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之哲朗这日心事重重,因此哲朗滔滔不绝把就他与白还的相识、结交与近日情
感交恶五一十抖了出来。
「怎麽变成这样呢?」哲朗丧气的说∶「我搞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
「白还是刚从大陆出来的。若你遇上出来四五年的大陆留学生,情况可能会
好很多。你没发现那白还,躲著所有的人吗?」
「他躲别人我没话讲。但我对他是所有夏大学生中最用心的的,他还这麽对
我。」
「你觉得你对他用心,说不一定觉得你另有企图害他呢!」
哲朗用不以为然的表情看著陈守则。
陈守则说∶「你不了解两岸分隔四十年造成的差距到底有多多。你作错了。
你太积极的与他们建立关,没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准备。刚从大陆出来的人,对
别人是没有爱与信任的,他们不相信你的好意。总要等他们渐渐适应了西方文化
,才敢开放自己,与别人建立关。」
8。
陈守则很同情哲朗。当初哲朗蓄意规避湾同学,又与大陆同学靠拢,便有
人不以为然,还说出∶「真巴结!」「有够肉麻!」之类的话。那时陈守则便曾
替哲朗圆场,发出「再给他一段时间」的回应。
因为陈守则在夏大期间,确是观察到一个现象∶虽然从湾来的学生都会对
大陆学生无比的好奇,想接近谈话,甚至引发政治辩论; 但从湾出来的外省第
二代,却会在好奇之馀,发生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感,总要在确知两岸差距之大,
情感才慢慢平息下来。
但是哲朗平息的速度又比别人慢的多。
陈守则看得出来哲朗性格有某种易激动起来的浓烈情感,是蛰伏时难察觉
,一踊跃起来又很难收住的。不晓得这样的性格是否导致他以理工高材生突然降
转社会?所以哲朗失望与受伤受挫的心,也会比别人来得大。
但是像陈守则这样一个家族在至少二百年的湾人,就无法体会哲朗失根
的心情了。
「还有就是贫穷的问题。」陈守则继续说∶「一面临西方的富裕,他们是很
难堪很自卑的,所以常常将这种感觉反应在过强的自尊心上。他们一出国外,多
半自成一封闭的小集团以保护自己;在小钱上也会计较,你想想,这些小钱换算
成人民币是多麽庞大的数目啊!他们最受不了的就是湾同胞摆阔。其实我们未
必有这样的心,不过是手头宽些,请请客罢了!」
陈守则的声音在哲朗的耳边模糊起来。他的脑海中浮现一幕幕的画面∶他端
的菜坐进他们中间、他提著营养品去敲白还的门。。。。。
父亲信上说∶ 「。。。。 当兄弟般照应。 天若有知, 也会如是照应你堂兄弟
。。。。。」
「去!去那找你的历史、找你的根。。。。。」
竟是田医生的声音。
哲朗惊醒。
陈守则正看著他。
他不晓得自己已沈默多久了。
「你在想什麽?」
「在想。。。。 」哲朗沈吟。一言难尽。
半晌,还是说出中午最深的创痛。
「他们竟然讽刺我们是小国岛民出不了深度的文化。」
「嗳呀也不是只有你受到这刺激。我们当中有好多人听过类似这样的话,快
被气疯了。你想想,这是他们面对西方文化与湾有钱,唯一最自之处,为何
不搬出来谈?何况大陆学者偷窃之事还在风风雨雨的传播著,白还他们正受著伤
呢!」
哲朗沈思。他感觉出他和陈守则对大陆的情感不一样。现在不只那边的人排
斥他,连他与陈守则也显出极大的不同。他从未感觉过如此的孤单。
陈守则继续说∶「你记不记得你刚到夏威夷那几天,我曾找你去湾同乡会
,你还问我会何不邀大陆同学?我说是有原因的。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们是有
隔阂的。」
「但我看你跟他们还是谈笑风生呢!」
「我爱交朋友。他们是我的朋友。但你不一样。你一直把他们当兄弟看。」
「难道不对吗?他们是兄弟,你看白还,还是浙江人呢!」哲朗被触动了内
心深处,略显激动。
「你的心情我略能体会,」陈守则说∶「我也不愿批判你如此接近大陆同学
疏远湾同学。但现在你也知道了他们跟你是多麽的不相同。海两岸这四十年
