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仁义镖局”的招牌硬,名气大,声誉好,走到哪里都能吃得开。
只有吕梁十八寨的强盗头子潘造化不怎么买李仁义的面子。潘造化一旦决定要“做一票”,那怕这一票是他亲爹押的,他也照做不误。
然而潘造化很小心很谨慎。他已得知,押送这趟红镖的除了“仁心义胆”李仁义和仁义镖局的四名最负盛名的镖师。
二十四名强悍精明的趟子手外,还有被重金聘来的六位“高人。”
不是“高人”,请了来当然没用。要命的是,潘造化只晓得他们肯定是“高人”,而对他们的身份地位、武功家数一与不清楚。
他们都有很朴实的名字,他们的衣着也很普通,神情也都老实得很。
潘造化吃不透这六个人,可又必须做这一票,于是潘造化就在事先做了极其周密的安排。他给每一名护卫都备了三个一流高手,准备来一个“十面埋伏”。
为了安全稳妥起见,他把伏击的时间定在黄昏,而将伏击的地点定在崞山南、芦板寨北的一片乱石丛中,从这里,他们可以看见镖车,而镖局的人却无法发现他们。
潘造化已打听确实,镖车必经这条路。
天色已黄昏,潜伏在石堆里的潘造化和他的于下们都听见了北面远远响起的喊镖声——“仁——心——义——胆——镖——行——西——北——”
“——武——维——扬——……”
生意来了。
潘造化安安稳稳地坐在一块巨石后面的草堆上,闭目养神。
他的护卫们都已完全明了该如何下手,用不着他再费心布置,而且他也希望今天无需他亲自动手。
他只要督战、指挥就行了。
他很快听见了不远处的呼喝厮杀声,他的第一路埋伏已经发动了。
可转眼间,厮杀声消失,他听见了他的手下们已远逸的狂笑声。
一触即退,不求全功,这就是他制定的扰敌策略。
这策略看来的确够高明,他已听出镖局里有两个人受了伤。
接着又是第二路、第三路……
九路埋伏的土匪,每一股都很精干强悍,擅长突然袭击,擅长虚张声势,擅于利用地形掩杀和后退。
流动性和战斗力都很强的土匪很显然已完全控制了局面。他们闪电般的偷袭、诡异的杀法和一接即走的战术,使镖局的人马伤亡惨重,心惊肉跳,每行一步,都会付出血的代价。
潘造化几乎已能肯定他这一票又做成了,而且做得肯定会非常漂亮。也许再过片刻,镖局方面就会全军覆灭,那就用不着他这一路埋伏了。
他也带了三个人,三个人都是超卓的杀手,杀起人来毫不留情。
潘造化听见自己的一名手下正轻手轻脚往自己这边跑,声音压得很低:
“老大,他们快不行了。”
潘造化忽然觉得心神一震,想也没想,眼睛还没睁开,人已接连滚了几滚。
他猛一睁眼,恰见那名“手下”的利剑毒蛇般刺中他刚才坐过的草堆。
那不是他的“手下”!
潘造化骇异之极,但并没有失去镇定。一探手,短斧已在手中。
潘造化冲出,右手一斧砍在那人的后颈上。
那个人一剑刺空,尚未及收势,已被潘造化砍死。
潘造化旋身,右手斧再扬,格开了一杆飞刺而至的铁枪,闪电般欺进中宫,一脚揣在第二名“手下”的下阴。
转眼间格杀二敌,潘造化的武功不可谓不高,他的运气不可说不好。但要命的是,他很快就发现,他杀死的两个人,的确是他带在身边的两名杀手。
他也马上警觉出,在他格杀他们之前,他们就已死了。
他们是被人推到他身边的。
潘造化更冷静了。
他隐隐觉得,这趟镖实际上是一个圈套,有人要杀他。
是谁在幕后?
潘造化提斧兀立,谛听着周围的声音。
厮杀声已停。
谁赢了?是仁义镖局,还是吕梁好汉?
潘造化已不能肯定。
他也不需要去想结果,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逃!
