声“姑姑”。丝屡顿住,令妧回眸,石阶下龙辇安静停置一侧,翔龙帘子直垂。月白光线下,恰是那修长消瘦的手指。他挑起帘子望向她,苍白脸上,并未有笑容。
她原以为他早就入内了,倒是不想竟在这里等她。
午后她曾带了昭儿去看他,他却推托说不见,她还以为若不是碍着这宫宴,他本不想见她的。
他从轿辇上下来,抚了抚衣袍,腰际环佩声玲珑,他已经抬步朝令妧走来,话语亦是淡淡:“朕不知道姑姑竟是这样忙,又是夙阳宫,又是宜雪宫。”
令妧黯然,见他伸手过来,广袖掩着手背,她迟疑了下,到底是抬手扶了他的手,步步踏上石阶去。
“你还在气我?”
她低低一问,却引得他朗声笑起来:“朕有什么好气的?姑姑这样做是为了北汉,为了朕,倘若朕还要生气,岂不是良心给狗吃了?”他的话里似笑非笑,令妧明知他说的气话,可听了不免难受。
她知道他是嫌自己无用,可令妧多想告诉他,那并不是无用,是帝王的无奈。
逶迤长裾缓缓迈过玉阶,世弦的步子却是慢了下来,话语更是生涩:“朕让杨御丞送你南下,南越的人自会在边界接应。”
令妧却是脱口问:“南越迎亲大臣是谁?”
世弦渐缓笑了,眉心却微拧:“你也见过的,就是冀安王爷的世子。是朕点名让他来的,他是胤王的人,他来接你,朕很放心……”
后面的话,令妧全然听不见了。紧绷的一颗心像是隐隐地生出痛来,是允聿……她早该想到的。没想到他亲口替别人求娶了她之后,还要亲手将她送给那人……
令妧低头一笑,试图掩饰此刻脸上的狼狈。
这一步是她自己选的,都到这份儿上了,前面是刀山是火海,也只能迎上了。
逍遥台,琵琶绕,玉笛回。
令妧过帝座旁的凤藻案后坐了,闻得少帝闻声祝贺几句,底下嫔妃们纷纷向令妧进贺言,在她们看来,一个失势的公主,又是嫁过人的,如今能去南越做个王妃,那该是何等的幸运和荣耀啊!
端妃依旧唯唯诺诺的样子。玉致的目光偶尔朝望向凤藻案前的女子,讥讽里含一丝的怒意。杨妃悄然看了看端妃,又看令妧,握着酒樽的手指筋骨分明。
王爷们亦是含笑祝贺,瑞王简单几句话,多少的不甘和嘲讽,令妧只一笑化去。
宴席上欢声笑语,底下却是各怀心事。
宴席散去,世弦却是醉了,紧拽着令妧的衣袖不肯松。
令妧只得跟着去了宣室殿,中常侍命人扶了他进去,才推开了珠帘进去他就开始吐,吐的厉害又咳嗽。
“皇上怎的喝得这样醉……”王德喜叹息着。
令妧一手扶着他,蹙眉道:“去太医院取药时再要一碗醒酒汤,叫人打水进来。”
王德喜应声下去了。
吐了出来,他像是清醒了些。令妧喂给他吃药,他呆呆看了半晌,终是乖乖张口喝了。一勺一勺,直到药盏见底,令妧才执了帕子替他拭去嘴角残汁。他忽而笑了,低低道:“原来姑姑喂药,连药也不那么苦了。”
那笑容真真切切,令妧不免怔住了,记不清他有多久不曾这样对她笑过了。可她的心里却悲哀起来,落下药盏在一侧,轻声道:“若姑姑做了叫你不开心的事,你也别怪姑姑。”端妃的事,也只这一次了。
他仍是笑着,兴味盎然地望着她。片刻,便要起身,令妧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世弦——”
一丝半缕的轻萝香气点点落下来,他凝望她半晌,忽而凑过去,滚烫双唇直直印上她冰凉唇瓣……
【涅槃】01
清风卷珠帘,引得余音袅袅。
这一吻,温柔带伤,缱绻匿痛。
令妧蓦地撑大了眼眸,扶着他双肩的手竟是不知该推该是如何,就那样僵住了。身后传来宫女的惊呼声,紧接着,玉盏器皿破碎一地的刺耳声传来。令妧猛地回身,眼底一片撼然,见宫女一手还提着托盘,浑身发抖地站着。中常侍从外头亟亟冲进来,瞧见大长公主一个狠戾眼神,中常侍心头一震,伸手就拖了呆立着的宫女出去。
不消片刻,中常侍便回来,这次却是他亲自送了醒酒汤进来。
轻衫广袖的大长公主有些慌张地自龙床边站起身,语声并着一丝忐忑:“皇上醉了,把本宫当做了杨妃,今日此事谁也不得走漏风声!”几缕青丝散乱搁在消瘦肩胛,令妧眼底沉着慌意,不管世弦为什么会吻她,消息若传出去,便是今上与大长公主乱/伦!
