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轰”地一声冲向天空。今年夏天,东京一家中文电视台为纪念反法西斯战争
胜利五十周年,播出过一部长记录片。她看着半个多世纪前的纳粹青年所做的事和
三十年前她所做的事竟那么的相似。他们也集会,也游行,也高唱革命歌曲、高呼
拥护领袖的口号。他们也打人,也将犹太人的住房、店铺画上侮辱性的符号。他们
也烧书。甚至,他们的臂膀上也戴着红袖标。他们的脸上充满神圣与热情的稚气。
他们健康、漂亮,绝不是今天街道上所见到的那些小地痞流氓……她想,一九六六
年,怎么没有人想起来给他们看一看这部片子呢。
她记得,在那一大片火海里翻卷的书籍中,她瞥见了几本她很熟悉的书。一年
前,它们还是她的革命导师,现在它们就在离她的脚不远的地方默默挣扎、变黄、
变焦,最后变成一只只大大小小的黑蝴蝶飞腾起来,那是一些她那么倾心热爱过的
人物的槽灵.这一点使她在烈焰升腾的激奋中感到一丝恐慌和难受.但她很快就超
越了自己。她已经是一代新人了.她是从它们的废墟上站立起来的一代新人,如同
罗普雷夫、卡捷琳娜、琼玛、拉赫美托夫、保尔是从他们那个废墟上站立起来的新
人一样。
肖和钟也是天才的领袖人物。从某种意义上讲比自己更优秀。他们坚设、勇敢、
一往无前,具有令人倾倒的牺牲精神和严密的组织能力。而且,能极有分寸地控制
个人的情感。即便是在今天的日本和美国,也会成为优秀的政客。算一算,他们当
时都只有十七岁。今天十七岁的男孩,在大陆还要妈妈喊起床。在日本呢,正是迷
恋名牌眼装摩托车的年龄。可当时他们——当然还有她——已经和毛泽东主席一起
登上了天安门城楼。那天,毛泽东主席戴着和他们一样的红抽标,向天安门广场和
东西长安街那一片沸腾的海洋挥手。她就站在离毛泽东主席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她
觉得自己是站在一个新世纪的峰巅之上,她的整个人溶化在一种光辉灿烂的崇高之
中。再往后,当省市的要人也经常参加他们主持的大会,和他们一起坐在主席台上,
或派车来接他们去参加一些重要的会议,听取他们的意见时,她已经觉得这是很普
通的事了。
肖和他们的分歧在那一场猛烈的夏季革命中其实已经初露端倪,但那时她以为
只是在一些具体问题上的观点之争,没想到后来发展成势不两立的生死决战。最开
始的分歧出现在那副著名的对联上面。那副对联对今天的少男少女来说是遥远又可
笑,但在当时是无人不知的。可以说,它是中国有对联这一文字形式以来,最著名
也抄贴最多的一副。上联是:者子英雄儿好汉。下联是: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是:
天生如此。她认为这是对他们三个“野心家反党小集团”的最好证明,是革命后代
革命性的天然依据。可是肖却反对将这副对联抄贴出去。他说:如果按照这个逻辑,
马思列斯,毛泽东周恩来,还有鲁迅,都天生的不是好汉,他们的老子都不是英雄。
钟说;他们都已经成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领袖革命导师,这副对联与他们无关。肖
说:我父亲也不是英雄。她说:你父亲不是工人吗,工人阶级怎么不是英雄?肖说
他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不是英雄。在给资本家做工的时候也是本本分分的,
从来没有和他们作过斗争。要不是解放,他父亲的愿望也是当一个小资本家,有一
两台自己的床子,请上三五个工人。他说这是他父亲亲自对他讲的。
肖也不赞成打人,不赞成给老师戴高帽子剪阴阳头挂破鞋高跟鞋。钟便用革命
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
良恭俭让的语录来反驳肖。钟说:你看看电影里,土地革命时就给土豪劣绅戴高帽
子了。肖说:毛主席就在作文章。他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就是那时写的。
毛主席后来不断地写文章,才有今天的雄文四卷,才有我们中国的马列主义……革
命中,这样的争辩几乎天天都有。她有时同意肖,有时同意钟,有时站在钟一边,
有时站在内一边。她喜欢这两个男生,她不愿意失去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而神和
肖恰恰因为有她的存在,争论得更认真更激烈,最后总是以她特有的调和而偃旗息
鼓。
在乡下,有一次她听见一位从远方来串门的女同学唱《山植树》。那怅惘的甜
蜜,那忧郁的幸福,那在两个男性中不可定夺的徘徊与选择,让她听完以后哭了一
场:“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着光。列车飞快地奔
驰,车窗里灯火辉煌,两个青年等我在山植树旁……哦,那茂密的山植树,白花开
满枝头。哦,你可爱的山植树,为何要发愁……”为此,她相信了一个女性是会同
