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那时候也杀过人,但只是偶尔为之,比起这五天来的场面,当年的所谓“惨烈”实在是小菜一碟。
这五天来,她们面对的敌人不下百数。这些人的可怕,她们以前简直无法想像。
他们像是群疯子,也许比疯子还可怕。
你捡块石头砸疯子,疯子十有八九还会闪躲一下。可她们挥剑抡刀砍向他们时,他们居然不肯退半步。
他们似乎根本就觉得命是多余的,根本就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
如果没有风淡泊和柳影儿,她们两个在敌人的第一轮猛攻下就被挫毁了。
总是在她们最危急的关头,柳叶匕先扎进了敌人的要害。
她们对那一柄柄美丽、精巧、锋利的小刀有一种敬畏的感情。在她们眼里,它们简直已通灵。
离她们不远的地方,风淡泊和柳影儿巡视着密林。他们显得很憔悴,仿佛刚生过一场大病。
风淡泊忽然开口道:“是不是有点怪?”
柳影儿道:“什么有点怪?”
“这些人。”
风淡泊看了看堆在远处的那几堆尸首,轻轻叹了口气,苦涩地道:“这些人就像是扑火的飞蛾,几乎是明知必死,也不肯后退。”
柳影儿冷冷道:“他们该死。”
风淡泊道:“我不是指这个。我知道我们已根本没有退路可走,我们只有杀死他们。”
柳影儿瞟着远处的苏灵霞和苏俏,淡淡道:“她还和以前一样漂亮。”
风淡泊道;“谁?”
柳影儿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风淡泊恍然似有所悟,“啊”了一声:“说这个做什么?”
柳影儿冷笑道:“说说。不做什么。”
风淡泊苦笑道:“听你这么说,好像我有什么不良意图似的。”
柳影儿哼了一声:“你有没有,我怎么猜得到。”顿了顿,又冷笑道:“人家倒是痴情得很,居然一直在等着你呢!”
她的醋意似乎很深。
可风淡泊知道,她并不是在吃醋。她说这些话的目的,只不过是想让他放松一下绷得太紧的神经,让他暂时忘掉发生的这一切.忘掉柳林中那些正在发臭的尸体。
她自己也实在太需要放松一下了。至于下一轮进攻会在什么时候袭来,她已经没有心情去猜了。她的头早已沉得像根木头,身子虚飘飘的像草。
她只想随便倒在什么地方,闷头大睡三天。
风淡泊苦涩地笑了一声,沉声道:“快了。”
“什么快了?”
“快杀完了。”
“什么快杀完了?”
“走狗。”风淡泊凝视着远处的尸体,淡淡道:“这些人都不过是他杀人的工具,现在已经到了该毁掉这些工具的时候了。”
柳影儿疑惑地道:“你是说,他可以不再用这些人了?”
“是的。”
“借我的手毁掉这些工具?”
“不错。”
“我们呢?难道他不想杀死我们吗?”
“也许。”
“可如果他真的是想杀人灭口,怎么会放过我们?”
风淡泊叹了口气.轻轻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他认为我们暂时还构不成对他的威胁,也许他准备了更好的计谋在等着我们。我说不准。我甚至不能肯定他是谁,我也无法肯定这些人、这些事都和蝙蝠坞那一战有关系。”
柳影儿道:“辛荑手下仅存的八人中,赵先、吴诚、白宇辉、潘造化、阿龙已经死了,还有三个人,凶手只可能是这三人中的一个。”
风淡泊苦笑道:“只可惜,我们现在己想不起来这三个人是谁。”
柳影儿道:“我们可以去找刺客组织,问问他们的雇主是谁。”
风淡泊摇头道:“他们不会说的。就算我们逼着他们说了,也只能找到一些不明真相的小喽罗,而且八成在我们找到他们之前就已经被杀死了。”
柳影儿茫然道:“那么,我们就水远也别想知道凶手是谁了?”
