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三眼抄起块砚台就砸:“打!”
风声锐急,一听而可知过三眼已在砚台上贯注了极强的内力。
楚叛儿偏偏不躲,偏偏伸手去接。
接倒是接着了,楚叛儿也没有受伤,但他忘了他接住的是一方砚。
砚中原本还盛着浓浓的墨。
墨溅出,溅在他脸上身上,恰好又有一大片溅在他眼睛上。
然后他就听见过三眼的冷笑声,感觉到过三眼的手指点中了他许多处穴道。
他听见过三眼在叹气:“这可是你一定要自找苦吃,怪不得我。”
这的确也怪不得过三眼。
楚叛儿被怜了起来。过三眼洗去他脸上的墨汁,拎着他快步走到大门口,拉开门,右手解开他穴道,左手猛一甩,将他甩出老远。
楚叛儿被扔到了大街上。
过三眼扔他就跟扔条死狗似的。
大街上冷得要命,地上冰碴子一碰嘎嘎响。楚叛儿“腾”
地跃起刚站直身子,就听见“砰”他一声响,过三眼家的大门就关上了。
楚叛儿心里气得要命,他也算是个老江湖了,这回居然会裁得这么惨,实在是不应该。
可是——唉!谁叫他楚叛儿听信了二杆子的话呢?
总而言之,都是二杆子这混蛋做的好事。楚叛儿的满腔怒火,转向了二杆子。
楚叛儿拔脚就往回跑,他饶不了那混蛋。
刚跑过一条街,楚叛儿就站住了,悄悄向右一拐,溜进了一条小巷里。
他听见左边远远有脚步响,似乎是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都这么晚了,谁还在街上走来走去呢?从声音听起来,来人武功应该很不错,绝不会是巡夜的哨兵或是更夫。
楚叛儿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左边巷里走出了两个人。
天太黑,他看不清来人的面目。
两个人的行动都很小心,一望而可知是有所图谋的人。
这种人楚叛儿以前也遇到过不少,大致而言,非奸即盗。
楚叛儿应付这种人很有经验。
他决定照老规矩,悄悄跟着这两个人,等到了关键时候再下手。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那两个人的悄语。
“刚才那人你是不是认识?”
“嗯。是楚叛儿。”
“他来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
“不管他。咱们快走。”
楚叛儿吃惊得要命,差点叫出声来。他听出了叶晴雪的声音。虽然她将声音压得极低,他还是听出来了。
叶晴雪这么晚了出来做什么?那另一个人难道就是她弟弟风车儿?
二杆子说过,风车儿昨晚是有意去春风楼“嫖妓”的,恰巧春风楼又正在这一带,莫非他们又要去春风楼?
他们到底要找那个程四娘做什么?
楚叛儿的兴趣已越来越大。
叶晴雪姐弟刚刚消失,楚叛儿正想跟上去,左边巷口又溜出了一条黑影。
楚叛儿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谁。
武多余!
武多余的右脚比左脚短了约莫三分,走起路来左右摇晃,施展起轻功来,晃得就更厉害。
武多余为什么要跟踪叶晴雪姐弟?
难道武多余已发现了什么吗?
楚叛儿的兴趣已越来越大了。他等了一会儿,确信再没有人跟踪武多余之后,这才悄悄沿路追了过去。
*** *** ***
春风楼内春意浓。
程四娘重施脂粉,调度着春风楼的生意。她脸上一直在微笑,笑得依然光艳照人。
只有非常熟悉她的人才会发现,程四娘今晚的脂粉抹得太浓了一些,而且也不让嫖客们的手挨着她的身子。
好容易挨到了四更天,已不可能再有生意上门了,程四娘才吩咐龟奴们小心照顾门窗,自己拖着疲倦不堪的身子往后院里走。
她实在太累了,她实在想好好睡一觉,她真想大睡三天。
程四娘走进后院,挥挥手让打手们回去休息,自己上了小楼。
还没走到卧房门边,程四娘就站住了。
她感觉到房里有人,而且不止一个人。虽然房里的人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程四娘还是感觉到了。
程四娘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坦然走进去。
这是她的卧室,她没有理由感到胆怯。
房里果然有人。
不仅有那个奇异的少年,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程四娘居然还能微笑,说话的声音居然还很平静:“劳两位久等了,真是失礼得很。”
风车儿居然也还是那么温文尔雅,就好像昨晚他一点坏事也没做:“在下来得鲁莽,还请前辈原谅。昨晚匆忙得很,居然忘了将贱名告诉前辈。在下姓叶,草字晴亭,这位是家姊叶晴雪。雪姐,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苏前辈,昔年名满江南的高邮六枝花中的‘俏妮子’苏俏。’”
楚叛儿吃惊得差点没从屋檐上掉下去。
这个程四娘,居然会是高邮六枝花中的人物?