时爱上两个男人的。
那时,她所爱的两个人,一个正在大牢里,被判了十八年徒刑。一个拖着一条
残腿,还在警备司令部办着那遥遥无期的学习班。她自己则是在被关押审查一年多
之后,送到这个全是有着各种各样问题的知青小组来。县里和公社都有专人定期到
这儿来收他们的思想汇报与思想检查并进行一番尽情尽兴的训诫。像那些坏脾气的
乡下人骂牲口一样。
那次处决行动也是在冬天发生的。
革命是一幕浓烈的戏剧,或者像毛泽东主席讲的那样,是一出威武雄壮的活剧。
它将几百年内也不一定出现的事浓缩在了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中。正如这一年岁末
她在日记中写的那样;“六个月来,好像一天那样短暂,一转眼便过去了。有时,
又觉得这六个月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这期间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又不可思议的事……”
对于她这一派红卫兵来说,一开场,便独踞舞台,排山倒海,叱咤风云。但一
瞬间就将所有的高潮戏演完了。就像季节的温度。八九月份,进入白热化阶段,一
人秋便萧瑟下来,到了初冬,竟很寥落了。那时,已出现了许许多多各种牌号的红
卫兵。连几个月前那些战战兢兢的“狗崽子”们也扯起了各自的旗帜。这些五花八
门的红卫兵中,有一支的实力与影响已超过了她的这一派。这一支雅称“造司”因
反对省委,说省委第一书记某次重要讲话好个屈而俗称“屁司”。她这一派雅称
“革司”,因支持省委,说这个讲话好得很而被称为“好司”,对立派也称其为
“糠司”,由清末保皇党康有为转化而来。学生们放弃了那些反动学术权威的老头
老太太或叛徒内奸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成年人们,自己互相兴致勃勃地干起来。
对于这些青春男女来说,以同龄的伙伴来作自己的对手,似乎更有情趣更有意味,
更能激起争斗的热情。
自从那一次与肖扒货车进京之后,她又多次去北京。有时和肖一起,有时和钟
一起,有时三人同行。他们再也没有扒过货车了。每次都有联络员给他们安排得井
井有条。有一次与省委的几位领导一起,还坐上了软卧。她很快就习惯了这一切。
这便是革命的就力,就像那部讲十月革命的苏联电影,工人和水兵大大咧咧地踏进
华丽的冬宫,痛快地挑逗那些平日为贵族们享用的裸体雕塑一样。但北京一次比一
次地疏远了她。到了深秋,北京那最早的一支红卫兵已开始溃散。原先那个给她打
电话的女孩已躲回乡下老家去了。她的父亲在深秋的寒风中站在某部的“点鬼台”
上,你几个月前的资本家一样挂着黑牌戴着高帽。等她回到自己的城市的时候,发
现父母弟妹也从那座大水库上回来了.父亲还是挂着黑牌戴着高帽回来的。那黑牌
和高帽就在一进门的走廊上放着,随时出门随时带上。黑牌上赫然写着七个大字:
三反分子林XX。那林XX是倒着写的,用红笔打着叉叉。这是几个月前,她和她的战
友们给学校那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们用的。这一切,她在北京时已预料到了。她又
痛苦,又恐慌,革命不仅仅是浪漫,革命还是残酷。她一次又一次地强迫自己理解
这一切。她想起许多年前母亲向她讲起父亲的一件往事:那年,乡下闹革命了,成
立了农会,还有农会的武装赤卫队。父亲见那些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小伙子舞刀弄
棒,臂上扎一条红布带,就向那个当赤卫队长的远房哥哥说,他要参加。赤卫队长
对他说,你的伯伯是大地主,你去把他的头提来,我让你参加。当夜,父亲提来了
他伯父的头,参加了赤卫队。那年他十六岁,差不多正是她现在的年纪。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十二月初便下了第一场雪。白雪的背景下,整个城
市变成一片艳丽的革命海洋。工人起来了,店员起来了,机关干部城市居民都起来
了。游行的队伍举着各种字号的旗帜、横幅、领袖像,在一条又一条大街上,呼喊
着各自的口号。林林总总的革命组织从临街的窗口伸出自己的旗帜,挂出表达自己
观点的条幅,向楼下游行的队伍鼓掌或叫骂。高层建筑上有人往下撒着花花绿绿的
传单。所有显眼一点的墙壁都穿上了一层又一层大字报的衣裳。没有一面商店的玻
璃橱窗还能看得见里面的商品。传统的锣鼓鞭炮和现代的口号以及放着语录歌的高
音喇叭在一条又一条街道上此起彼伏。一堆又一堆的人们在寒风中站在街边甚至马
路中间激昂地争辩着一些最具体或最抽象的问题。偶尔开过的几辆大卡车,押解着
各自的批斗对象匆匆赶往某个大会场……
在这样的城市中,她和她的战友们已不能像夏天那样,戴着他们的袖标,威严
而又神圣地走上街头。他们已成为为数越来越多的群众组织的攻击对象。短短几个
月,他们便失去往日人们对他们的那种尊从与敬畏。运动的矛头已经戏剧性地指向
