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无话可说。
倪匡
第二十六天
三藩市
第一部意料不到的来客
门铃响,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人。
这种情景普通之极,任何稍有生活经验的人,都可以知道那是有了来访者。
可是在这种情景下,我却感到了极度的紊乱,以致不由自主不断摇头。
那是因为我看到了门外站看的那个人之后,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会来找我。
这时候,哪怕站在门口的是早已不知所终的原振侠医生,我都不会感到奇怪,又哪怕是四大金刚魔氏兄弟一起出现,我也不会摇头摇成这个样子。
在门外的那个人,实在是不可能来找我的——如果世界上有最憎厌我的人,就非他莫属。
他每次见到我,都用许多刻毒到近乎下流的话来咒骂我——他曾经在我记述的故事中出现过几次,每次都毫无例外要将我痛骂一顿,所用的语句和名词其肮脏的程度,简直匪夷所思至于极点,充分表示了他心中对我的厌恶程度。
我在记述故事的时候,当然不会把他对我的观感全部照实百分之百的记下来(谁会那么笨!),只不过记述了百分之一二而已,已经可以使人知道他是如何鄙视我和痛恨我了。
我一说出他是谁,大家就立刻可以知道我并没有夸张——站在门外的那个人,是杜良医生。
当然就是那个曾经一再在我记述的故事中出现过的那位杜良医生。
熟悉我曾经记述过故事的朋友当然知道道位杜良医生是如何恨我,同为他喜欢鬼头鬼脑、躲起来进行研究,而偏偏他研究的项目,都是人类目前科学还未能触及,还属于幻想的范围,而且取得了非凡的成就,所以我每次都对他的研究项目,进行锲而不舍的追究,这使他非常恼怒,曾经不只一次说他绝对不想再见到我。
可是这时候他却站在我家的门口,显然是来见我,而且显然是有求于我。
他讨厌我、痛恨我,我却不然,尤其最近我知道他成功的进行了人和人之间的知识转移,这是人类文明进展过程中伟大之极的成就。
只不过由于他的不合作,所以我对于知识转移的情形,所知道的极少,由于事情实在太了不起,所以我还是在只知道极少资料的情形下,把事情记述了出来,成为《乾坤挪移》这个故事。也正由于资料很少,所以这个故事不汤不水,很有些不知所云的味道。
所以我一直很想再见到杜良医生,只是感到没有可能,所以不敢妄想而已。
而这时候,杜良医生竟然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来找我,这时候虽然我还不知道他来找我的页正原因,却也可以肯定他必然是有求于我。
然而这傢伙却十分可恶,他明明是有求于我,可是还是将对我的不屑和鄙视完全表现在脸上,看了他脸上的那种表情,真忍不住想给他两个耳光。
我知道杜良是德国人,或许他有强烈的日耳曼人的自傲,可是表现的时机未免太不恰当了。
他既然遗样子,我当然也不必给他好颜色看。我完全没有请他进屋子来的意思,只是冷冷地道:「原来是杜良医生大驾光临,不知道有何见教?」
我承认我的态度不是很好,可是比起杜良医生来,我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君子了。杜良竟然立刻口出恶言,冷笑道:「卫斯理你少他妈的装模作样,我知道你也有事情求我,大家地位平等,你若是以为可以占上风,我立刻就走。」
这傢伙的可恶竟然到了这种程度,就算我是君子,也不免恶向胆边生,我不愁反笑,道:「说得好,天下众生,无不平等。」
我一面说,一面身子略侧,右手向屋里摆了一摆,虽然我没有说「请进」,可是这身体语言,却是请他进来的意思,他当然可以领会。
而在摆出了这样姿态的同时,我左脚略略抬起,目的是在他跨进门来的时候,我可以以第一时间,用脚把门飞快地关上,使门重重地撞向他。我估计这一撞,纵使不能将他的鼻子撞塌,也必然会撞得他眼前金星直冒,至少要在三分钟之后,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当我准备这样对付他的时候,我并不掩饰心中所想,将我心中对他的厌恶完全表现在脸上,他只要稍为有些自知之明,就可以知道他自己是如何惹人讨厌,绝对不会有人欢迎他进屋,那也许可以逃过这一劫。
可是这傢伙却完全不知道他的态度,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竟然挂着冷笑,傲然昂首,就跨步向前。
我心中暗叫了一声「来得好」,脚已经抬了起来,估计大约半秒钟之后,就可以听到他惊怒交集的惨叫声了,可是就在这只有半秒钟空隙的时候,一阵轻风飘过,在我和杜良之间,已经多了一个人,事情来得非常突兀,拦在我面前的当然就是白素,我轻轻地哼了一声,白素背对看我,做了一个手势。
就算她不做那个手势,我也知道她是来打救杜良的,所以我略为退了一步,白素已然非常由衷地表示欢迎,连声道:「杜良医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荣幸之至,请进,请进!」杜良却只是哼了一声,就大模大样,走了进来。
这时候我心中真是窝囊之极,若不是白素,换了是任何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将两个人一起撞出去。
杜良在走进来的时候,还是摆看一副臭脸——有些人或许就是天生的一副臭脸,难以改变,只好这样想,才能忍受。
在白素的连声「请坐」声中,他却并不坐下来,而是扬看脸,冷冷地道:「卫斯理,你替我做一件事情,我不会亏待你!」
这时候我真的反而一点都不生气,而且感到非常好笑,娱乐性丰富之极——天下竟然有这样的人!
