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 第2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的艰险,总是可望而不可及。

    “十五月亮十六圆,十七玉兔睁开眼。”我忘不了坐在谷河岸边草地上,面对
沼泽所度过的月夜;好像一方单色木刻拓印在我的心灵深处,黑白分明,反差强
烈,永远清晰。那是名副其实的月夜,纯粹的月夜,彻底的月夜。没有星星,没有
灯火,没有燃烛,没有磷光,甚至没有一粒流萤,天上地下唯一的光源便是那一轮
明月。满世界光辉灿烂,玲珑透剔。谷河凝然无波,流水仿佛冻结成冰。雾气把沼
泽填平,那是水银的湖泊。每棵树,每丛灌木,每块石头,全像剥壳的熟鸡蛋,焕
然一新,脱胎换骨。微风把沼泽的气息携来,草叶瑟瑟,虫蛰低鸣,白玉鸟便在这
轻柔的和弦上婉转高歌。此时此刻,亦虚亦实,似梦似真,怎不教人心如止水,宠
辱皆忘。我想,大自然决不会无缘无故作出这种安排,冥冥中必定有其目的,有其
意旨所在。醒悟吧,让我们向大自然顶礼膜拜,感激它的无私、慷慨和公允。它不
但同样给予每个人所必须的土地、阳光、空气和水——因而派生出种种衣食;它同
样还给予每个人无数额外的享受,比如这月光、这风、这鸟鸣……那么你还有什么
可抱怨的呢?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在沼泽里,我每每看到新草从枯草中绽出嫩芽,残荷的断梗下,小荷初露尖尖
角。这便是生与死的诠释,简洁明了,不必再费神思考了。是啊,为了获得生存力
量,我们需要建立某种信仰。然而信仰往往枯燥,生命的丰满还必须信赖我们心灵
感应到的一切。

                                 十一

    小梅就这样一只脚浸在水里,目送载草的船渐渐远去,并不觉得初冬的河水已
经很凉。渡船仿佛拖一根无形的线,牵扯她的眼睛,牵扯她的心,牵扯她的脉搏。
直至渡船消失在下游转弯处,那无形的线才“嘣”的一声断了,小梅明显地听到这
一声响。小梅十分羡慕旺古,能够打着双桨,陪伴小陈去县城,水路迢迢40里啊!

    从这时候起,一年年,对小陈的回忆和期待成了小梅欢乐的中心。每年秋末冬
初,小陈的到来,短暂的驻止,便是小梅期待的结果,又是小梅另一轮回忆的开
端。冬季连着春季,漫长的寒冷和潮湿,小梅不再觉得寂寞无聊,难以打发;苦海
孤航的海员看见灯塔的感觉,也比不上小梅对小陈的回忆那样温暖明亮。小梅像一
个看管篝火的旅人,专心致志,不舍远近,四处寻找,将一些枝枝叶叶,收拾起
来,加添到篝火上,让它长明不熄。这篝火便是小梅对小陈的回忆。虽然小陈走
了,但小梅以为他并没有离去。小屋外的空地上依然有他的影子,他坐过的小板凳
没有挪动,他吃过饭的碗筷,小梅久久不加涮洗,他睡过一夜的床,留下他的体温
和气息,在小梅的感觉中能够留到小陈下一次的到来。恍惚间,小陈就出现在小梅
的面前,人显得又高了些,精干些;眼睛、嘴巴、鼻子,一样接一样,交替出现,
可是却难以捕捉住,集中起来,凑出一张完整、固定的脸庞。这有点让小梅苦恼,
小小的苦恼滋味悠长,恰似嚼一枚青橄揽,啜一碗凉瓜汤。夏日来临,壁虎叫出第
一声,成了小梅回忆和期待的分界点。小满过后,沼泽气温迅速升高,龙须草已经
长齐,绿油油临风摆荡。小陈嘱咐过:最好此时开镰,纤维成熟啦。所以小梅再无
暇回忆,满怀期待,早出晚归,全身心投入辛苦的劳作。小梅埋头一把把割草,轻
快得如同撕下一页页日历。当草捆一迭迭不断增高成垛,小梅便知道她的辛劳即将
得到补偿。小陈就要来啦!