逃出这个圈套,逃回吕梁。
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
潘造化狸猫般轻巧地钻进了乱石丛中。他想凭借自己对地形的熟悉和已降临的夜幕,逃出去。
逃出去就是胜利。
可是,他没有逃出去。
他刚刚靠近一块岩石,那岩石里已进出了一点寒光。
这一点寒光就钉在潘造化的咽喉上。
那并不是岩石。
那是职业刺客,是天下最神秘、最血腥、无影无踪、追魂杀魄的刺客。
潘造化站稳,怒视着暮色中的那块“岩石”,似乎想看清楚是谁杀了他。
暮色深沉。
*** *** ***
楚叛儿听到潘造化的死讯时,已进了鱼河堡。
他在一家阴暗湿热的小酒馆里喝酒,听到酒客们正在议论这件事。小酒馆里的顾客都是三教九流的下等人,而这个小酒馆的“风格”又很对他们的脾气,所以生意很不错。
他们的嗓门是随着进肚的酒变多而增大的。没多久,他们的议论已变得像争辩,离骂架不远了:
“怎么?你说仁义镖局没这个能耐?”
“怎么了?俺就是这么说!凭他李仁义和他手下那几块料,绝对吃不了潘造化和吕梁十八铁卫。”
“嘿嘿,俺看你是睁眼说瞎话!明摆着的事嘛——潘造化死了,十八铁卫无一生还,可仁义镖局方面,损失就小多了。
至少,李仁义就还活着!”
“你他奶奶的才念过几句书,晓得啥叫‘无一生还’?不是俺瞧不起你,胡子!你要说你配骡子配得好,得,俺服你,可你别瞎掺和这江湖道上的事!”
“他妈的你骂人?!”
“骂你咋啦?不能骂呀?”
……
众人七嘴八舌,才将两人拉开,但议论并没有中止:
“要说呢也是!李仁义仁心义胆,场面活,潘造化呢人多势众,功夫好,按理说这镖该劫下来吧?邪了!”
“也难说!听说仁义镖局请了许多高人押镖,潘三鞭这回等是撞上太岁了。”
其间不知是谁冷笑着大声道:“俺说你们笨,你们一定不信。这明摆着是有人设的套儿,你们看不出来就不要乱说。”
“下套儿?什么套儿?”
“你们也不想想,芦板寨一直就是潘造化那帮人的地盘,仁义镖局这许多年走过芦板寨没有?再急的镖,也得绕着走哇!”
众皆愕然。
酒馆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半晌,才有人迟疑地道:“仁义镖局这么做,不怕潘造化的手下报复吗?”
那人冷笑道:“报复?找谁报复去?仁义镖局已经散摊子啦!今天下午俺听人说,李仁义也没熬过去,伤得太重,昨天就死啦!”
“李仁义也死了?”
“镖车呢?”
……
楚叛儿静静地喝着酒,静静地听着,他的心里却疑云重重,乱成了一团麻。
——传闻是不是真的?
——潘造化和他的十八名护卫一齐出马,居然会全军覆没,败在仁义镖局手下?
——李仁义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在潘造化门前走镖?
——如果这是个圈套,那么是准设计的?是谁在幕后操纵着?
楚叛儿想不通,但又不能不去想。酒一杯一杯倒进嘴里,可已经没了滋味。
怎么会这样?
