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荫此刻或者已经到了医院,或者也正在赶去医院的途中,他们是赶去为洪子寒送
行还是去挽留洪子寒?无疑他们在以往的岁月中也有对不起洪子寒之处,此刻他们
是否也因为洪子寒即将离开人世而引发了深藏在内心某个角落里的愧疚?应该有的,
洪子寒英年早逝,绝不是哪一个人的力量、哪一种因素造成的,而良心发现对大多
数人而言也属必然,是人终会有良心发现的一天,这一天常常在生者面对死者时来
到。这个想法使古传利发现了自己的自私。他在潜意识中渴望为自己找些同伴,说
的刻薄点是同谋。长久以来古传利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君子,在今天这个下午他才意
识到自己并非君子。
古传利走出罗旭那幢住宅楼的时候准备马上赶去医院的,他心里有话要对洪子
寒说,如果赶不上把心里的话当洪子寒面说出来,他会后悔一生,说出来也许会好
受些。当他走到大街上,又犹豫了,在洪子寒报病危时赶去说点什么会不会很虚伪?
他心里好受了洪子寒会怎么样?洪子寒站在人生的终点想到了什么?他是否在洪子
寒的思维之中?也许他干脆就被此刻的洪子寒忽略了。都说人在临近死亡时头脑最
清醒情感最真实。于左思右虑中古传利走进了一家麦当劳连锁店,要了份“稻香鸡”
和一杯热饮。从前他有吃晚饭时想点什么的习惯,自从到下面当了市委爷记,这个
习惯被不知不觉改变了。当市委书记的一年中,他的晚餐几乎顿顿是在热热闹闹中
进行的,他没想到在洪子寒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为自己找到了一次独自进
晚餐的机会,终于能够与自己的记忆、与自己的思想共处几十分钟。
回想起来,古传利竟找不到充足的理由解释他如何就把洪子寒视作了对手,把
洪子寒生命中的成功和失败之举均看作是对他的挑战或者是一种证明。他们曾经是
那么密切的挚友,他们的志向是共同的,应该说他们属于同路人,他们并没有经历
利害相关、生死存亡的大波大澜,然而他俩确实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成了水火难容
的对手。仔细分析,他对于洪子寒的敌意根本上是起始于洪子寒给省委书记的那封
信,同时他在冥冥中感到洪子寒的死因主要应该起始于那封信,起始于三年前那个
无雪的冬天。
是那个初冬季节里一个灰蒙蒙的下午,洪子寒给他打了个电话,约他晚上聊天。
在小屋的日子里,晚上聊天曾是他和洪子寒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那个初冬季节他
们早已有了各自的家庭孩子,晚上聊天早成了相当陌生的事情。他疑惑戒备地问了
句,有事?洪子寒显得比较兴奋,说有个想法要和他谈谈。他并不在意洪子寒是否
注意到了他的疑惑和戒备,他只是觉得洪子寒有点忘乎所以。洪子寒何以忘乎所以?
他认为这倒是值得他注意的动向。因而,那个晚上当他向办公室走去的时候,实际
上已经为洪子寒准备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到办公室洪子寒已经等在那里了。他在洪子寒对面坐下来,洪子寒把泡好的
一杯茶往他面前推推。他一手扶杯子,同时找了句如今想来十分做作且暗藏机锋的
话:什么好茶?搞得如此隆重?
