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张纸?”
“学会什么了?歌不会唱,字不会写,尽学这些?”
“你,你以为这里是大城市?是机关?是幼儿园?”柳霞的声音提高
了一些,显然有些不高兴。但她很快收住话,轻轻叹口气,在小屋里走了
两圈,才又低声说,“要怪,也该怪我。我没有教育好孩子,是我的责任
。你要说,就说我;要骂,就骂我。孩子有什么责任?犯不着对他生这么
大气。”
柳霞说着说着,泪珠儿也掉了下来。方涛只感到胸中闷闷的,好象心
头压着一块大石头。
“这也怨不得柳霞,”母亲在一旁说,“她一个病弱身子,白天累得
半死,回来,又要种自留地,又要洗衣、打水、缝补。。。。。。,那么多家务
,哪顾得上教孩子这个那个?说到头,其实是我的错。孩子小,脚头不硬
,我老担心他到后河边乱跑,就老哄着他在屋里玩这些。你知道,那后河
本来说要挖宽一倍,但挖了一半,上头又改变了主意,停下不挖了。现在
,河岸高低不平,土又松,河面上的洗衣石板也在一点点向外倾钭,真不
敢放孩子去。我手脚不灵了,整天就想着怎么哄住孩子别往外闯,哪顾得
上他念书学写字呵。再说,我是个斗大的字不识半升的老人,也教不了啊
。”
方涛知道错怪了孩子,伤了柳霞和妈妈的心。他懊恢莫及,默默地从
柳霞手中接过孩子,紧紧搂着他。
孩子还是不停地哭,哭声象利箭直插方涛的心。
“亮亮,别哭,别哭!爹爹不打你了,再不打你了。。。。。。。来,听话
,让爹爹亲亲你。”
孩子果真乖乖地把小脸蛋贴向方涛。他的身子仍在微微抖动,但看得
出来,他是在竭力制止抽泣。
过了半天,孩子睡着了。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门外传来断断续续的
锯木声。
母亲告诉方涛,那是隔壁朱洪队长家的大儿子在家里锯盖房用的木板
。谁也弄不清他家哪来的神通,一般人做梦也梦不到的好砖好瓦好木材,
堆满了他家屋前屋后。他大儿子与柳霞一样,是高中毕业生,但是,当年
他进了县里举办的教师训练班,目前在公社中心小学当教员。自从他家准
备盖新房后,就常常泡病假在家里干活。
朱洪和方涛家是合墙邻居,因此,母亲担心地跟方涛说:
“他家的旧房子一拆,我们的破屋失去依傍,就更不结实了。”
一切都是老样子,方涛一回到家,睁眼就是烦恼、烦恼。。。。。。
这次回家探亲,方涛能够记得的唯一一件高兴事,也就是全家出动看
电影了。
那是一个北风料峭的夜晚,县里的流动放映队在谢家村放映电影“闪
闪的红星”。方涛已经在北京时看过,本不想去。但柳霞说:“你从来没
有陪我看过一场电影,还不陪孩子看一场?你在外头看电影容易,可这里
,一年半载也不一定有一场呵。”母亲也说:“你不在家,就是有电影,
我和柳霞身体不好,也不一定带孩子去。这次你也在家,可真是个难逢的
好机会。”海亮则抱着方涛的大腿,甜甜地一声声叫着“爹爹”,一定要
方涛带他去。当方涛终于答应时,孩子是多么高兴呵!他连声叫着“好爹
爹”,催促全家上路。他象一只欢乐的小免子,跳着、蹦着,坚持在前面
带路,不让大人抱他。河岸的小路坎坷不平,他一脚踏空,摔倒了。柳霞
急忙抱起他,海亮却挣扎着,坚持要自己走。他连声说:“不疼,不疼,
别抱我,我自己走,我认得路,我要给爹爹带路。”
一家人赶到谢家村电影已经开场,黑压压的人群,哪里挤得进去。方
涛和柳霞轮流举着海亮,让他断断续续看上些镜头。但孩子还是那第兴奋
,那么全神贯注,眼睛睁得圆圆的,半天也不眨一眨。回家的路上,他还
唠唠叨叨向家人讲述电影里小主人公杀坏人的故事。到了家,方涛和柳霞
才发现,孩子的左腿上有不少血斑,他早在去谢家村的路上就摔伤了。孩
