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战场所需的气氛不得而知,但却颇像我太爷当时的心情。这是不难理解的。到
了这时,我太爷即使像一根木头那样迟钝而不明事理,他也该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
那就是即将到来的并非儿戏而是一场事关生死存亡的真正的战争,而所有这一切可
都是他给长田河惹下的。这会儿他站在寨西的碉楼上,依旧穿着那件羊皮褂子,因
为一夜没睡眼角上还沾着两点眼屎。碉楼下四处蹲站着准备厮杀的长田河的壮丁,
有人提枪爬上了墙头。这种高昂的斗志让我太爷感到满意。当然,在我太爷脸上你
是看不到有什么后悔的意思的,实际上他也不让自己想得太多,这没有好处,他只
是一直在静静地等着敌人的到来。在我太爷内心深处倒确有一点愧疚和心虚,这是
无法抹去的。因此当他远远望着田子文的百来条人枪像一条长蛇,出现在寂静狭长
的河谷里时,激奋前的一刹那他的神情现出了一丝阴郁。
还是在昨晚,我太爷刚刚放走狗二毛三,村长也就是他的堂哥就回来了。一听
说此事堂哥顿时傻了眼,全身瘫软了下去,一屁股在自家堂屋里的太师椅上坐下了。
对于堂哥来说这事实在来得太突然,而且毫没道理,一切像是个噩梦。他两眼发直
地坐在那儿,也没责怪我太爷,没说一句话,径直坠入到一种丧魂失魄的境地里去
了。堂哥吓得如此,这可是我太爷没想到的。尽管他那时已从先前的兴奋中逐渐冷
静了下来并隐隐地感到了事情的莽撞不妥,但堂哥对此事反应的激烈程度还是出乎
他的意外。这样一来,我太爷也就多少有了一点惶恐的味道。他小心翼翼地陪伴着
堂哥,两人不停地吸烟,偶尔听着堂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眼见得两股烟子和着沉
浊的叹息慢慢地弥漫开来,充满了点着一盏油灯的昏暗的屋子。那是一个滑稽而有
趣的时刻,堂哥经过这个时刻将从最初的惊骇虚幻中回到急需应付的现实中来,而
我太爷则一直等待着说话机会。作为一种客观评价,应该说村长即我太爷的堂哥是
个好人,他不失聪明,甚至有些狡猾,但同时伴随他的是谨慎迟疑,胆小怕事。在
许多场合他也是谈笑风生的,可一遇事情就会不由自主地现出一种深思熟虑甚至是
老谋深算的样子来,但却又注定不会有什么作为。总之我太爷的堂哥属于那种思虑
总是大于行动的人。当然在当时那个动荡的年月里他的这种性格也没有什么好指责
的,更何况作为一个称职村长,他的思虑更多的是为了长田河。他与我太爷虽然个
性完全不同,却正应了兄弟如手足那句话,是彼此贴心亲密无间的,一般说来我太
爷因为冒失粗心时常受到他的呵斥,正可谓长兄如父。但这回却不一样了,不仅一
切都想过了,人也回过神来恢复了元气,终于在太师椅上抬起了脑袋,说明清,事
已至此,你看怎么办呢?我太爷见堂哥开口说话不觉松了口气,说不用拍的,田子
文肯定不敢来的。堂哥听说却并不看我太爷,只是又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我太
爷就说妈那个屁,来了打他姐的。看来也只此一条路了,堂哥无奈何地说,那就打
吧。
接下来便是连夜备战。其实这不是什么难事,随着敲打铜锣的一阵声响,长田
河也就整个儿地动了。全寨男女老少一闻召唤便走出各自的家门迅速聚集在寨西戏
台前的空地里,听完村长的训活,随即便行动了起来。在长田河,召之即来是一种
传统,抑或是一种习惯,是长田河人的脾气,为了寨子长田河人是不惜做出最奋不
顾身的勇敢行为来的。想来这也是长田河人引以自豪同时也是那个年月里长田河很
少受官匪侵扰的重要原因。一俟明白了要干什么,长田河便成了一只打足了气的皮