,遥隔的不是只有时间哪!」
他们有一阵子没说话。两人坐在大楼前阶上,也不理会过来过往的人,
闷坐者。
陈守则来夏大比林哲朗多了三年。他早就倦怠了湾跟大陆同学的针锋相对
。奇怪的是湾的大陆的遇见其他国家的人,文化再悬殊,观念差异再大,也都
忍耐著相安无事,挺多用对方听不懂的自家话骂一骂。但是湾的大陆的彼此面
对,却完全失去了这种容忍力,总要辩论到伤和气。陈守则到最後归纳出原因来
∶彼此都不把对方当外国人看!管观念差异根本就雷同两个不同的国家。用著
自己国人的心情面对彼此,就会出现华人文化才有的人际关∶要求同一不容异
己。
渐渐的陈守则得到他自己的结论∶「就算未来要跟大陆共同承担历史,」他
跟哲朗说∶「现在也要情感上完全分离,否则得不到尊重得不到尊严。先学会作
朋友,才有资格谈兄弟感情。」
哲朗从沮丧的心情中走出来了。因为陈守则告诉他一个他从未想过的观念。
他太吃惊了,看著陈守则简直像看一个陌生人。原来陈守则随和宽阔的个性底下
,有这麽坚持的深思熟虑。
自此以後,哲朗跟陈守则走得最近,让人难明其理。
其实哲朗心底一直清楚他跟陈守则的最大差异∶守则是家族世代务农,在
湾有二百多年家族史的子弟,他却是家族,祖坟族谱全在大陆的失根的人。
但他对守则怀抱最深的同情理解,当守则後来赴美进修,竟参与了宣导湾
独立观念的团体,他仍旧没有批判他。管被迫著不停触碰湾独立的话题,哲
朗没有放弃渴望做中国人的感情。
他和守则同有深藏内在易激动起来的浓烈情感,但最终选择了不同的路。
那天晚上,哲朗收到父亲的信。这封信是湾开放探亲,父亲返乡回来後写
的,面大部份是嘱咐课业要上进与注意身体等,只在最後一段写了他回大陆的
事∶「你祖父母早已过世。带我长大的大伯也死於文革。晚辈对我敬畏的太生份
。四十年隔开疏离掉太多的人与事。家乡一切都改变,不似我梦中的悬念,盼望
了这麽久终於见面,却只剩下幼年的回忆可作彼此的联。家人均贫穷,需孔甚
切,我将能留的都留下了。」
9。
夏威夷时间的六月三日,爆发了天安门事变。
事变之前的五月,大陆学生已经常谈论学生群聚天安门广场的事,谈著谈著
,都迭声抱怨起大陆的政治腐朽与生活疾苦。
只要有大陆学生聚集,便有抱怨;甚至在湾同学面前埋怨。
以前不是没有抱怨,但总是轻轻带过,点到即收;不像这时整箩筐的倾倒,
永远讲不完似的;彷压抑了许久再也忍不住;彷天安门的学生成为他们强有
力的後盾,他们不需有任何的害怕。
湾学生因此发现,在这时机说大陆的不是,只要不过份,是不会像过往一
样引发他们的自我防卫、反弹、与辩论的。
因此哲朗与白还他们,终有了一种默契,一种自然便引发毋需努力去找出来
的话题。
其实五月的韩国与湾,一样有著学运。
韩国的激烈学运,英文报章杂偶有报导;但哲朗他们没有韩国人的朋友,
所以没多大兴趣,湾的学运呢,是只有湾过来的中文报纸有提及,外文世界
根本就不关心的,但哲朗又不想拿此作话题,因为哲朗一直就认为这些大学生总
是跟著已点燃的社会运动政治运动的後头跑,根本没自己的主张立场,因之那场
社会运动政治运动一壮完声势一定不了了之,挺不像个样子。
那像大陆学运是这麽的有主导性呢!
所以哲朗虽和著几乎已是批判大陆之一切的话题,内还是对大陆能产生这
样的大学生很佩服的。
谁料到天安门事变还是发生了。
大陆来的和湾来的学生从来没这麽团结过。他们立刻召开会议,讨论能为
天安门事变作些什麽。
夏威夷的地利,在於能接触到不同国家的人,而这些人多半是要回到自己国
家去的;因此有利於观念的宣导。他们立刻决定了要印传单散发,央看传单的
人明白中国产生民主的艰辛,全在於领导者的顽强不肯放权,致使学生为争民主
而牺牲;也央看传单的人回国之後能藉各种管道,促使政府向中国领导者施压。
文章短巧有力,说服力强;是一已出国四年的大陆学生研拟,众人一致道好
。一北大毕业在夏大学翻译的女孩,将它译成德、法、英、日四种语言。印传
单的经费是大夥凑成的。
那几日,大陆来的湾来的全混合编队利用空闲时间声援中国;还在夏大最
醒目的角落摆桌子放置传单与募款箱。当哲朗看见用英文书写了的「声援中国民
主」的大红布条,悬在夏大活动中心廊下,就莫名的兴奋,热血沸腾起来。
这是多麽美好的感觉!