子忙于给爸爸带路,竟一声也没有吭。方涛和柳霞抚摸着孩子的伤口,心
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孩子仍不叫一声疼,去屋角拿了根竹竿当作红缨
枪,“冲呀!杀呀!”满屋里穿来穿去。
“呵孩子,你依然是那么可爱。。。。。。”方涛的眼睛模糊了。
第四章
为了孩子,为了柳霞和母亲,方涛打算回京后找有关领导直接谈谈,
请求他们帮助解决他和家属的两地分居问题。
但一回到单位,方涛看到,同屋郑叶的情况比他严重得多。郑叶的那
位乡村女教师得了精神分裂症。
郑叶的妻子身体一直不大好。在这读书无用的岁月,当教师可不容易
。而郑叶的妻子偏又是个工作责任心很强的教师,一心想把孩子们教好。
每天放学后,她都要留在学校里给孩子们细心批改作业。一天,她改作文
本直到晚上,一个人摸黑回家,半路上遇到两个二流子拦路耍流氓。她受
不了这么大的剌激,病倒了。
郑叶因为年初孩子生病提前探过亲,接到妻子得病的消息,只得又自
费回去。一星期后,他又自费将妻子和孩子带到了北京。但是,那时候,
在北京没有户口的人,住下去谈何容易。病人,医院不收。孩子,幼儿园
不接纳。想买点猪肉、鸡蛋、豆腐给妻子、孩子添点营养,没有购货本。
郑叶无法可想,把病人、孩子托给同事照管,到处到有关官员反映困难,
请求他们设法将他的家人调来北京。但是,他每次回来时都脸色阴沉。他
对方涛说,接待他的人非但不帮他解决任何问题,反而大发议论,要他不
要老是考虑个人的小事,应把精力放到学习无产阶级理论和批判资产阶级
法权上。
郑叶垂头丧气,在同事们的帮助、接济下,勉强熬过了半个来月,从
研究所医务室买了些药,又带着妻子和孩子回去了。
郑叶这一走,两个月也没有回来。听说,在老家,一些好心人告诉他
,有个在他家乡插队的青年,是北京一个颇有神通的大官的儿子。病急乱
投医。郑叶动用了工作以来的全部积蓄,备了不少名烟、好酒、土特产,
一头扎进了这个青年的住处。但不久就发现,这个所谓的大官的儿子原来
是冒牌货。财、望两空,研究所里又连续发电报催促他回来参加政治运动
,他不得不灰溜溜地回来了。郑叶什么困难也没有解决,反而背上了超假
不归和走后门谋私利的恶名声,成了大反资产阶级法权运动中的一个批判
对象。
从此,郑叶的脸色更阴沉了,话更少了。一些好心的同志问问他妻子
的病况,他总是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问这干什么?我对她有何用?她
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我早把她忘了,忘了!”而晚上,不过十二点他决不
回宿舍睡觉。
宿舍里睡不着觉的,又岂止郑叶一人。方涛总是眼巴巴地躺在床上直
到郑叶回来。柳霞来信很少,写的话也不多,但母亲却开始不时地偷偷托
人来信,诉说家里的种种困难。方涛已经神经衰弱,几乎夜夜失眠。许师
傅睡着了,但他吃过安眠药。可能是药物的功劳,他睡得很香,那呼噜,
就象是开水壶一阵阵响。这单调的、拢人耳膜的声音,也够一个神经衰弱
者受用的了。方涛曾听人说,打呼噜的,你推推他,他翻翻身,就有停止
的可能。但他怎么忍心?好心的许师傅,对单位里的单身汉,总怀有特殊
的同情。星期天,有些食堂师傅值班,总是一式的剩馒头、剩米饭,外加
前几顿剩菜煮的大杂烩。但许师傅值班,总要给单身汉们炒点新鲜菜。知
道单身汉没有购货本,买不到鸡蛋,有时还特意为他们煎几个金黄金黄的
荷包蛋。逢年过节,为了让单身汉们吃顿饺子,他可以忙忙碌碌干上一整
天。还是让许师傅好好睡一觉吧!方涛知道,近来,许师傅的血压又升高
了。而明天早晨四点,他就要上班。