我向他一鞠躬,道:「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杜良居然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明白我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我接着道:「要是你亏待了我,我就性命难保了!」
这杜良毫无疑问是地球上最出色的科学家,可是这时候他显然不明白我的话是在触他的霉头,他皱了皱眉,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白素瞪了我一眼,向他道:「卫斯理看到阁下光临,喜欢得过了头,所以胡言乱语,不必理会。」
杜良居然点了点头,相信了白素的话,我只好苦笑——面对这样的人,我也想不出还有其么方法可以使他知道他是多么令人讨厌的了。
在这样情形下,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交给白素去处理,我冷眼旁观就是。其实只要杜良不要太过分,我也不反对他留下来,因为我有许多疑问,他可以解答。
杜良直勾勾地瞪看我,道:「你替我到勒曼医院去走一趟。」
白素一听,就连连向我施眼色,示意我答应。
我就连连点头,转身向外就走,大声道:「是,我这就立刻动身,半秒钟也不敢耽搁!」
这种情形,就算是白癡也可以知道我是在调侃对方,可是我们的天才科学家杜良医生却是真正的不知道,以为我真的是准备立刻动身到勒曼医院去!
我曾经遇到过许多不通人情世故的浑人,杜良毫无疑问是在首三名之内。
他在这样情形下,竟然大声喝道:「别太心急,你知道到勒曼医院去要做甚么吗?」
常言道「人生如戏」,我就索性做戏做到底,立刻转过身来,道:「是,是,请你示下。」
杜良吸了一口气,道:「到勒曼医院去,去向他们要三个复制人。」
我怔了一怔,别说我根本没有想到过他要我到勒曼医院去做甚么,就算想了,也绝对想不到他会有道样的要求。
勒曼医院复制人,由来已久,复制出来的人,非常诡异——并不是复制人的外表有甚么可怕之处,而是在观念上有许多叫人连想都不想去想的问题,一想起来就会引起非常不舒服,非常怪异的感觉。
勒曼医院复制人,目的是用来做「后备」,「后备」的意思就是:复制了A的复制人,这个复制人只是放在那里做后备之用,这个复制人与世隔绝,虽然他有完整的脑部,可是他的脑部却永远不会有吸收知识的机会。
遣复制人是一个人,然而却完全没有思想——或许他有思想,然而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可以知道他的思想活动,因为他没有表达思想的方法。
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够算是一个人呢?
关于这个如何对待复制人的观念问题,我曾经和勒曼医院起过剧烈地冲突。
虽然后来我确然知道,利用后备的复制人,确然挽回了不少人的生命,例如A如果患了严重的心脏病,需要心脏移植,A的复制人就可以提供完全不会出现抗拒问题的心脏,供A移植。
在这样情形下,A的生命继续,而A的复制人当然死亡——我认为这种情形是杀一个人去救一个人,而勒曼医院方面却认为根本不存在杀人的问题。关于这一点,我和他们的意见还是有很大的分歧。我一生之中经历过很多可怕的场面,其中令我回想起来总不由自主遍体生寒的一个,就是当年在勒曼医院中看到了很多复制人时候的情景。
在许多次和勒曼医院反覆交换意见之后,我和他们之间还是无法取得一致的认识。
最后勒曼医院方面得出了一个结论:人类如果不在对生命的观点上有彻底的改变,就无法在心理上承受复制人的出现,而这种心理上的脆弱,就必然阻止人类在挽救生命上的进步,不能突破延长人类生命的瓶颈,形成人类生命发展的盲点。
勒曼医院作出这样的结论,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那时候人类的科学水平,根本还没有触及复制高级生物的领域。
而现在,复制高级生物已经成功,复制人的技术也已经进入可以实行的阶段,所以复制人和人类对生命的观点,正面冲突也已经正式开始。
开始的情形是,欧洲最先立法禁止复制人类,美国在不到一年之后,采取了同样的对付方法。
传统的对生命的观点,赢了第一个回合。
而正如勒曼医院所说,人类在这方面观点无法取得突破。然而勒曼医院预料,复制人类是科学对生命研究的必然方向,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暂时在观点上的不能突破,只不过是事情在进行的道路上所遇到的一些障碍,在障碍不能阻挡前进的洪流时,障碍就会被突破,在人类进步的历程中,不止一次出现过这样的情形。伟大的先驱者哥白尼甚至于被当时的执政者烧死,可是人类文明的进展,还是照着哥白尼的学说前进,当时的执政者早已遭到了历史的唾弃。
勒曼医院说,人类对生命的观点迟早会改变,等到改变之后,复制人类就会成为普通的事实。