楚叛儿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听说过许多有关“高邮六枝花”的传奇故事。他知道那是六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浪女结成的一个组织,她们都有悲惨的过去,也都有悲惨的结局。
但她们那几年的确活得很开心很洒脱很光棍很让许多人生气。
当然也有许多人羡慕她们,而她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的确值得别人羡慕。
毕竟,能像她们那样洒脱地面对人生的女人,实在不多。
但人不可能永远洒脱,一如花不可能永远鲜艳,歌不可能永不陨落。
越是绚丽的生命,凋落时也就显得越悲哀。
高邮六枝花也是如此。
楚叛儿在心里叹息:“谁会想到,这个边塞青楼的程四娘.这个爱吃‘童子鸡’的程四娘,竟会是苏俏呢?”
苏俏怎么会流落在这苦寒荒凉、战乱不断的地方呢?
楚叛儿听老人说过,俏妮子一直随着风淡泊四处流浪.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苏俏既然在这里落籍,风淡泊会不会也在这里?
叶晴雪姐弟找苏俏做什么?
*** *** ***
武多余也吃了一惊,但并非很吃惊。
在榆林,只有他知道程四娘的底细,他为此曾专程去过江南进行调查。
他知道她不是盏省油的灯。所以他从江南回来后,就和程四娘订下了君子协定——程四娘可以在榆林谋生,但不得从事任何对武家不利的活动,而且必须作为武家在城里的一个“耳报神”。
程四娘答应了。她也在江湖上打过无数个滚,她知道,一个人要从别人那里获得一些东西,就必须损失另一些东西。
她获得了谋生的许可,却失去了自由。
现在,叶晴雪姐弟突然间道出了程四娘的本来面目,随之而来的将会是什么呢?
武多余也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的猜测如果没有错的话,叶晴雪姐弟是来找风淡泊的。
可风淡泊如今在哪里呢?
武多余不知道,程四娘也不知道。
那个在江湖上惹起轩然大波的年轻人风淡泊,现在该快四十岁了吧?四十岁的风淡泊,还有没有风采可言呢?
这十几年来,江湖朋友们已极少提起风淡泊、辛荑、华平和乐漫天这些名字,他们已是昨夜的星辰,是典故,是老人教训后生小子们时偶尔提及的话题。
而且,对十五年前蝙蝠坞一役的详情,江湖上武林中一直没人敢公开议论。
那一役牵涉的人太多了,波及的名门大派也太多了。
人们对于风淡泊,也都不愿多加评论。即使后来万柳山庄因柳红桥病逝而销声匿迹,人们也还是对风淡泊这一名字感到无从置评。
他的故事中所蕴含的,更多的是无奈是悲凉,而不是侠义,不是英雄气概,不是沸腾的热血。
后生们再追问时,老人们就不肯多说了。甚至连对辛荑,老人们也仅含含糊糊以一个“魔女”的定义描述她,不愿多谈。
并非仅仅因为这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
有些问题,老人们也回答不了。
也许没人能回答。
*** *** ***
程四娘虽仍在微笑,但已笑得十分勉强。她张了张口,似乎想否认风车儿说的话,但她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叶晴雪并不吃惊。她早已知道程四娘是谁,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叶晴雪盈盈一礼,柔声道:“贱妾叶晴雪,见过苏前辈。舍弟年幼莽撞,不大懂事,昨晚多有失礼,请前辈万勿怪罪。”
程四娘淡淡一笑,顾自坐了下来,缓缓道:“我不怪他。”
叶晴雪又敛衽道:“多谢。”
程四娘轻轻叹了口气。
烛光映在她涂满脂粉的脸上,映在她满头珠翠上,映在她华贵的貉皮大衣上,她就像是个寂寞的贵妇,冷漠,而且呆板。
惟有她饱含痛楚的眼睛里那一闪即逝的深情的波光,才显示出了她的底蕴,她多姿多彩的过去,她的真情。
叶晴雪似乎已看痴了。
程四娘自言自语似地喃喃道:“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怪他的。”
叶晴亭微笑不语。
叶晴雪定了定神,迟疑道:“对于那人的下落,还望前辈相示。”
程四娘微叹道:“我真的不知道。十二年以前,我们就分手了。后来我一直住在这里,哪里也没去过。”
叶晴雪微笑道:“真的吗?”