球。有意思的是,我太爷堂哥的训话是很具说服力和鼓动性的,这个谨小慎微的缺
乏行动的人一旦已经行动了就毫不含糊,他说田子文说不定几时就会杀来,所以提
早做好准备是刻不容缓的,同时不是贬落而是充分肯定了我太爷的行为。在此可见
村长的精明。他很清楚,此时此刻让众人团结一心才是最重要的,它超过了一切,
而任何疑虑部只会有害无益。他还说我太爷若不整治狗二毛三,让他俩胡来,就像
河堤开了个口子,今后长田河就会陷入被人任意欺凌的境地了,说罢又郑重地把守
寨子指挥权交给了我太爷。事实上,这番道出了实情而在他本人又多少有点言不由
衷甚至带有某种欺骗味道的话语很好地达到了目的。寨中一些人先前还怨我太爷做
得太出格以至惹祸,听了这话心中的疑虑便一扫而空,我太爷也因此理直气壮振奋
起来了,并立即调动村民开始实施他的指挥。对于战事,我太爷见过也经历过一些,
但并不如何懂得,好在守寨并不是一件复杂的事,无需什么计谋,似乎更多的只是
需要勇气和刀子的锋利,而这些我太爷当然是不缺乏的。随着我太爷一声令下,寨
子马上热闹起来,如同影视里我们常见的某个敌后根据地准备着进行反扫荡的样子,
其中的情形不难想见。村民们于寨中往来穿梭,老少上阵,格木头搬门板,将岩石
码上寨墙抑或磨刀霍霍,忙得不亦乐乎。其中离我家不远的街中有个铁匠铺,整夜
通红一片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七八个人围在那里,将一些大刀长矛重新加钢淬
火,还临时打造了许多箭头,又将无数的破鼎罐烂锅一应生铁溶化成水,倒出了成
吨的铁砂。一些人找来生锈的犁口,用锤子敲碎,以作为需弹,另一些提着油灯去
老屋的墙角和附近的洞中刮来成筐的硝土,掺和碾碎的木炭炼制火药。作为那晚诸
多不寻常的景象之一,整个长田河的公鸡都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握,没到时辰便此起
彼伏地叫了起来,婴孩也不能安睡,不时从梦中惊醒,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片母亲嘤
嘤嗡嗡的催眠声,而所有的狗子却出奇地安静,整个夜里没吠叫一声。等到一切就
绪的时候,天也亮了。长田河人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埋锅造饭,饱餐一顿,然后寨
子就彻底安静了下来,在晨光里静悄悄的一片沉寂,这时的长田河就不再仅仅是一
个普普通通围着寨墙的村落了,而是一个严阵以待的坚固的防寨,一个对于田子文
来说不花点力气付出点代价将难以攻克的堡垒。
战斗是在九、十点之间打响的。在此之前,不知出于什么理由,田子文曾让匪
众在距寨西半里之外的路边停歇了一‘会儿,并没有马上发动攻击。本来按照这伙
土匪的习性,他们见了存心洗劫的寨子总是按捺不住的,会呀呀叫着一窝蜂地扑上
前去痛快淋漓地完成他们杀人放火的勾当,但这回却没有即刻动手。这当然不是走
了二十里山路系乏了的缘故。也许长田河紧闭的寨门和不同寻常的静寂引起了田子
文的警觉,这想来是有可能的,因为到这个时辰长田河不可能还沉睡在一片甜蜜的
睡梦里而没有醒来,也不可能人都逃光了而成为一座空寨,这在田子文是清楚的,
凭他多年为匪的经验一眼便看了出来。他冷眼站在半里外的拗口上甚至还感觉到了
掩藏在寨墙背后的寨人的呼吸。田子文已看出寨人有所防备这是没有疑问的。至于
田子文是否知晓长田河人为了等候他的到来早已忙活了一夜那就不得而知了。但从
后来的战事来看,他显然对长田河人的抵抗能力估计不足,而作为一个怒气冲冲前
来发泄愤怒的人,这只能说明他对长田河已有的实情缺乏了解,因而也就没把长田