风淡泊微叹道:“也许。”
人世间每时每刻都有许多丑恶的事情在酝酿、发生、结束,有许多最终会被揭露的,但更多的却不为人知。
这并不值得惊讶,也不值得你去悲哀。你要做的只是去发掘、去欣赏、去创造美好的东西。
不为别的,只为你自己的良心。
*** *** ***
三月十五。
“就义”的尸体中,出现了唐绵绣和唐山河。
以世家掌门之尊,居然沦落到替人卖命的地步。对这样的人,你是该去嘲笑呢,还是去怜悯?
风淡泊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点,那就是“春闺”的毁灭已不可避免。
“春闺”覆灭之后呢?
还会有扑火的飞蛾吗,
*** *** ***
三月十六。正午。
风淡泊一行四人,离开了那片已被血腥和尸臭饱和了的柳林。
他们再也不想在那里多待一会儿了,他们已经受够了。
他们来到胡良河边,和衣跳进冰凉的春水里,让胡良河水洗涤他们满身的血腥气和污垢,让冰凉的春水刺激他们已经麻木的头皮。
他们刚刚杀死了个极其可怕的人,一个没有鼻子,没有眉毛的蒙面怪人。
蒙面怪人冲进柳林后,疯狂地吼着他们四个人的名字。
他显然认得他们。
蒙面怪人眼睛血一般红,完全像个没有任何理智的人。
他冲向风淡泊,箕张着双手,嘶吼着:“你毁了我的‘春闺’!
你毁了我的一切!”
风淡泊几乎在转眼间,就记起了这怪面人的编号。
他也是那八个人中的一个。他是第三号。风淡泊依稀还记得,辛荑叫他“小陈”。
风淡泊根本不想杀他。
他却一定要杀死风淡泊。他的双掌卷起的狂涛简直能折断碗口粗的大树。
十二柄飞旋的柳叶匕无声无息地射穿了怪面人“小陈”。
他死的时候,血好像已经流尽了,他最后劈出的九掌,每一掌都挟着一闭血雾。
他自己的血沫喷成的雾。
疯狂的、惨烈的雾。
他们没有揭开“小陈”的面具,不仅仅因为他们已没有勇气。
从“小陈”最后劈出的九掌中,他们已经认出了他是谁。
除了丐帮帮主的开山大弟子熊血阳,还有谁能将丐帮的镇帮绝学“降龙十八掌”使得如此神勇壮烈?
*** *** ***
清澈冰凉的河水,很快使他们停止了恶心、呕吐和令人疯狂的狂躁和烦闷。
他们渐渐又觉得天很蓝、云很白、花很美,他们渐渐又觉得自己可以自由地呼吸了。天地那么空旷,阳光那么可爱,那令人窒息、令人毁灭绝望的梦靥已经渐渐离他们远了。
他们有一种新生的感觉。
他们从河水里跳出来,跑上岸,觉得自己新鲜而且干净。
他们换上干净舒适的衣裳,愉快地向京城走去。他们要进城去,看看喧闹的、活生生的人群。
他们看到的死人太多了。
他们走到京城时,城门已经关了。但他们的兴致并没有因此稍减,他们找了间很大很气派的馆子,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又找了家最好的客栈,包了整整一进小跨院,消消停停注了下来。
恶梦已经过去了,他们怎么能不感到舒畅、不感到兴奋呢?
他们几乎已经忘乎所以了。
西厢中,红烛高烧,春色无边。
苏灵霞披着件薄薄的纱衣,慵懒地斜倚在锦被上,醉眼迷离。
苏俏细心检查完她的伤口,微笑道:“大姐,伤口快愈合了,不碍事了。”
苏灵霞曼声道:“我知道。”
苏俏轻快地在她身边躺下,长长吐了口气,细声细气地道:“总算能歇歇了。”
苏灵霞低低道:“是啊,总算能歇歇了……小皮她们地下有知,也可以闭眼了。”
苏俏脸上的欢笑消失了:“我们总算为她们报了仇。”
苏灵霞轻轻叹了口气。
苏俏也不再说话,只偎紧了她,搂着她的腰,将脸儿埋在她心口。
许久,苏灵霞才轻叹道:“你哭了?”