她与世弦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面前女子虽是掩着一身的惊慌,那双逆光眼眸却依然迫得王德喜不敢直视。他谨慎地低头,低低道:“奴才知道,没有人会将宣室殿的事传出去。宫女伶婧僭越冒犯皇上,已让人处决了。”
掌心泛着冷汗涔涔,令妧似是长长松了口气。
鎏金纹龙帐子静垂,帐外两抹身影隐约模糊,那些话语却是一字不漏落在世弦的耳中。他静静卧在龙床上,靠着冰凉玉枕,他是醉了,却不曾醉得不省人事。她却说他将她当成了她人,他实则好想问,那究竟是她心里坚信的答案,还是仅仅只是用来搪塞王德喜的?心中一怒,他一手扯下腰际的玉佩就狠狠地掷了出去。
玉佩撞破帷幔,落在地上,“啪”的一声,顷刻间碎成两半。
王德喜一惊,闻得令妧沉声道:“还不上去伺候皇上服了醒酒汤!”
直垂幔帐被一柄玉钩掀起,王德喜才小心将盛满醒酒汤的玉盏递入内,却见世弦素袖一扬,狠狠拂落。“皇上!”中常侍忙跪下了,幔帐一落,隐隐有微弱呛声传出来。
醒酒汤也端了三回了。
令妧的脸色苍白,却还是绕过屏风过去,轻薄帷幔一掀,那灼灼目光轻易就落入眼底去。她端着玉盏在手,话语极轻:“把醒酒汤喝了。”
他不动不说话,就这样静静望着她。
“世弦,不要任性。”她终是软语相劝。
那悲凉死寂的瞳眸似在这一瞬跳动着光,他只愿就这样醉着,那她便由着他任性,由着他闹去。宣室殿外初见她时那抹淌过心头的清新尚在,可此后多年,他竟与她敌对那么多年。她处处为他着想,为他好,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他时常想着,若是她真如皇祖母那样心狠也就罢了,那他便不必提醒着这一个是自己的姑姑,是姑姑——
心口似针扎,他的眸光一转,狠狠喝退了王德喜。
王德喜原本还想劝说什么,但见少帝眼底蕴着的戾气,到底什么也不敢说。中常侍退至外头,并让所有宫人都退得远一些去静候。殿外宫人因着先前被杖毙的宫女一事,个个都噤若寒蝉,更是亦步亦趋,不敢有丝毫的逾越。寝殿内依旧灯火通明,中常侍仰头喟叹,夜色当空,疏星朗新月,不多时,浮云轻掩,檐下似又昏暗不少。
琉璃灯清亮,折映在少帝半侧苍白脸颊,令妧垂下眼睑,将手中玉盏搁下,他不喝她也不逼他。
“天色不早了,皇上早些歇息。”
她才起了身,广袖却被那修长手指拽住。
紧紧拽住。
哽得喉间的那声“姑姑”却叫不出来,世弦苦涩一笑,墨镜瞳眸凝望着床榻边的女子,启了唇问:“你爱过驸马吗?”
令妧讶然中沉下神色,却未待她开口答,他又直直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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