楚叛儿是三天前过河的。他并没有易容化装,也没有躲躲闪闪,而是大摇大摆地走在大道上,哪儿人多就从哪儿走。
他实在是够招摇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点。要知道武家并没有追回搜捕他的武林帖,他要想打架动刀子,一天里至少有二三十次机会。
但他不怕。
他已不想再逃避下去。他要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去榆林调查真相,如果有人要捉他去领赏钱,他就随他们捉去。
反正最后他们还是要将他押送到榆林。他希望能对武家把事情解释清楚,把真凶找出来,把真相弄明白。
既然逃避不是办法,那就勇敢地去面对艰难困苦。
他是这么想的,他也这么做了。
奇怪的是这几天陕北道上的武林朋友似乎都怕冷留在家里了,这一路上居然一点麻烦也没有,没人盯他的梢,也没人想找地的碴儿,甚至没人想“认识”他。
他有一回差点和黄河老船帮的几位香主撞了个对面,可他们斜眼瞟膘他,就绕进另一条巷子里去了。
楚叛儿还是想不通。这个春天里,他想不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走出店门,楚叛儿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外面实在太冷了,冷得楚叛儿忍不住想再回到身后的小酒店里去。
人群是温暖的,而孤独行路的人,就会觉得冷而且萧瑟。
孤独就是一种冷,是一种比置身于凛冽的北风中更冷的冷,是心灵的冷。
孤独的楚叛儿,走进凛冽的北风里。
鱼河堡是个相当大的城市,可现在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很难见到一个行人。
楚叛儿沿街走着,他希望能找一家客栈,找个房间,美美地睡上一觉。
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虽然天很黑,客栈门口挂的那两盏灯笼也不很亮,而且这个人站在阴影里,楚叛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
楚叛儿又惊又喜,大笑起来:“哈哈,怎么你在这里?”
这个人冷笑道:“我在这里。”
楚叛儿冲过去抱着他肩膀,大笑道:“老天有眼,总算看见一个朋友了!”
这个人恨恨地瞪着他,半晌才恶狠狠地道:“老天有眼,我总算还没被你害死!”
楚叛儿笑道:“别这么说。你再这么说我要脸红了。喂,你怎么跑出来的?”
这个人咬牙切齿地道:“我怎么跑出来的!亏你还有脸问!你他妈的只顾自己逃命,把我抛下不管,我还有什么办法?我只好自己卖自己!”
这个人当然就是“二杆子少侠”秦川秦大少,武家的女婿。
楚叛儿一怔,松开手退了两步,吃惊地道:“你自己卖自己?”’
秦川怒道:“就是!”
楚叛儿眨了半天眼睛,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恭喜,恭喜。”
“恭个屁的喜!”秦川气呼呼地道:“我真恨不能狠狠揍你一顿,出出这口恶气。”
楚叛儿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秦川瞪眼道:“这里好,我高兴在这里。”
楚叛儿叹道:“这么说,你是奉命来找我的了?”
秦川大怒:“放屁!是他们请我来的!”
楚叛儿瞟着他,笑道:“何苦来?生这么大的气,值吗?
喂,说真的,你怎么找到我的?”
秦川气哼哼地道:“你不冷啊?你不冷我还冻得够呛呢!
我给你订好了房间,进去说!”
进了房间,楚叛儿就僵住了,站在那里活像根木头。
秦川冷笑道:“这是你自作自受,报应临头,可别怪我不够哥们意思。”
房间里居然还有人。两个年轻的女人。
其一当然是“大秧歌”武翠娥,另一个却是楚叛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武卷儿!
武卷儿怎么也在这里?
楚叛儿觉得嘴里有点发苦,脑袋木木的,好像锈蚀了的水车,转不动。
武翠娥脸红红的,和天下所有的新媳妇一样爱害羞。她和楚叛儿打招呼的口气,也是含含糊糊的:
“大兄弟,你可来了。”
楚叛儿“啊啊”两声.回过神来,连忙作揖道:“恭喜!恭喜。”
他没敢再看武卷儿。他原以为他从此往后不会再怕她了,可现在他才发现,他还是怕她。
秦川怨声恶气地笑道:“翠娥,我们回房去。”
他们已经出门了,秦川回头说了一句:“楚叛儿,你要把小肖的事交待清楚。”
“小肖?”楚叛儿愕然:“哪个小肖7”
房门已关上。
楚叛儿摸摸冻得发癌的耳朵,喃喃道:“小肖?小肖……”
武卷儿一直很端庄地坐在椅中,一直没正眼看过他,现在终于将冰冷的目光凝注到他脸上:
“你不知道?”
楚叛儿茫然这:“不知道。小肖是谁?”