10。
哲朗投入声援运动约莫半个月,便按早订好的计划,搭机返探望父亲。出
乎他意料之外的,回台湾尚未感受解思乡苦的温馨,却已先感受脱节似的疏离感
。
而这样的脱节,在台湾各报刊也以天安门为主题的时候,理是不应发生的。
但他看著报刊上登载的募款与各式声援活动,却有一种隔阂感,远不及大陆
更遥远的夏威夷,曾给他的澎湃激。
总觉得在湾处处看的是口号与宣传。但他在夏威夷的投入,却是极其用情
而用心的。因此他想念那,想赶快回去再参与。
一些尚留在湾没出国继续学业的大学同学得知他回来,聚了一次。
他不由自主的谈起夏威夷支援天安门的行动,讲得甚至有点激动。
同学们却挺是讥讽的∶
「我去参加一机构举办的『支援天安门,送报到大陆』活动,讲是要摺报一
个下午,却花了至少一小时介绍他们的机构,感谢某董事长、某某经理的废话
,我终於不住了,跑上去大声质问∶『你们到底要不要摺报纸啊?』」
「你们夏威夷都是些单纯的留学生,容易叫运动保持理想的色彩,在湾天
安门简直是被各机构各企业用来打知名度了。」
「真正有心的人,大概只知道捐钱吧!在台湾,所有的理想全可化约为一单
纯行动∶捐钱。」
「嗳呀!昨儿个晚报田晓慧写一篇文章,谈的正是『除了捐钱,我们还能作
什麽?』内容大致是说,湾若没有诚意彻底推展民主,是有资格声援天安门的
。」
「田晓慧?就是我们学校那个名女人田晓慧?」
「还会有谁?她大概跑到那晚报去作记者了吧!最近常有她的文章。她跟大
学时代的风格倒没大变,就是更犀利了些。」
「大学时我就常想,还有谁敢追她?天下的道理全教她拿去了!」
话题从天安门转向田晓慧。
一听到田晓慧三个字,哲朗心头一震,便不大能专心了。
那种对湾的疏离感,在话题碰上天安门时,是极其强烈的,几乎是两个星
球的遥远;但一转到田晓慧,心头强烈的痛楚便打散驱走所有的疏离感。
那痛楚竟与过去的痛楚如此相似,彷他从未离开过台湾;甚至让他有一种
错觉,去夏大根本是白走一遭,他一点改变也没有。
当然这仅只是错觉。
他的同学都感觉得出来他变了,只是说不出来他变在那,连他自己也整理
不出来。
一如他在飞机上曾想过的∶将有些全新的在哲朗身上著生,有些旧的会丢掉
。只是蜕变过程中,新与旧都是暧昧不明的、难以交代的东西。
或许他期待的旧,便是田晓慧。
但是正是田晓慧刺激他去寻觅某种新。
若他丢掉田晓慧,他也去掉寻觅新的可能性了。
因此田晓慧一直是他心中的一种痛。
再上飞机返夏威夷时,竟是带著有晓慧文章的那份晚报,和心头的痛回去的
。
从他知道晓慧在这家新起的晚报社作记者,他便每天固定买这家的晚报看,
就像过去一样,带著一种距离,欣赏他所做的一切。
晚报风格比较起来是自由派的,因此晓慧能维持她一向就有的独持异议的立
场。当大家都在「声援大陆民主」时,她却一直用锐利的笔锋「声援湾的民主
」。
奇怪的是,晓慧笔下的天安门,就不再有著疏离感了,这当然不仅只是因为
它是晓慧的言论,也是因为晓慧拆除了某种外在的屏障,直捣内。虽是不同的
角度,她一样是用了心用了情的。
晓慧让他想起陈守则。但陈守则只是个持守理想主义的书生,他可以把目标
推到最激进,却在与任何不同立场的人相处时,维持著开阔不排除异己的戏谑。
而晓慧是个实行家,目标及或不如陈守则般激进,确是咄咄逼人誓不罢休的,简
直有与异己势不两立的味道。
不晓得陈守则与田晓慧匹配起来会如何?偶而哲朗在看完晚报会胡思乱想道
∶他们两人的大原则是一致的,但一个重理论,一个讲实际,一个豁达一个犀利
,真是配的好啊!
想到心就酸起来!
飞机再度离开湾地面时,他向心中的田晓慧告别。其实此番回,他根本
没有去找田晓慧的勇气。他心目中的晓慧,永远跑在遥远的前面。而自己呢?这
一年来他到底在追逐些什麽?寻找些什麽?他何尝对自己对家国有过任清晰的洞
见?本是期望蜕变新生的,却更加迷惘了。
因此那种痛便油然而生。
飞机一抵夏威夷,他直奔夏天活动中心「声援中国民主」的办事处。
他心中的景象仍是事变後最初的两。
但一切所见均令他愕然。
办事处已被撤走,人去楼空。
只剩下「声援中国民主」的红布条垂在廊下,也已褪色。
哲朗一头雾水的找到陈守则,一探究竟。
「事情都结束了。」陈守则说∶「现在大家各管各的。」
「才过一个半月啊!大陆民运人士才陆续在脱逃中,怎麽说事情结束了?」
「一开始这样的联合是没问题的,但久了湾同学就开始疲倦了,整场运动
一点主导地位也没有,耗这麽多时间金钱,尽做著小角色,到底意义在那?就有
湾同学跟大陆同学商量,能否重新定位湾同学在这场运动中扮演的角色?」
「结果定位是什麽?」
「当然是没有啦!这根本是大陆的民主运动嘛!国情不同背景不同,走过完
全不同的历史,要湾学生参与,当然只插花。」
「湾终究是走过极权过到民主,经验难道不能传承?」
「是啊!也有人这麽想。结果大陆同学说,他们要的不是湾的民主。」
「这什麽意思?」
陈守则耸耸肩∶「大概他们看到更好的吧!」
见哲朗如此错愕,陈守则拍拍他的肩算作安慰,便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