“我没有。”
苏灵霞慢慢揉着苏俏的肩头,喃喃道:“还说没哭?我心口凉冰冰的是什么?”
苏俏抽泣起来:“他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
“谁?”
“那个……熊血阳。”
她们都轻轻颤悸了一下。“熊血阳”三个字对她们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
苏灵霞幽幽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或许是他受的伤害太重了,他受不了,所以他疯了。”
苏俏道:“可他杀……杀小皮她们,杀那些人,是从十五年前就开始的,每一次都计划得很巧妙。只有头脑非常冷静的人,才能做得到。”
苏灵霞道:“世上有一种疯子,他们是世界上最聪明、最冷静的人。他们是天才,可他们也是疯子。”
苏俏打了个寒噤:“真可怕。”
苏灵霞搂着她,苦笑道:“不错,他们是最可怕的疯子,比其他的疯子都可怕得多。”
苏俏道:“可是……可是他今天……今天的样子,完全像个失去理智的……莽夫。”
“也许他这几天遭受的打击太大了。”苏灵霞叹道:“他根本不可能想到,他苦心经营了许多年,眼看就要成功了,却在转眼间毁在我们手里。他受不了这个打击。”
苏俏想了想,叹了口气,道:“换了是我,我也会受不了的。”
“象春闺这样强大的秘密组织,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建立起来的,他一定为此付出了全部心血。一旦春闺覆灭,他就垮了。”
苏俏轻轻道:“幸亏垮了。”
*** *** ***
东厢房里静悄悄的。烛已灭,月满窗。
柳影儿长长嘘了口气,苦笑道:“这桩公案,总算可以了结了。”
风淡泊什么也没说,似已睡着。但她知道他没睡着,她也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
柳影儿柔声道:“我明白,你还在拼命回忆那另外两个人是谁。”
风淡泊还是没作声。
她说对了。他的确是在想那另外两张模模糊糊的面孔,可他就是无法确定,那两个人是谁。
那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呢?是在古刹里忏悔过去,还是在红尘中放浪?是已身居要位,还是落拓江湖?是已儿孙满堂,还是孤独一人咀嚼着过去?
他不知道,他也无法去想像。
如果他们已变得和熊血阳一样呢?风淡泊一想到这一点,就不寒而栗。
也许……也许熊血阳并非是主谋,也许还有他们在熊血阳的背后,也许……
风淡泊极力赶开了这些念头,他何必非得把人性想像得那么坏呢?也许他们早就被熊血阳杀害了呢?
风淡泊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影儿,咱们以后做什么?”
柳影儿听出了他声音中的笑意,心情顿时好了许多:“你说呢?”
风淡泊道:“还是你拿主意吧!”
柳影儿想了想,迟疑地道:“要不,我们去找那个……那个楚叛儿,问问他是不是乐漫天的儿子?”
风淡泊笑道:“我们不如顺便再找一找那个姓叶的少年,问问他是不是我的儿子。”
柳影儿恨声道:“你别以为你这样说我就相信你了。你给我老实交代,他是不是你儿子?”
风淡泊大笑。
*** *** ***
在这座小跨院里,洋溢着一种极度的痛苦和紧张得以解脱后才有的轻松气氛。
他们都认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来压在他们心头的大山被推翻了,头顶上的乌云散去了。
他们有理由这么想。换了任何人,只怕也都会像他们那样快乐轻松。
熊血阳已经死了,春闺已经灭亡了,他们可以无忧无虑了。
他们真的从此无忧无虑了吗?