    回忆使人温情脉脉,期待使人热情奔放;回忆是重叠旧的温馨,期待是悬望变
化的未知。两者交替,仿佛一个梦去,一个梦来。在梦的去来中,小梅长到17岁。

    那么,小梅和小陈之间,有过什么表白吗?有过什么许诺吗?有过肌肤之亲
吗?我曾悄悄问小梅,小梅红着脸说:“没有,真的没有,干嘛要那样呢?”我相
信小梅的话。小梅对小陈的钟情,纯然是冰清玉洁的暗恋。说来奇怪又不奇怪,随
着年龄的增长,暗恋程度的加深,小梅对小陈反而似乎是愈来愈疏远了,一年比一
年扩大了距离。这情形就像迎风前进的旗帜,速度愈快,旗子愈朝后飘舞。

    每年,小陈大约总是冬至前后那几天到来。小陈往往下午到,住一夜,第二天
早晨将草捆装船,半上午就随船走了。满打满算,前后不到20个小时,其间还要除
去睡觉的时间呢。就在这有限的分秒中,小梅也总是心慌意乱,目光躲闪,期期艾
艾。唯有晚饭后睡觉前一段时间,小梅能够充分享受。这时候,小陈和父亲坐在灯
光下说话,小梅早早选好位置,坐在灶前一角的阴影里。小陈在明处,小梅在暗
处,他看不见她,她可以恣意盯住他。小梅悄没声儿听着,听小陈说些与她完全无
关的话题。比如讲龙须草造纸的操作过程;又讲龙须草可以制作许多精致的编织
物,席、帽、垫……等等。小梅把小陈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咀嚼,连同他的呼
吸,一起咽下。小梅的目光在他身上缝来缝去……小梅觉得这就很够了,一颗心满
满的、湿湿的,就像谷河涨了桃花水。

    小陈每年来,都要给小梅、沈同生和旺古各人带来一两样城里的小东西。小梅
始终认为小陈送她的东西最好,最合她的心意。小梅将这些东西小心包裹,又时不
时摆开细看,想象它种种可能的含义。其中,小梅最喜爱一只红色的塑料发卡,中
间宽,两端尖,弯曲像一把小弓。小梅割草时,我曾看见她戴过,一条缎带似的齐
额绾住她的头发,很美。割着草,小梅支起腰对我说:

    “小陈送我发卡,他知道我头发老爱往下掉……”

    小梅独自偷偷去过一次县城,去看小陈。这是一桩秘密,大概只有我知道。那
天是云湖镇闹子日,我没有过河去割草。早饭后,我到街上买蚊香,忽然看见了小
梅,确实是她,头发上卡住那只红色的塑料发卡。她站在街口一部拖拉机旁边和司
机说话,然后敏捷地爬上拖箱。我刚想喊她,她身子一蹲躲了起来了;显然她不愿
意让人看见。拖拉机立即开动,向县城方向驶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照常过河割草,和小梅一起离开小屋走下沼泽时,我笑着问小
梅:

    “昨日你去县城了吧?”

    小梅微微一惊:“乱讲。”

    “我看见你了,站在街口,戴着红发卡是不是?”

    “哎呀!”

    “看见小陈了吧?”

    “……看见了。开头不晓得他住哪里,问好多人才找到。他们那工厂真好、伴
条小河,有筒车转,水磨轧轧响……他穿件红背心,蓝短裤,使条白毛巾蹲在河边
洗头洗脸,呼呼喷水……我就躲起看他洗头洗脸……”

    “后来呢?”

    “后来我就走了,回来了,拖拉机等着。”

    “就走了?”

    “唔。”

    “不跟他说说话?”

    “不要说话,我躲着,他不知道我看他……哎,你莫跟爹学说!”

    “我不说。”

    “来,拉钩算数。”

    “好,拉钩!”