小陈本来倒是个落枕就能睡着的人,但近来,他也翻来复去、长吁短
叹,不能安睡了。是小伙子为单身汉们抱不平吗?不错,单是为了郑叶的
事,他就不知生了几回气。但是,他瘦了,眼睛也陷下去了。他的心事,
看来比仅仅为老郑等的事生气大得多。
未久,真相终於大白:小陈和他在家乡的女朋友小兰中断了恋爱关系。
起因在小陈。他写信给小兰,不希望在将来与她过两地分居的日子。
消息传遍了机关。大家议论纷纷,都为小陈的举动感到迷惑不解:一
个象小陈这样有朝气、讲义气的年青人,怎么能做出这样轻率的决定?有
人甚至把此事作为大学毕业生“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的例
子,在反对“资产阶级法权”的会上进行不指名批判。
方涛他们几个和小陈相好的同志,私下里常劝小陈,不要因为两地分
居的一些困难而断绝一位姑娘纯真的爱情。但他们的劝告,只是惹出了他
满腹的牢骚。
“就一些困难?”小陈冷冷一笑,说,“你们都有切身体会,请告诉
我,这一些困难究竟有多大?多小?象我们这样无权、无势、无钱的人,
又有什么办法去解决?”
小陈越说越激动,声音一下提高了:
“说什么我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忘了爹和娘,屁!老实告诉他们,
我确实不是什么高大、完美的样板,不过,比起一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还是要略略多一点人性。我不遗弃小兰,不,我主要为的她。我不敢说为
她的幸福,但起码是为了她将来不遭受那些莫明其妙的苦难。我不是喜新
厌旧。不!我向你们保证:在小兰找到意中人之前,我决不会去找别的人
,死也不会!”
方涛他们的劝说以彻底失败告终。要解决小陈的思想问题,不是他们
力所能及的。
方涛本人也很快落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母亲来信说,朱洪家年前就
要盖新房,他们要方涛家同时拆房,一是想平分合墙砖木,二是想乘机逼
方涛家往西搬一搬,让给他们几公尺地。可方涛家那有钱盖房呢?纠纷已
经闹大。朱洪的二儿子阿二的老婆三天二头寻衅,阿二甚至扬言要动手推
房。母亲因此让方涛千万年前赶回去。方涛虽然不相信朱阿二真会光天化
日下蛮干,但也很担心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小屋可能经受不起邻屋的拆建
。
方涛不得不在年前赶了回去。
生活,看起来总是那么纷幻无穷。即使在最阴暗的日子里,也常常会
有星星点点快乐的火花在你的眼前闪烁。
本来,方涛是怀着非常郁闷的心绪回去的,但一到家里,首先碰上的
竟是愉快事。
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她告诉方涛,柳霞在公社中心小学代课,还没
有回来。
“代课?怎么她没有来信告诉过我?”
“柳霞说,不告诉你,让你回来能有个惊喜。她已经教了三个月书了
。”
原来,隔壁朱洪家的大儿子为准备盖房,这半年干脆请了长病假。而
前一段学校又稍稍重视了一点教育,遂聘请柳霞任代课教员。
海亮正在外头撒野。孩子大了,母亲已很难看住他。方涛看看屋里,
门背后,窗棂上,都歪歪扭扭写着不少粉笔字:爹爹、妈妈、奶奶、上海
、北京……毫无疑问,是海亮的作品。方涛随手拿起钭放在饭桌上的一个
练习本,一看,封面上用铅笔写着两个又粗又大的字:海亮。那重重的笔
迹,把封面双层纸也印下了条条小沟。打开第一页,是一首手抄的小诗:
天上星,亮晶晶,
我站村后望北京,
北京有座大楼房,
爹住楼里想亮亮!