*** *** ***
三月十七。
叶晴雪恍恍惚惚地在大街上走着,恍恍惚惚地看着行人。
她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她也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只知道这里人多、热闹。
她喜欢热闹,喜欢看见许许多多的人,一旦看不见人,她就觉得心里堵得慌,觉得脑袋空荡荡的想发疯。
白天她就呆在街上,夜里街上没人了,她就钻进妓院酒馆里去看人。别人撵她打她,她反而很高兴。
她想和别人交谈,她想和别人打架——至少,挨上一拳身上会觉得痛。
谁都会认为她是个疯疯癫癫的女丐,连楚叛儿也不例外。
楚叛儿第一眼看见她,简直惊呆了——秀雅清丽的叶晴雷,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当她恍恍惚惚地晃到他藏身的那个胡同口时,楚叛儿一冲而上,拽着她一只胳膊,扯着她跑进了胡同。
叶晴雪咯咯直笑,好像碰到了十分有趣的事情。
一直跑出了村子,叶晴雪才不笑了,反而尖声骂了起来:
“放我回去,放我回去,你混蛋!”
楚叛儿头也不回,冷笑道:“跟我走!”
叶晴雪挣扎道:“这里没人,我要回去。”
楚叛儿大声道:“怎么没人?你不是人?我不是人?”
叶晴雪这才不叫,自言自语道:“我是人,你也是人,你是人,……”
一直将她扯到一片无人的野地里,楚叛儿才松开她,转身逼视着她的眼睛,森然道:“叶晴亭在哪里?”
叶晴雪的脸扭曲了:“你是谁?”
楚叛儿道:“你应该认得我。”
叶晴雪盯着他满是泥污的脸,半晌才迟疑道:“你,你是……楚叛儿?”
楚叛儿点点头:“不错,我是楚叛儿。”
叶晴雪怔怔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坐在了地上。
撕心裂肺的哭声,如锥刺心,楚叛儿鼻子也已酸了。
他缓缓坐到她身旁,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别哭了,好啦好啦,姑奶奶,别……”
他口中在劝着她,心里却何尝不也想大哭一场。
但他不能哭。他也不愿哭。
他害怕眼泪会冲淡他心中的愤怒。
*** *** ***
秦川要回京城了。
武卷儿并没有阻拦他,就算她要栏也拦不住。
秦川的脸阴沉得能下雨,他做什么事都气冲冲的,没人敢惹他。
连武翠娥也不敢,她怕秦川犯倔不带她回京。要是那洋的话,她怎么办?
武翠娥偷偷瞟着武卷儿,想说几句话,可偏偏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武卷儿的脸比往日更冷更白了,冷得阴森,白得憔悴。
她的眼睛里,好像有一种飘忽的迷惘。
她站在路边,看着秦川和武翠娥上了车,看着车离开,看着车消失,始终没有一点表情。
她明白秦川为什么会离开,她也明白武翠娥为什么没有和她道别。
就因为她做了那件事。
到现在她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去做那件事。她弄不清楚自己当时是怎么了。
她怎么会去杀宝香呢?
她武卷儿一向以冷静智慧自傲,她一问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在做每件事之前都会很谨慎地进行思考,可她当时是怎么了?
她怎么会变得那么烦躁,那么冲动,那么不可理喻呢?
宝香不过是吕梁山里一名并不出色的女匪,宝香的相貌也很平常,简直没有一样能比得上她武卷儿,可她居然就杀了宝香。
多么不可思议啊!
仅仅是因为吃醋吗?武卷儿断然否定了。她怎么会去吃宝香的醋?
她怎么可能吃醋?!
他楚叛儿在她眼里,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男人,追求她的人不知凡几,其中比楚叛儿强的人多得是。
她不在乎楚叛儿。
她谁都不在乎。
她真的不在乎吗?
泪水悄悄溢出了眼眶,流过她苍白冷漠的脸儿。
*** *** ***
春天过去了。
今年的春天,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有许许多多的人对这许许多多的事情发表了许许多多的评论,至于形形色色的描述就更多了。
当然,大多是流言。
在这许许多多的事情中,值得一提的并不多,而且这不多的几件事情敷演成的故事,神奇的色彩不算很浓,还不如说它们诡异更贴切些。
——西北著名的“仁义镖局”也不知犯了什么邪,居然打破几十年的常规,硬要在吕梁匪首潘造化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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