河放在眼里。事实上他的指挥轻率而简单。他有黑压压的一连人,完全可以分兵攻
击甚至包围寨子,但他却只是一味在寨西硬拼,终落得夹死带伤大快人心。当然他
手下的众匪更草包无知了,他们以为一俟枪响长田河便会寨破人亡唾手可得。所以
他们停在路边吸烟说着下流的话,松懈无备又颠狂作态,如同一群饕餮前的老鼠。
路边是块绿油油的莱地,他们走进去,拔吃地里的萝卜,菜地也就毁了。后来田子
文拔出身上斜挂的木匣子枪,众匪便一哄而起冲了过来。
跟着噼噼叭叭的枪声大作。最初一刻土匪们叫嚣着来势汹汹,射出的枪弹打在
石墙和寨门上,又喷喷的飞过了墙头。我太爷和寨人已经从寨墙后面露出头来,对
于他们来说,已经等到太久,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不过他们一时还没有动作,只是
眼睁睁地看着土匪在开阔的大路和田野中呐喊鼓噪,像魔鬼的化身那样跳跃前行,
同时打开了扳机搭好了箭,火煤子也霍霍地燃着。寨人用的土炮、火枪和弓箭,射
程都极其有限,他们得等着敌人走近,这是没有办法的,可是他们沉住了气丝毫没
见惊慌。他们清楚,只要到了近处,土匪就没有任何优势了,那他们就要将敌人杀
他个人仰马翻。这一刻不久就到来了。我太爷已经憋得难受,眼见土匪已近墙下,
便猛然大吼了一声打啊,顿时墙上杀声四起,跟着倾泻而下的则是雨点般的枪弹和
夫箭。所谓枪弹不过是一些两寸长的铁条和黄豆一样的铁砂,铁条可洞穿身躯,铁
砂的威力是一枪一大片,不死亦伤。枪响的同时寨人还点看了墙头上的两门土炮,
这才是最具杀伤力的,这种被寨人叫做猪儿炮的家伙形状笨拙,弹仓国大如猪肚,
每次要喂整整两木部的碎犁片,一炮轰响便放出了上百把飞刀。如此一来,可以想
见在第一回合的较量中田子文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像鸟群那样漫天横飞的铁条铁
砂以及碎犁片在最终插入树干潜入泥地而停止飞行的时候也很有一些钻进了匪徒的
身体,因此他们即刻便趴下了。被打死的倒下了已无法动弹,没死的却不敢动弹。
鼓噪呐喊已暂告熄灭,稍后便一溜烟地撤了回去。当然,此时战斗不过才刚刚开始。
长田河人的沉着以及他们出乎意料的强大火力对田子文的影响是使他真正地恼火了。
他命令众匪对寨子一阵猛射,接着就发起了第二次攻击。匪徒们这次已经学乖,不
再只是肆无忌惮地往前冲,而是在放论的当儿闪回着前行,以便于在护住自个儿性
命的同时消灭敌人,而且一度退到了墙脚。无奈长田河人居高临下又有所凭借,寨
墙都是石头垒的。惟一的木头寨门又厚达数寸,哪怕是快枪也是无法打穿的,而田
子文又没有大炮、更兼寨人在头次得手后更加增添了信心,所以说即使从纯军事的
角度看这场战斗也是明显有利于长田河人的。于是第二次进攻不到半小时就败退了。
此时田子文已是恼羞成怒,他感到丢了面子,长田河人又喝骂不绝,并不时地从寨
墙后发出了阵阵的嘲笑声,使得他由恼怒而切齿痛恨,而近于疯狂了,随后的进攻
就纯粹变成了他个人的意气用事。只见他挥舞着匣子枪,狂叫着督促匪徒们一次次
地往前冲,他自己甚至还冲在前面,匪徒们也都红了眼。而随着田子文的不断攻击,
寨内的情势也越来越紧迫了。眼见得弹药箭矢被大量地用掉并且越来越少,临时制
造既来不及也不现实,尤其是火药,工序复杂,何况寨内的硝土早已在昨夜里被刮
得一干二净。我太爷急,只得准备以大刀长矛作最后的拼杀,而看现在的田子文,
恐怕是很难顶住他的,可如果项不住,其结局就必然是一场屠杀。但在这个过程中,
时间也已从上午到了下午。就在长田河人弹药即将告罄,料定一场冷兵器对快枪的
厮杀在所难免时,奇迹却出现了。田子文在屡攻无效的情形下似乎冷静了下来,幡
然省悟并突然停止了攻击。现在只能说上天有眼,长田河作为寨子还不到毁亡的日