                                  十二

    旺古那渡船已经老掉牙,船帮开裂,船头船尾磕碰得凹凹凸凸。最糟的是漏
水,要时时勤着戽水,否则三两天会自动沉没。每隔几个月,旺古就要将渡船拖上
卵石滩,翻转过来底朝天,敲敲打打,挖去朽木屑,填补上桐油灰。旺古很能干,
不要别人帮手,用圆木和撬棍,将诺大的渡船移动上岸。

    旺古早就不想当艄公。他曾多次去云湖找大队干部,企图表明自己的意愿。但
大队干部弄不懂旺古比手划脚说什么,或者是懂了装不懂。大队干部也有难处,旺
古不摆渡又派他干什么好?再说,找遍云湖难得另找到比旺古更适合的摆渡人了。
于是大队干部对旺古打哈哈,又拍肩膀,又竖大拇指,将他打发走。旺古不愿摆
渡,不是嫌渡船破旧,麻烦费事,是嫌太清闲,无聊得心里发慌。旺古觉得对不起
沈同生,特别有愧于小梅母女俩。世上既然有他旺古在,怎么也轮不到她们母女俩
苦巴巴去沼泽割草,蚊叮虫咬,日晒雨淋。小梅母亲的死,旺古觉得锥心,始终认
为罪在自身:一是没有代替她去割草,二是没有好好关照她。旺古哭得哀绝,泪水
成河。他一次次跑沼泽,野狗似的嗅寻,好容易才找到小梅母亲的尸骨。尸骨是他
用草席包好背回来的,棺木是他运回来的,坑是他挖的,土是他填的,坟是他垒
的。旺古对死者,一片至诚,一往情深。

    旺古十分疼爱小梅。在旺古的脑子里,小梅襁褓时的模样,永远鲜活。当初离
开沈家大屋,出云湖镇渡过谷河那天,阴云低垂,河风尖冷。小梅窝在母亲怀里,
露出的小脸冻得通红,但她却吮着手指,若无其事,那龙眼核似的双眸滴溜溜转
动。小小的可人儿,纯洁晶莹,宛如蚌壳里的一颗珍珠。小梅一两岁,母亲教她喊
“旺古叔叔”。旺古听不见,只见女孩儿小嘴呶成花骨朵,时不时向他一绽一闭。
旺古抱小梅,亲小梅,带她到河岸放风筝,带她下河洗澡,将她赤条条扛肩上,颠
颠地跑,逗得小梅格格笑。小时候,小梅亲近旺古,比亲近父母更多。到了五六
岁,小梅最懂旺古的“语言”,旺古每一举手投足,小梅都能心领神会。常常是父
母弄不懂旺古的“话”时,小梅就准确无误地加以阐明。喜得旺古抓耳挠腮,连连
击掌。总而言之,在那寂寞的时空里,小梅是旺古的快乐和安慰,心中的太阳和月
亮。小梅母亲死后,旺古不但对小梅倍加疼爱,且增添了一层责任感。亡羊补牢,
犹未为晚,他可不能再掉以轻心了;必须时刻关注她、保护她。小梅自作主张答应
老陈代替母亲去割草,沈同生倒没说什么,只是叹着气嘱咐小梅多加小心,千万别
靠近泥沼。旺古却强烈反对,急得嗷嗷乱吼,将小梅的镰刀拿走。小梅不吵不闹,
款款地磨缠旺古,呶嘴不停喊“叔叔”。临了,还是沈同生为女儿说情:

    “旺古,小梅长大了,总是要做事的,就让她去吧!”

    旺古只好将镰刀拿出来。

    一红一青两块磨刀石,是旺古沿河滩走好远,从千万块石头中选取的。旺古手
把手教小梅磨镰。另外,旺古还不知从哪里学来、或者干脆就是他的发明,用多种
野生草叶,配以山苍子油,熬制出一种气味辛辣、棕色粘稠的防蚊油膏。每天早
晨,小梅去割草之前,旺古就用油膏替她涂抹手足,然后替她扎紧袖口和裤脚,目
送她上路。直到小梅的身影沉人沼泽草莽中,旺古才快快返回河边,守候该死的渡
船。在小梅割草的一天中,旺古总是心神不定,眼巴巴等着太阳落山,好让他看见
小梅背着草捆,平安归来。像所有聋哑人一样,旺古充分发展了视力和嗅觉,神经
也敏锐异常。情之所致,心有所念,远在沼泽深处割草的小梅,一举一动,是冷是
暖,旺古都会产生感应。有一次,旺古无缘无故手指疼痛,晚上小梅回来,旺古果
然看见她割伤指头。

    一天黄昏,旺古望着沼泽尽头,一群乌鸦从雾蔼中飞过,忽然心里惶然不安,
觉得小梅似乎出了什么事故,必须立即去帮助她。当旺古匆匆来到小梅割草的地点
时,果然看见小梅跌坐在地上,背靠割下来的草堆;头发散乱,脸色泛白,神情惊
疑,双腿僵直并拢前伸。旺古慌忙扶小梅起来,但小梅却身子软沓沓往下坠。等小
梅站直时,旺古看见她裤子上染有血迹,不禁大吃一惊。

    小梅抽抽嗒嗒地说:“旺古叔叔,我要死了!”