字迹比门上、窗上的粉笔字要工整得多,看来是新近写的,只是最后
那个大惊叹号,歪歪地快平躺了,一定是写累了的缘故。
这一笔一划拼成的方块字,凝聚着一个农村孩子多大的决心和毅力!
方涛正在细心欣赏,海亮从门外进来了。他的外貌还是不佳:头发灰
蒙蒙的,衣服上沾着泥斑,膝盖上又是两个磨破不久的窟窿。他是奶奶叫
回来的。奶奶已告诉他爹爹回来了。但他一见到方涛,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偷偷瞥了一眼两只不大干净的小手,站在门边怯生生不敢进来。他一
定还想着去年方涛打他的情景呢!方涛心头一热,大步跑过去,一把抱起
他,亲着他的小脸蛋连声说:
“孩子,好孩子!”……
柳霞天黑才回来。方涛以为她是给孩子们改作业误了钟点,联想起郑
叶爱人的不幸遭遇,劝她以后宁可把作业本带回家来改,也不要摸黑走路
。但柳霞苦笑着告诉他,就是没有作业本要改也回不来。校方有规定,为
了限止“资产阶级法权”,教员不允许在贫、下中农收工以前离校。
柳霞解释着,水也不喝一口,拿起扁担、长绳就往外走。
“哪去?”方涛问。
“挑柴。生产队今天下午分了棉秸。我回来时,远远望见地头留着两
堆柴,恐怕是我家的。”
“分柴?怎么也没有人给捎来家?也不通知一声?”
“哟!好大的口气。”柳霞笑笑,“你是什么官?要人伺候啊?”
“那,我去。”
“你不知道在哪儿。”
“那,一块去,我带上手电。”
门外,朦朦胧胧还有些亮光。过了桥头,果然能望见河东地头似乎堆
着两堆柴。两人快步过去,拿手电一照,正是棉秸,上面贴着一张小纸条
,写着柳霞的名字和棉桔数量。
柳霞把小纸撕下,放进口袋,熟练地用长绳把棉秸捆成两大捆,轻轻
插上扁担。
“霞,我来。”
“不用。你长年坐办公室,一下挑这么多,不习惯的。”
“那你,你不太累么?”
“累?傻。你不在家,我还不一样干?”柳霞顿了顿,继续说,“有
你在旁边,我就满足了——心满意足!”
柳霞说着就蹲下身,肩贴扁担一顶,把棉秸挑上了肩。
“我就空着手跟你走啊?”
“给你个任务,给我照路!”
方涛赶紧打开手电,紧随在柳霞身后执行任务。
小河在旁边静静地流着,寂静的田野里,只听得柳霞清脆的声音在响
:
“傻,照路上,别照我的脚。”
“傻,一下子又照这么远,我是千里眼哟?”
“好!涛哥,完全合适,这回可以给你打百分。”
“注意,又偏了。”
“咦,手电光干吗老晃?傻,你不专心打手电,老看着我干吗?”…
…
柳霞的话可真多呵,她不停地指挥着方涛,温柔、亲切、有时带着甜
甜的责备。小星点点。月儿象一弯银钩挂在西天。扁担在淡淡的月色星光
下一闪一闪,两捆棉秸也在扁担两边有节奏地上下颠簸。柳霞微微仰着脸
,小跑步般不停往前赶,任晚风轻轻地掀动着耳边的散发。脚踩在高低不
平的河岸上,如履平地。。。。。。。
“呵,亲爱的霞,今夜的你是那么精神、那么快乐、那么活泼,而唯
一的原因,就是有我在后面给你打手电。……”方涛默默地想着,眼睛模
糊了。
深夜,临睡之前,柳霞忽然走到方涛身边,调皮地一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