洪子寒倒是挺认真的回道:这茶叶倒没什么名气,但颜色还很绿。茶叶到冬天
能保持这样的绿色就难得,听朋友讲茶叶最不容易的就是保鲜。
他当然明白洪子寒今晚约他来办公室绝不会是研究茶道,但仍以一派做学问的
神态说:据史学家们考证,中国属于世界上最早的产茶大国,英国在百多年前茶叶
还靠从中国进口,到了现代,英国却成了茶叶大国,茶叶加工技术比我们先进得多,
每年茶叶出口量是我们的几十倍。据报纸上说,英国茶叶加工技术中最重要的一条
正是保鲜保色。
洪子寒接过话道:如今在星级宾馆,一壶英国红茶的价钱是一壶中国红茶价钱
的十多倍。这是个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我们祖先创造的许多辉煌到了近代已荡然
无存。
他品了一口那杯茶,道:果然有点意思。在初冬季节能喝上一杯鲜绿的热茶,
确实是一种享受。放下茶杯,他仍然认真的议论道:茶叶之所以能够被称为三大饮
料之一,而且在三大饮料中独具其久远广泛的魅力,就在于它的味道难以用一个字、
一个词来概括。比如苦、香、甜、辣,茶的味道需要一层层品,越品越有深度。英
国哲学家评论茶是具有思想的饮料。
洪子寒正待顺着茶的话题继续谈下去,抬起目光正碰到他透彻而尖锐的双眸,
略微怔了一下,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没有跟着大笑,他任由洪子寒的笑声一扫办
公室在夜晚的静谧空旷。笑完了,洪子寒问:我们俩莫名其妙又一本正经地论茶谈
茶是怎么形成的?
他说:这得问你。
洪子寒推开茶杯拿出信递给他:言归正传,你先看看这封信。
他极其认真地把信看完,然后不动声色地递还给洪子寒,他努力使自己保持着
惯常的平静,其时他的内心世界实际上已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他甚至觉得连
保持平静和沉默也变得异常吃力起来。吃过晚饭在来办公室的路上,他对晚上谈话
的内容作过多种分析,却绝对没想到会出现这样一封给省委书记的信。信的内容以
及这封信一旦送到省委书记手上可能引发的震动,他在这个晚上大致估计到了十之
八九,他需要马上思索的是,洪子寒为什么要先把这封信给他看,他必须对此作出
判断。对洪子寒他自认为了解又不了解,他俩一起南下闯世界,在小屋的日子里共
同的抱负曾使他俩无所不谈,不能说不了解。可是眼下不同了,他俩早已不是南下
闯世界的孤身客,各自的家庭使他们变得成熟而深刻,更致命的是他们已经越过变
革时代的种种迷雾,关注到如今权力与金钱两元结构社会的要害处,即权力这个支
点的主导性质。半年前,他抓住了一个机会,从而被任命为处长。洪子寒仍是副处
级办事员,虽不在同一个处但同在机关,这便意味着两人的地位发生了巨大变化,
以往他们之间的关系将不可阻挡的被改变,一个时期结束了,另一个时期正在开始。
面对现状,洪子寒给省委书记写这样一封信动机和目的在他看来显而易见。问题的
要害在于洪子寒为什么要事先给他看。他急速思索着。
洪子寒显然离古传利的思维轨道远了点,洪子寒满怀的期待与焦灼一览无余,
洪子寒敲敲桌上的信:你怎么了?
使古传利深感疚悔的是在那个晚上他竟然完全没有在意到洪子寒的心境,他俩
的心灵蓦然被拉向两个世界。他依然沉默,洪子寒那时的神态他不陌生,对洪子寒
性情中的浪漫气质与理想色彩他非常熟悉,他曾为洪子寒归纳为诗人气质。洪子寒
一直乐意接受诗人气质的总结,而且真在一段时期里写过诗。这封信可以理解为充
满诗意之作,却也可以看作是一个借字导演出来的小品。诗与小品之间并不存在鸿
沟!他想把这个发现告诉洪子寒。
洪子寒没等古传利从容地把关于诗和小品的发现说出口,就急切地再次问道:
你觉得这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吗?复杂你也尽可以直言嘛。
他故意用似玩笑又非玩笑的口吻道:那我直言?你有野心!
洪子寒接过话:你的话不错,要我说是雄心。
他一笑,道;诗与小品之间没有鸿沟,雄心与野心之间也不存在界河。
洪子寒收起信;你到底什么态度?我不明白这件事要你一个态度真的那么困难
吗?其实不管你什么态度,我都要把信交给省委书记的,不管将来结果是什么样,
我绝不会责怪你!