子,长田河人还命不该绝。这天的最后一幕是奇特而极富意味的,田子文及其匪徒
一边开着枪从寨边往后撤,一边忙着背抱倒在地上的七八具尸体,按说这时他们最
容易成为击中的目标,但寨墙上却停止了射击。尔后,众匪也不再发起新一轮的进
攻,在我太爷和寨人惊讶的目光下按来路退回了河谷,最后在河谷里消失了。
长田河作为一个寨子究竟始于何时,已无从知晓。我没有见过话如族谱或类似
的只字片纸。这类东西也许曾经有过,尔后却遗失了。也许它现在还存在着,被封
存在某个神秘莫测的山洞里抑或珍藏在我既与之素不相识更无法找到的某个同是后
人的手中。当然这类东西也可能从来没有过。不过即使如此也没有什么,我不会把
它看做是我先人的失误或说疏漏。因为就其本质而言,长田河并非历史名城抑或某
个失落的古都,而只是千万个自然村落中的一个,我的先人不过是一群普通平凡的
百姓罢了。按照惯常的价值观,记载他们,在他们身上花费笔墨是毫无意义的,我
的先人也肯定知道这点。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我相信无人们较之他们的后人诸
如我辈虽然生存的环境远为简陋恶劣,但一定生活得更为高尚,更为朴素实在,也
就是说他们不仅生活在时间之中,生活在不断的连续之中,而且更多地生活在现状
即当前的永恒之中,他们根本不会忧威未来图慕虚名,简直像一尊尊蔑视一切的神。
他们当然也十分注重继承先辈遗产并留传后代,而且其坚决的态度远远超过了今天
的我们,但他们采用的方式却不是挂一温万的表面汉字,而是一种远为神圣的东西,
那就是信仰。是的,他们是以信仰的方式来记载他们自己并传之后世的。我这样说
并非纯粹出于个人的臆断。我有事实和根据,这就是流入我的耳朵并封在我心灵深
处的传说。这传说当然是关于长田河的,也是关于我先人的,这个传说还与一根直
立在天地间的人形石柱相联系。我不妨告诉你,时至今日我甚至已不记得听到这传
说的确切一地点和时间了,说不准还是在某个梦里,而讲述这传说的声音也似乎来
自冥冥之中。但有许多个夜晚,当我凝视着广博深邃的星空默想着它时,却不由地
怦然心动。
现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置身的地方是一道
狭长的河谷或说一片旷野。这是个年轻而强壮的男人,长得高高的、瘦瘦的,浑身
褴褛肌肤熏黑,闪耀着一等铜像应有的色泽。你可以想像因为风吹日晒以及长途的
跋涉使他变成了这个样子,因为经历了身心磨难和精神洗礼使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事实上他的脸孔是刚毅的,他的眼神是痛苦倔强的,是愤怒燃烧过后尚有一点余烬
的那种略显一点忧郁的眼神,他左边的肩上背着一个多少有点松垮的包裹,右手则
拿着一把闪亮的刀子。他身边的女人当然也同样年轻强壮,但显得比他更为推悻,
如果不是过于疲累和忧心忡忡,她应是一个好看的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女人。她的
脸是圆的,有些苍白,鼻翼小巧而且微微上翘,光光的前额下面是一双受过太多惊
吓的大眼睛。显然即使经历了无数的困苦颠簸,她看上去依旧给人一种圆润饱满的
感觉。活泼的生命在她的体内涌动,明显隆起的肚子则表明有孕在身。这男人和女
人当然是一对夫妻,他们的名字叫做七公和七婆。他们有幸逃脱了追杀,在翻过了
一重又一重山岭并且在沿着这道荒无人烟的河谷走了许多天后,终于远离了是非之
地和那些噩梦般的日子。现在他们双双在河岸的一处高地上站住了。这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