程四娘叹道:“你们既然尊我一声‘前辈’,我总不能说假话骗你们这些晚辈。”
她又叹了口气,摇摇头,苦笑道:“不过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人肯相信真话,因为真话总是让人失望。我想你们一定不相信我。”
叶晴雪刚想开口,叶晴亭已接口道:“的确不相信。”
程四娘沉默半晌,才喃喃道:“要怎样你们才肯相信我呢?”
叶晴亭微笑道:“说出他在哪里。”
程四娘突然发怒了:“我要晓得他在哪里,我早就去找他了!你以为我愿意呆在这里,你以为我喜欢做婊子?”
叶晴亭居然一点也不激动,还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
“你喜欢。”
程四娘气得浑身直哆啸。
叶晴亭慢吞吞地道:“妓女从良,并不是件很难的事。一个一无所长的妓女,也可以找个孤老过一辈子,更何况像你这样本领通天的大人物呢?你还呆在榆林,你还在做婊子,只能说明你愿意,你喜欢。你做惯了。”
程四娘哭了:“你就这么说我?你就忍心这么说我?
你、你这混蛋,你……”
恍懈间,泪眼中的叶晴亭幻成了当年的风淡泊。程四娘嚎陶大哭起来。
谁骂她她都可以不在乎,可“他”不该骂她呀!
叶晴雪心里充满了歉疚,她想劝劝程四娘,却被叶晴亭拦住了。
叶晴亭冷冷道:“苏前辈,这不是你卖弄风情的时候,我可不是你的老情人。”
话音刚落,楚叛儿的大嗓门已在外面炸开了——
“小子,别太欺负人了!”
武多余还想多听一会儿,可楚叛儿已忍不住了。
谁要欺负别人,楚叛儿就一定要欺负谁。
这样才公平——楚叛儿就是这么想的。
叶晴雪一愣神问,楚叛儿已推开窗户,跳了进来。
程四姐很吃惊。她不认识楚叛儿,她不知道这个打抱不平的小伙子是谁,为什么要打抱不平。
叶晴亭却仍然很镇定,他居然还冲楚叛儿拱了拱手:“这位首先沉不住气的,想必就是楚兄了。伏在屋角的那位是哪位武兄?何不进来聊聊呢?”
这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叶晴雪吃惊,是因为没料到会有”那么多人”偷听。楚叛儿吃惊,却是因为他发现这个锦衣美少年的听觉居然好得出奇。
武多余吃惊的原因和楚叛儿的相同。程四娘吃惊的原因却和叶晴雪相仿佛。
一屋死寂。
楚叛儿和叶晴亭一照面,两个人的目光就撞出了火花。
一个是满脸怒咨、浑身杀气的江湖英雄。一个则是儒雅彬彬、洒脱可喜的美少年。按理说在气势上绝对是楚叛儿占优,可实际上楚叛儿奠名其妙地觉得自己有点气馁,不仅气馁,还有点心虚。
他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楚叛儿被这种感觉激怒了——他怎么可能被一个孩子从气势上压倒呢?