洪子寒讲出了这段话,古传利认为终于弄清楚了洪子寒让他看信的意图。洪子
寒首先是想在他这里得到某种证实,以便确认此举是否明智;其实,洪子寒是不留
痕迹地向他打个招呼,寻得他的支持,尤其这封信一旦被公开之后他的支持。同时
也是对他一次测验,该怎么做洪子寒早有了决心。谈话发展到这一步,他对于洪子
寒不再是疑惑和戒备了,他预感到他和洪子寒之间将发生一场战争,这场战争的挑
起者当然是洪子寒。这样一个局面应了中国一句老话;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世事
如此,人心亦如此。把问题考虑到这一层,怎样与洪子寒对话便不再费琢磨了。他
凭着对世情的了解,确信这封信只要公开,洪子寒成也是败,败更是败。中国是个
人情大国,心治历来重于理治,人治自古重于法治,因而诞生了诸如“鸿毛重于泰
山”、“哀兵必胜”一类的精神。洪子寒的这封信,不管出于何种动机、最终达到
什么目的,皆有背于中国人情中的一个礼字。比如,洪子寒的这封信无疑自投罗网
做了出头鸟,鸟出头之所以不对在于失礼于人。再比如,洪子寒信中言辞所指无疑
于棒打一大片,不管真理握在谁的手里,棒打一大片肯定行不通。还比如,信中无
遮无拦的风骨傲气,正是中国文化最不能容忍的狂妄。一个礼字,两千年来早已盈
满了中国的人心人情人生之规,绝不是哪一个人可以相背、一朝一夕能够丢弃的。
若是朋友,他本应劝洪子寒这封信应该三思而后交,归总起来说,不交为上,交为
下策,即使交也要交得策略做得艺术,但是既然洪子寒把他作了对手,他只能引洪
子寒走向失败直至毁灭了。何况洪子寒在这个晚上并不需要他的不同意见。
古传利多少带点儿挑战味道语气说:你有勇气写,未必有勇气交;写需要思想,
交需要牺牲精神。
洪子寒轻松地回道:不交,这事就真成了小品,我的雄心也就只能是野心而已。
非常感谢你的激励,我刚才说了交是不会动摇的。
他接着说:如果把信交上去仅给省委书记一个人看,越是卓有见地的思想越具
有拍马奉迎的味道,至多不过扮演了一个幕僚的角色而已。如果交上去让更多的人
看,思想之光才能产生火把的意义。
洪子寒仔细地把他打量了一遍。他当时觉得洪子寒的目光寒冷如剑。洪子寒说:
你企图把我激上一块没有退路的悬崖,你别在意我的用词,我确实选择了一块没有
退路的悬崖,爬上去是我自愿的,与你无关。
后来的事情正如他在那个夜晚所预料,洪子寒虽成犹败!尽管省委书记支持和
肯定了洪子寒的那封信,不仅如此,还在一段时期内掀起了宣传小高潮,把他推上
了某种典型的位置,但是洪子寒失去了最广泛的支持,给人们打下了权欲和野心的
印象。省委书记终有退位的上日,事实上省委书记如今确已退位,而遗留在人们中
间的最广泛的印象将长久存在,后来的继位者们会带着对他的这种印象走上掌握他
命运的岗位。何况,省委书记出于众所周知的需要,给了他一个正职,把他派到了
全省最贫穷边远的县里,而且一干数年不动。如果说给洪子寒的那个正职是一枚长
满利刺的苦果,那么等待着他的那座贫困和落后的县城就是一堆燃烧着的美丽的火
焰。
古传利不敢继续往深处追忆了,他几乎是逃跑般地从记忆与思想中挣脱出来,
在与自己的记忆和思想的短暂共处中,他看见一颗灵魂在被淹没。外面早已是夜色
满天了,繁闹明亮的灯火仿佛成了一种提醒,古传利一片苍白地望着吞没了夕阳残
霞的夜色,越来越失去为洪子寒最后送行的勇气,良心在这时候起了作用,支撑着
他站起来,走出麦当劳餐厅,走向正在挽留洪子寒的医院。
7
罗旭终于走到了医院正门前,她两腿发软浑身充满了筋疲力尽的感觉。从她的
住处到医院并不太远,无论是她和洪子寒一起散步还是独自散步,走的距离常常比
