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到达对岸。
在晚霞中,我远远就看见小梅搀扶着旺古站在草棚前向我招手。走近前去,我
发现小梅苍白、消瘦了许多,人似乎也长高了一些,眉目间多了一种沉思的成熟。
旺古软弱地倚在小梅肩上,像一个孩子,向我艰难地笑笑。小梅欣喜地告诉我这些
天旺古死而复生的情形。临了,小梅说:
“七天没割草啦,从明天起得铆劲补上。小陈快要来收草啦。”
时令又到了冬至。大队突然通知我撤回云湖镇,还是上公社水库工地去,不是
抬石头,是去办工地广播站,限我三天内报到。
我向小梅、沈同生和旺古告别。告别的当天中午,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有腊
肉,有半瓶杂粮酒。小方桌摆在屋前空地上,我们四个各据一方,无声地频频举
杯。其时河岸无风,天气晴朗,初冬的阳光温温地暖人。屋侧那棵豆梨子树,叶子
正红得鲜艳。远望沼泽,衰草连天,一片苍凉寥廓……由于命运的驱使,我与他们
相处了大半年,他们帮助我、照顾我,待我以善意和真诚。我想对他们说几句感激
的话,但一时却不知如何表达。我想最好的感激,莫过于在今后的岁月里,记住此
时此刻的氛围,自己也能以善意和真诚待人。这样,纷纷扰扰的世界大概会增添一
分和平与宁静。他们也没多说话,沈同生和小梅只是反复叮咛:
“以后常来看我们啊!”
旺古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他们一起送我到河岸。沈同生就在河岸上和我握手告别。他摘下眼镜,揉了一
下眼睛。旺古摆渡,小梅送我过河。踏上对岸麻石埠头时,小梅对我说:
“小陈这几天就会来。我真想让你见见他。”小梅眼睛里含着笑意,我完全理
解她说这话的含义。
很遗憾,我见不到小陈。我鼓励小梅说:
“你有什么话就对小陈说吧。不要躲闪,不要憋在心里头
小梅若有所思地点头,抬起手摸摸头上的红发卡。
我上了河岸,回头望见渡船已经返回河心。旺古从后面拢住小梅,手把手教她
划船。
从此,我离开了云湖镇,再没有见到割草的小梅。天地无垠,生命有限。许多
地方我们一辈子也许只能到临一次,许多相识相思相念的人,一别永无重逢,再无
相见。
十六
他说:喂,你睡着了吗?喂喂,他妈的,你什么也没听见,我算白说了。
(其实我没睡着,但我不说话,我不想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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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 恋
徐 言于
献 辞
春天里我葬落花,
秋天里我再葬枯叶,
我不留一字的墓碑,
只留一声叹息。
于是我悄悄的走开,
听凭日落月坠,
千万的星星陨灭。
若还有知音人走过,
骤感到我过去的喟叹,
即是墓前的碑碣,
那他会对自已的灵魂诉说:
“那红花绿叶虽早化作了泥尘,
但坟墓里终长留着青春的痕迹,
它会在黄土里永放射生的消息。”
一九四 O年十二月二十日夜倚枕
说起来该是十来年前了,有一天,我去访一个新从欧洲回来的
朋友,他从埃及带来一些纸烟,有一种很名贵的我在中国从未听见
过的叫做Era,我个人觉得比平常我们吸到的埃及烟要淡醇而迷人,
他看我喜欢,于是就送我两匣。记得那天晚上我请他在一家京菜馆
吃饭,我们大家喝了点酒,饭后在南京路一家咖啡店闲谈,直到三
更时分方才分手。
那是一个冬夜,天气虽然冷,但并没有风,马路上人很少,空
气似乎很清新,更显得月光的凄艳清绝,我因为坐得太久,又贪恋
这一份月色,所以就缓步走着。心里感到非常舒适的时候,忽然想
吸一支我衣袋里他送我的纸烟,但身边没有带火,附近也没有什么
可以借火的地方与路人,一直到山西路口,才寻到那路上有一家卖
雪茄纸烟与烟具的商店,我就拐弯撞了进去。大概那商店的职员已
经散工了,里面只有—个掌柜在柜上算账,一个学徒在收拾零星的
东西,自然更没有别的主顾。
但当我买好洋火,正在柜上取火点烟的时候,后面忽然进来一
个人,是女子的声音:
“你们有 Era么?”
“Era?”掌柜这样反问的时候,我的烟已着在我的嘴上,所以
也很自然的回过头去。
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有一个美好的身材,非常奇怪,那付
洁净的有明显线条美的脸庞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虽然我想不出
到底是哪里。她正同掌柜对话:
“你们也没有这种烟么?”