他是楚叛儿,是名动江湖的少侠,是反气十足的好汉,他不该这样。
叶晴亭微笑道:“这半天雪姐一直在小弟耳边念叨‘楚叛儿’这个名字,小弟也早在数年前就听说过楚兄的事迹。在小弟心目中,楚兄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楚叛儿冷冷道:“这个样子是什么样子?”
叶晴雪插口道:“当然是……”
叶晴亭立即接口笑道:“当然是天不怕地不怕。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样子。”
这话听起来很受用。楚叛儿的怒气一下子消了不少,可一时之间又找不出什么话来说。
程四娘一直在悄悄端详着楚叛儿,这时便含笑柔声道:
“楚少侠请坐。”
武多余一声轻嗽,推门而入,似乎很惊讶似地看了看屋里的几个人,笑道:“真巧,又碰上各位了。”
叶晴亭略一拱手,淡淡地道:“果然是位武兄。失敬,失敬。”
武多余笑道:“怎么,叶少侠莫非早已算准武某也会来做客吗?”
他转向程四娘,微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四娘,你终究还是信不过武某。”
程四娘勉强报以微笑:“我麻烦五爷的次数已够多了,实在不好意思再给五爷添麻烦。”
武多余道:“这不是添麻烦。”
他看看楚叛儿,又看着叶晴雪姐弟,正色道:“好吧,恰巧大家都在这里,有什么话,摆到桌面上来说。你们两家究竟有什么恩仇,我本不该管,但这里是榆林,我们武家有保护程四娘的责任。”
程四娘垂首不语,叶晴雪看着叶晴亭,叶晴亭则看着窗外,一脸若有所思似的微笑。
武多余的声音变得低沉了:“武家不愿被人指着鼻子骂地头蛇,可更不愿被人愚弄、被人羞辱。各位来榆林,武家深表欢迎。你好我好大家好,花花轿子人抬人,这是江湖上的规矩。可谁要是来捣鬼生事,兴风作浪,那就是欺负我们武家无人了。”
叶晴雪忍不住冷笑道:“那又怎样?”
武多余嘿嘿一笑,算是回答。
叶晴亭悠然道;“武兄大约是误会了。在下二人此来榆林,只是想和苏前辈谈点私事,并无捣鬼生事。兴风作浪的意思,更无愚弄贵府之心。在下还没有狂妄到那个地步。”
他朝程四娘一笑,笑得又甜又可爱:“苏前辈,是不是这样?”
程四娘忍不住点了点头。
这个少年的笑容就像是春天里的阳光和风,使人忍不住会着迷,使人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武多余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最想不通的是,程四娘为什么要附和叶晴亭,让他这个“地头蛇”下不来台。
难道程四娘真不想继续在这里混了?
难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叶晴亭真的要和武家对着干?
只可惜,武多余没法发作出来。程四娘一点头,就等于下了逐客令——人家的私事,无需你武家横插一杠子。
武多余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转向楚叛儿,道:“看来咱们都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既然他们两家有私事要谈,咱们这些外人在这里岂非很不识趣?你走不走?”
楚叛儿并非是个很识趣的人,脸皮一向也不算薄,可现在他也觉得自己呆在这里很不是滋味。
他只有走。
走就走吧,可他走到门边,还是忍不住回头向叶晴亭吼了一句:
“有种的,别靠欺负女人过日子!”
说完楚叛儿扭头就走。他没有看见叶晴亭脸上的表情。
叶晴亭的眼中有一道绝艳的寒光飞快地掠过。
武多余在出门的一刹那,用眼角的余光瞟到了那道寒光。
武多余忍不住暗暗哆嗦了一下。
*** *** ***
夜,似乎更冷了。
寒星在天幕上瑟瑟地抖着,如冻得濒死的乞儿的眼。极远极远的一声狼嚎,仿佛在证明生命在苦寒中坚韧的耐力。
楚叛儿默默地走在大街上,武多余默默地走在他后面。
楚叛儿走着走着,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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