这段路程远得多。她历来喜欢走路,坐车是迫不得已的事情,走路除了能保持身材,
还能看看外面世界的风景,让情绪和身体一起自由自在漫不经心地放松。自从走进
这座南方城市,她的天地就成了宿舍和办公室,几间变来变去却永远难以逃避的屋
子。她的青春大多装进了那几间房子,唯有漫步在大街上才能使她获得如同陶醉于
田野的愉悦。今天她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她恍惚在完成一段艰难的泥泞行程,情
感和躯体都被飞溅的泥浆弄得一片灰暗。
她跨进了医院大门,一步步向洪子寒走近,她与洪子寒之间的距离一分钟一分
钟地减少,就要和洪子寒相见了,洪子寒的意识清醒吗?她没有把握洪子寒能不能
认出她。如果洪子寒的意识清醒,会不会仍然拒绝她,拒绝她的忏悔,让她把遗憾
和怨恨带走?罗旭惶恐起来,情感与灵魂在突然间分裂了,她渴望马上见到洪子寒,
又害怕见到洪子寒,她不敢想象将要到来的与洪子寒相见的情形。她急切地希望立
刻扑到洪子寒面前,挽留住洪子寒的生命,又害怕与洪子寒相见,害怕洪子寒在临
终前仍然不能原谅她,更怕洪子寒已经离她而去,把往昔的日子只留在她一个人的
记忆里。她知道她独自一人没有力量把那份无处倾诉的忏悔背到生命的终点。在没
有见到洪子寒之前,所有这一切都是未知数。未知其实才是希望。
罗旭穿过那片巨大的花坛,走过那条两旁站着凤尾林的水泥路,终于没有停留
地踏上了医院主楼的台阶。
主楼的四部电梯有两部停开,运行的两部电梯前围满了穿病号服的各种病人,
病人们一律抬头盯着电梯门媚上的数字显示,所有的表情皆空洞无物。数字半天不
跳,长久地停留在某一层上。没有人言声,病人们依然表情空洞目光无物地望着门
楣上死去一般的数字,麻木地等待着。
罗旭不想等了,转身朝楼梯走去。这里的楼梯宽且高,相比如今大量又窄又矮
的楼梯真能令人生出旷野的辽阔感。罗旭迈上第一级楼梯的时候,想到洪子寒的急
救病房在九楼,便真实的觉出了高不可攀的遥远。不错,自从三年前那个冬季,在
一念之差的支配下她远离过洪子寒之后,再走向洪子寒时,每一次都变得十分遥远。
就在洪子寒病倒之前的这个春天,她还专程去了一趟洪子寒任书记的那个县。
去之前,她没有告诉洪子寒,想给洪子寒一份意外,同时也怕洪子寒知道了不同意
她去。是一个春雨潇潇的早晨,她独自一人坐上了长途公共汽车。那时候天空里飘
洒着细细的雨丝,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地面坑坑洼洼的,有几处积水倒
映出忧郁的淡紫色苍穹。大约不是逢年过节的缘故,或者因为这是一处专发驶往边
远山区长途汽车的车站,四周寂静得窒息了一般,偶尔一两个身影踩着雨水匆匆走
过,那动静便有些惊天动地的气势。雨把天地都打湿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无声地
流泪,车驶出车站时罗旭的眼光模糊了,她说不清为什么会那样,她只想立刻见到
洪子寒、只想洪子寒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那么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们中间冷丁出
现的那个冬天以及那个冬天带给他们的寒冷和残酷统统都烟消云散了。从她这座城
市到洪子寒任书记的那个贫困县,真是一段遥远得无边无际的旅程,车在层层叠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