“没有,对不起,我们没有。”
这时候,我已经走出了店门,心里想着事情有点巧,怎么她竟
会要买这 Era的烟呢?还有那付无比净洁的脸庞,到底我在哪里见
过的呢?为什么这样晚还在这里买烟?我想着想着已经转出南京路
了。突然在转角的地方有一个黑影拦住了我的去路,问:
“人!请告诉我去斜土路的方向。”
我骇了一跳,愣了。一种无比锐利的眼光射在我的脸上,等我
的回答。我一时竟回答不出,待我有余地将眼光向她细认时,我意
识到就是刚才在店里想买 Era的女子。
她怎么会在我前面呢?我想。但随即自己解答了,这要不是我
不自觉的为想着问题走慢了,而没有注意她越过我,就是她故意走
快点避开我的注意而越过我的。
“斜土路,我说的是斜土路。”
月光下,她银白的牙齿像宝剑般透着寒人的光芒,脸凄白得像
雪,没有一点血色,是凄艳的月色把她染成这样,还是纯黑的打扮
把她衬成这样,我可不得而知了。忽然我注意到她衣服太薄,像是
单的,大衣也没有披,而且丝袜,高跟鞋,那么难道这脸是冻白的。
我想看她的指甲,但她正戴着纯白的手套。
“人,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脸一百二十分庄重,可是有一
百三十分的美。这使我想起霞飞路上不知那一段的一个样窗里,一
个半身银色立体形的女子模型来。我恍然悟到刚才在烟店里那份似
曾相识的感觉之来源。这脸庞之美好,就在线条的明显,与图案意
味的浓厚,没有一点俗气,也没有一点市井的派头,这样一想,反
觉得我刚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很可笑的。
“你在想什么?不顾别人问你的路么?”
她锋利的视线仍旧逼着我的面孔,使我从浪漫的思维上严肃起
来,我说:
“我在想,想这实在有点奇怪,问路的人竟不叫别人‘先生’
或‘长者’而单声地叫一声‘人’,难道你是神或者是上帝么?”
我心里觉得她的美是属于神的,所以无意识地说出这‘神’字,但
是我随即用平常的微笑冲淡了那责问的空气。
“我不是神,可是我是鬼。”她的脸艳冷得像久埋在冰山中心
的白玉,声音我可想不出用什么来形容,如果说在静极的深谷中,
有冰坠子在山岩上溶化下来,一滴一滴的滴到平静池面上的声音来
象征她的清越,那么该用什么来象征她的严肃与敏利呢?
“是鬼?”我笑了,心里想:“南京路上会见鬼!”
“是的,我是鬼!”
“一个女鬼在南京路上走,到烟店里买名贵的埃及烟,向一个
不信鬼的人问路?”
我笑了,背靠在墙上,手放在大衣袋里。
“你不相信鬼?”
“还没有相信过,这是真的;但假如有一天相信,也不会在上
海南京路上,也决不会对一个在烟店里想买 Era烟,又胆敢向一个
男子问路的美女来相信。”
“那末你怕鬼么?”
“我还没有相信世上有鬼这样的东西,怎么谈得到怕?’
“那末你敢陪我到斜土路么?”
“你想激我陪你去斜土路么?”
“为什么说我激你?”
“你为什么不说愿意不愿意,而说敢不敢呢?”
“那么我就问你愿意不愿意好了。”
“你为什么要去斜土路,这样晚?”
“因为到了斜士路,我就认识我的归路。”
这时候我们不自觉的并肩走起来。我说:
“那末你是怎么来的呢?”
“走着走着就来了。”
“那么你是到南京路来玩的?”
“我在黄浦江上看月。”
“一个人?”
“不,一个鬼。”
“这样晚?”
“是的,如果用你人的眼光来说。”
“那末你也该乏了,让我叫一辆汽车送你回去好么?”
“这是什么意思?是我不会叫汽车?还是你走不动,还是你不
敢或者不愿陪我走。”
“你是鬼?”我笑:“一个陌生的男人陪你去斜土路你不怕?”
“在僻静的地方是鬼的世界,人应该怕了。”
“我怕什么?”
“你,你……至少要怕迷路。你知道僻静的地方,鬼路复杂,
人是要迷住的,你难道没有听说‘鬼打墙’么?但是在热闹的地方,
像这南京路,人的路就比鬼复杂,鬼是被迷住了。”
“你是说你是鬼,而被‘人打墙’迷住了。所以不认识路?”