了他们,特别是他们的父辈。这是几个月前,在批斗黑帮反动学术权威地富反坏右
的激情中,在大扫四旧的狂飙中从未想象到的一个转折。
一天夜里,她记得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司令部来人接她去开一个重要会
议。她坐的那辆吉普车走了很长的路,最后钻进一片树林。有人将她领进树林深处
的一座大院。那是一座外面看来很普通,但里面却非常辉煌的大院。在一间不大的
会议厅中,她见到了钟和肖,以及革司司令部的重要成员.一位没有被介绍身份的
首长模样的人开始讲话。他很威严,首先命令大家不能做记录,一切只能铭记心中。
不许向任何人透露这样一次会议及会议内容。然后他开始讲形势。美帝、苏修、蒋
匪特务,正在准备趁中国文化大革命之机向我们进攻。一小撮社会上的阶级敌人也
勾结党内的野心家打着红旗区红旗,准备篡党夺权改变我们国家的颜色。我们一大
批党的好干部已列在他们的暗杀黑名单上面。有些已经被谋害或失踪。为此,我们
将实施一个绝密计划,保护一批我们的革命干部……接着,他宣读了一份名单,总
共二十多人。这其中大多数人,是大家都很熟悉的省市领导干部,他们几乎已经全
部被打倒了。然后,他又再念了一遍,让大家一个一个地背下来,经过验证之后,
他掏出火柴。将那份名单烧掉。最后,他向大家讲了如何实施这个绝密计划。他要
求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以揪斗的名义,将这些人弄到手。抢也好,骗也好,绑架也
好,总之不要向他们讲实情。然后,将他们秘密地送往几个地点。以后的事,就与
他们无关了。不论事前事后,都不能泄露任何秘密。违反者,将受到最严厉的惩处。
大家很激动,因为名单上的好些人,就是他们的父辈。
突然,肖问了一声:“毛主席知不知道这件事?”
首长模样的人说:“是毛泽东思想指导我们做这件事。”
肖又固执地问了一声:“我是问毛主席知不知道这件事?”
首长模样的人有点愤怒了,他硬硬地说:“这是我们和伟大领袖毛主席之间的
事,你不需要知道。”
她看见肖的脸一下涨红了。她知道,那是肖在愤怒或激动时的反应,绝不是恐
慌或难为情。
但肖终于没再说什么。
这次行动定在四天以后,也就是毛主席生日这天凌晨一时执行。名曰:“12.
26行动”。
会议结束前,首长模样的人带领与会者在毛主席像前宣了誓。
肖在会议上提出那个问题之后,她突然紧张起来。她不知道这是一次光荣的使
命呢,还是一次可怕的阴谋。几个月来,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丧失了判断力,常常处
于疲惫与虚无之中。半年前的勇气与豪情已被瞬息万变朝秦暮楚的政治动荡摧毁了。
从那个神秘的树林中出来,革司与会的全体成员乘坐一辆民用救护车返回。临
近城郊时,一号勤务员让司机将车停在一座树林里。全体人员下来,到林中部署具
体行动方案。一号勤务员是另一所中学的高三学生,据说他父亲就是军队的一名高
级干部。这是一个极有魄力又极有主见的青年,外表看起来又斯斯文文的,戴一副
眼镜,瘦瘦的脸上从来没有什么表增。他讲了他的想法:二十四个人,分布在这个
城市的各处,有的人已经在对立派组织的关押与监视之中。其余的人,也应尽快查
明他们的住处及活动规律。然后需要二十四个战斗小组分头同时行动。战斗小组和
司令部不能直接联系,也不能暴露自己的组织身份。司令部通过下属兵团的核心分
子来指挥这二十四个战斗小组。现在在场一共七个人,每人负责三到四个战斗小组。
就在一号勤务员准备分配“劫持”名单时,肖突然说:我退出这次行动。
她记得很清楚,肖说出这句话后,树林里一下子静得可怕。每个人都能听得见
自己的心跳,如定时炸弹的秒针上一样“咚咚咚咚”作响。
过了一会儿,一号冷静地说:不能退出。
肖说:革命要靠自觉,不靠强迫。
一号说:你宣了誓的。
肖说:我没有举手,也没有宣读誓词。
肖没有宣誓她是看见了的.当时,她和内在会议室外侧,当大家转身向内侧场
上的毛主席像宣誓的时候,她和肖就站在了最后。当时她只是认为肖还在生那个首
长的气。
一号说:你撒谎。我们每个人都刚刚宣过行。
肖说:我从不撒谎,我最痛恨撒谎。这是我父母从小对我的教育。
一号刹时定住了。黑暗中,他微微转动了一下眼光,想寻求其他人中对肉是否
宜了誓的说法.
她想了想说:他没有宣誓,我在他身后。
一号终于暴怒了,她从未见过一号这样。一号吼着:那你为什么要来参加这次
会议?是来刺探情报吗?
肖说;我是被接来的。来之前我并不知道是一个什么会议。而且,到现在,我
也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会议。
一号说:你没长耳朵吗?你没听见这是一次伟大的行动吗?是我们的军队在革
命进入无政府状态时,为挽救保护我们党一批重要干部的伟大行动。你不是从头到
尾都在听吗!
肖说:我是从头到尾在听,但我没有听明白。既然是一次革命行动,为什么要
偷偷摸摸?为什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