武卷儿道:“我也不知道。我原以为你知道的,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晓得你也个知道谁是小肖。”
楚叛儿正色道:“我的确不知道。”
武卷儿似乎暗暗松了口气,声音也柔和多了:“不知道就算了。也许世上并没有这么一个人,只是秦川开玩笑说说的。”
楚叛儿忙道;“不错,这小子开起玩笑来实在没谱——不过,你找我,不会是为这个吧?”
武卷儿脸色一寒;“为哪个?”
楚叛儿道:“那个小肖啊?”
武卷儿冷冷道:“这么说,是有小肖其人了?”
楚叛儿道:“我不知道。就算有,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武卷儿慢慢道:“我会查出来的。现在先不谈这个。我问你,你这几天去哪里了?”
楚叛儿苦笑道:“逃命。”
武卷儿道:“逃命?逃命你还敢到鱼河堡来?”
楚叛儿直视着她的眼睛,坚定地道:“我准备去榆林,查明真相,找出真凶。”
武卷儿森然道:“你明明知道,我们家一直在追杀你,你还敢去榆林?”
楚叛儿道;“我只能去。”
“为什么?”
“躲的越远,黑锅背得越牢,而我不想替别人背这口黑锅。”
武卷儿瞪了他许久,才转开了视线,冷冷道;“你见过潘造化了是吗?”
楚叛儿低声道:“是。”
武卷儿道:“潘造化死了。”
楚叛儿垂下头,喃喃道:“我刚听说。”
武卷儿冷笑起来:“刚听说?”
楚叛儿讶然道:“我的确是刚听说的。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武卷儿逼视着他,寒声道:“楚叛儿,你不觉得有件事很奇怪吗?”
“什么事?”
“你刚到榆林,我五哥就被杀了,你见过的过三眼和程四娘也被杀了。你过了河,刚见到潘造化,结果是潘造化也死了。”
楚叛儿瞪大了眼睛:“你想说什么?你以为是我害死了他们?”
武卷儿冷笑不语。
楚叛儿愤怒了:“我也见过你,你怎么没有被人杀死?我还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怎么也没死?”
武卷儿还是不说话,只是冷冰冰地盯着他,牙齿咬着下唇。
楚叛儿暴跳加雷:“我怎么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我怎么晓得是哪个王八蛋在后面捣鬼?你五哥是死在我面前不错,但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他是被人暗杀的,杀人灭口!”
武卷儿不出声。
楚叛儿忽然冷静下来了,站在那里,两眼发直.好像被什么突如其来的念头骇住了。
武卷儿盯着他,幽幽道;“你在想什么?……喂,你想到什么了?”
楚叛儿似乎没听见,眉头皱得紧紧的,脸色白得怕人。
武卷儿眼中现出惊惶,人也坐不住了,快步走到他身边,惶声道:“喂,怎么了?”
楚叛儿还是不理她。
武卷儿忍不住轻轻碰了碰他,扯扯他袖口,柔声道:“出什么事了?”
楚叛儿微微一惊,哆嗦了一下,退开几步,瞪了她一眼:
“你说什么?”
武卷儿脸儿涨得彤红,眉毛也竖了起来。她想保持刚才那副冷冰冰的神态,|Qī|shū|ωǎng|可已经做不到了。
她跺着脚,气冲冲地道:“我让你不要在这里发痴!”
楚叛儿似乎还是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发痴?谁发痴?”
武卷儿尖叫起来:“你!”
楚叛儿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这个样子不会让他感到害怕,他就怕她冷傲沉默不理他,就像他前世欠了她许多债似的。”
武卷儿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在问你话哪!你听见没有?”
楚叛儿扭头望着墙壁。
武卷儿狠狠一拳打在地肩上:“你混蛋!”
楚叛儿猝不及防,被打得退了三四步,撞在墙上。
武卷儿踏上一步,飞起右脚踢了过去:“打死你!”
这一脚没踢着,楚叛儿贴墙一滑,避开了。
武卷儿左脚已飞起。
这一脚没踢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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