“是的。”她点一点头说。
“那么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点我一个出路
才对。”
“那自然。”
她每次回答时,我都回头去看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说第
一句时眉毛一扬,说第二句时眼梢一振,说三句时鼻子一张,点点
头,说第四句时面上浮着笑涡,白齿发着利光。这四句答语的表情,
像是象征什么似的吸收了我,这时就是她在送到时要咬死我,我也
没法不愿意了。我说:
“那么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我说着就拿一支 Era来抽,
忽然想起她买 Era的事情,所以就递给他,问:
“你抽烟么?”她拿了一支,说:
“谢谢你。”
于是我停下来擦洋火。当我为她点火的时候,我发现这银白而
洁净的颜色,实在是太没有人气了。
那么难道这是鬼,我想。不,我接着就自已解释了,或者是粉
搽太多,或者是大病以后,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肤色,假如是我
爱人的话,我一定会问:“为什么不搽点胭脂。”自然我没有同她
这样说,但是她先开口了。
“啊,这是 Era!你哪里买的?”她喷了一口烟说。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么?你们祭鬼神不都
用香烛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
我向她注视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么?你们祭鬼神不都
用香烛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
我向她注视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但是这不是香烛是纸烟。”
“对的,但在鬼也是一样,不用说是我自已抽了,只要是别人
抽,我知道名称的我都说得出,但这还不算希奇,我还辨得出这纸
烟装罐的日期。”她说这句话时,态度没有刚才的严肃,这表示这
句话是开玩笑,那么难道以前的话都是真的么?然则她真是鬼了。
我没有说什么,静静地伴着她走。马路上没有一个人,月色非
常凄艳,路灯更显得昏黑,一点风也没有,全世界静得只有我们两
个人的脚步声音。我不知道是酒醒了还是怎的,我感到寂寞,我感
到怕,我希望有轻快的马车载着夜客在路上走过,那么这马蹄的声
音或者肯敲碎这冰冻的寂寞;我希望附近火起,有救火车敲着可怕
的铃铛驶来,那末它会提醒我这还是人世;我甚至希望有枪声在我
耳边射来。……
但是宇宙里的声音,竟只有我们可怕的脚步,突然,她打破了
这份寂静,说:
“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过路吧?”
我清醒过来看她,她竟毫没有半点可怕的表情,同样的镇静与
美。到底她是习惯于这样寂寞的境界呢?还是体验不到这寂寞的境
界呢?
“你怕了,你有点怕了,是不是?”她讥讽似的说。
“我怕?我怕什么?难道怕一个美丽的女子?”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我问你,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
路过吧?”
“是的,我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而且永远不会有。”
说出了我有点后悔,这句话实在说得太局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
鬼似的。她好像有意捉弄我的说:
“但是你现在正伴着鬼在走。”
“我不会相信有这样美的鬼。”
“你以为鬼比人要不美许多么,”
“这是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
“你是将人的死尸作为鬼了!”她说:“你以为死尸的丑态就
是鬼的形状么?”她笑了,这是第—次发声的笑,这笑声似乎极富
有展延声似的,从笑完起,这声音悠悠悠悠的高起来,似乎从人世
升上天去,后来好像已经登上了云端,但隐约地还可以让我听到。
我望望天空。天空上有姣好的月,稀疏的星点,还有是幽幽西
流的天河。
“人间腐丑的死尸,是任何美人的归宿,所以人间根本是没有
美的。”
“但是鬼是人变的,最多也不过是一个永生的人形,而不会比
人美的。”
“你不是鬼,你怎么知道?”
“可是你也不是人呢!”
“但是我以前是人,是一个活泼的人。”
“我想你现在也是的。”
她微喟一声,沉默了,我们默然走着。
到一条更加昏黑的街道了,月光更显得明亮。她忽然望望天空,
说:
“自然到底是美的。”
“夜尤其是美。”
“那么夜正是属于鬼的。”
“但是你可属于白天。”我说。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夜尽管美,但是你更美。”
“在鬼群里,我是最丑恶的了。”
“假如你真是鬼,我一定会承认鬼美远胜于人,但是你是人。”
“你一定相信我是人么?”
“自然。”
“假如我在更僻静的地方,露一点鬼相给你看。”她还是严肃
地说。
“是更美的鬼相么?”
“怕,你见了会怕。”
我的确有点怕,但是我镇静着把她当作女子说:
“你不必露鬼相,讲—个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讲,你讲讲看。”
“你真的不会骇坏么?”我故意更加轻佻地说。
“是更美的鬼相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