在他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之后,我当然听得出他们的弦外之音是:人类现在还很落后,等到在思想观念上有了进步之后,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讨论。
然而,作为人类的一份了,我虽然明知道复制人对人类生命健康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是还是在观念上很难接受复制人不是生命的那种彻底的否定。
我绝对不反对勒曼医院一直在进行复制人类的行为,也相信一些国家的立法,对勒曼医院完全不起作用,可是却也不赞成在人类思想观念还停留在这一阶段的时候,将应该发生在下一阶段的事情,提前实现。
所以我在听到了杜良的要求之后,思绪十分紊乱,一下子想到了许多,想到的事情杂七杂八,主要的就是上面所记述的那些。
我一面想,一面不由自主摇头。
摇头的原因,一是我不愿意勒曼医院的复制人离开勒曼医院,二是我不明白杜良要复制人有甚么用,三是我可以非常肯定,就算我和勒曼医院的关系良好,勒曼医院也绝对不会肯将他们复制的人给我。
在杜良提出了要求之后,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白素几乎没有反应。
杜良显得很不耐烦,大声道:「你摇头是甚么意思?」
我没有向杜良详细解释我摇头的三个原因,只是简单地道:「我做不到。」
杜良脸色阴沉,冷冷地道:「外星鬼不想地球人进步,你也和他们一样,受了他们的同化,还是你现在在替外星鬼服务……」
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又神情非常不屑地咕哝了一句:「人奸!」
他以为我听不到,可是我耳尖,偏偏听到了,一时之间真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好笑。
杜良的所谓「人奸」这样古怪的名词,显然是跟「汉奸」同样的意思。
杜良一直非常不喜欢外星人,和外星人站在完全对立的地位,他甚至于一贯称外星人为外星鬼,他离开勒曼医院,独自发展,也是因为不喜欢勒曼医院有外星人的加入。
所以这时候他称我为「人奸」,我倒可以理解,他认为我常和外星人打交道,就好像抗战时期常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中国人是汉奸一样,我是「地球人奸」。
对于他这种狭隘的「地球人主义」,我当然只是付诸一笑,略感到可哀——看来人类就算在将来可以克服狭隘的民族主义,还需要克服狭隘的地球人主义,要走的路还长得很!
而我对他的话在意的是,他在向我作严重的指控,指控我和外星人联手,阻碍地球人进步,这是百分之百无中生有的胡说八道,未免太可恶了。
我也还真是懒得再和他这样的人说下去,连才一看到他的时候,那几分兴奋也化为乌有,他有关知识转移的研究,详细情形如何,我也不想知道了——应该说我虽然想知道,可是却肯定自己无法忍受和他作进一步的交谈,所以只好放弃。这时候我正在考虑的是要拉看他的头发,把他拖出去呢,还是乾脆一脚把他踢出去。
就在我还没有决定的时候,白素开了口,她的语气居然和平常一样,她道:「此话怎讲?」
我们没有激动,反而倒是杜良反应激烈,他跳了起来,大声道:「知识转移是人类加快进步的唯一方法——现在人类进步的速度是爬行,普遍的进行知识转移,人类进步的速度,就是超音速了!」
白素还是很平静——杜良的这两句话,我并不反对——她向我指了一指,道:「这和外星人、和卫斯理有甚么关系?那是你的研究项目。」
杜良挥看拳,神情更加激动,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白素又道:「你是想通过卫斯理,和外星人言归于好?」
白素这样揣测,也很合理,因为看来杜良情绪非常困扰,可能是他的研究工作出了问题,想寻求外星人的帮助。却不料杜良勃然大怒,厉声道:「放屁!」
他竟然敢这样对白素说话,不等白素皱眉,我已经大喝一声,飞身向他扑去,我这一扑,去势何等之快,可是却想不到白素比我还快,也飞身而起,同我撞来。
这一下突然的变化,变成了我和白素两人在半空中撞在一起,我应变快,立刻就势抱住了白素,白素也是一样的反应。形成我们两人忽然跃起拥抱,然后又一起落地。
虽然夫妻拥抱,事情很平常,可是由于我们的动作实在太快,而且也突然,所以实在很是古怪,杜良瞪大了眼睛,显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还没有落地,白素就向我摇头。
我向杜良看去,他显然完全不知道他至少有三颗牙齿失而复得,还在想说甚么。
白素虽然阻止了我的行动,可是也显出相当厌恶的神情——对白素来说,已经说明她心中对杜良的讨厌程度。
我虽然没有动手,可是却动了口,喝道:「滚!」
白素的动作,配合得很好,她立刻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