    旺古立即背起小梅往回跑。但跑出一小段路,旺古蓦地站住了,小梅霎时也止
住了抽噎。他们同时意识到了什么,产生异乎寻常的感觉,好像闪电骤然割开夜
幕,照亮隐蔽。紧接着,小梅挣扎着要下来自己走。挣扎的结果,使她的身体在旺
古赤裸的背部蹭来蹭去。小梅衣衫单薄,柔软的身体热气腾腾。一种从未有过的新
奇感觉,使旺古好像被大火烤灸,顿时浑身毛孔张开,汗水淋漓,他手足无措地将
小梅放下了。

    从那以后,旺古明白小梅长大了,小梅不再是从前的小梅了。小梅变得害羞,
时不时毫无道理地脸红。小梅不再蹦蹦跳跳,一无顾忌地痴缠他了。女人的特征在
小梅身上一天比一天表现得淋漓尽致。整个人儿有了起伏,有了曲折,有了饱满和
圆润,摇曳和轻盈。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春天泛青的柳条,秋天成熟的豆荚。小梅走
路的姿态也变得赏心悦目,脚尖踮起,碎碎地移动,仿佛风吹浮萍过水面。旺古想
看又不敢傻看。小梅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会使旺古心旌摇动,勾起他对女人的许多
好奇,许多真切的欲望。旺古很惶惑,若有所失。尽管小梅仍然喊着“旺古叔
叔”,仍然温柔体贴帮他做一贯做着的事情,但无论如何旺古是再不能随意爱抚
她、抱她、亲她了。旺古终于生出明确的念头,他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日里
任情看着,夜里任情搂着。旺古瞪大眼睛四路张望,可是荒凉的河岸永远是衰草斜
阳,老树昏鸦,不见另外的女人闯入眼底,临了依旧只看见小梅。旺古感到绝望,
枯守渡船时,便狠狠揪自己的头发,用力打自己的脸。旺古夜间时时离开草棚,睡
到渡船上。浑身燥热难耐时,便赤条条跳入河水泡浸。旺古渐渐瘦削下去,体内仿
佛焐着暗火,把他烤得焦干。

    我到沼泽不久,就发现旺古的一桩秘密。

    小屋和草棚是摆成曲尺形的,所以后面两屋之间就有一小块夹角空地。空地除
去杂草,地面收拾得很平整,围上一道篱笆,好像一个小晒场。小屋后门与空地相
通,空地朝东,下午阴凉,河风徐来。沈同生常坐在这儿看书、冥想,或者钉钉磕
磕收拾家什。偶尔小梅也在空地摆开小桌,招呼大家吃饭。空地另外还有一个用
途,傍晚小梅收工回来,烧桶热水在这里洗澡。小梅说,热水洗澡解乏。

    一天傍晚,我收工晚了些。当我从沼泽回到河岸时,看见屋前空地已经摊开新
割下的龙须草。说明小梅先回来了,但却不见人。我收拾好东西,准备过河回云
湖,却四下找不到旺古摆渡。草棚的门掩虚着,我推门进去,旺古当然听不见响
动。旺古很古怪地弓起腰,屁股撅起,额头抵住竹箔墙,眼睛凑在缝隙上,一动不
动,聚精会神地正朝屋后空地窥探着什么。我怔了一下,立即便猜测到他所窥视的
内容了。我没惊动他,免得他难堪。我装作一无所见,退出门外。

    第二天,我特意到屋后空地观察,确凿无疑,证实旺古昨晚是在偷看小梅洗
澡。发现了旺古这个秘密,我有点为难,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提醒沈同生或者小梅。

                                   十三

    小梅的确是个可爱而美丽的女孩子,或者正如某位哲人说的:由于可爱而美
丽。她的可爱出于她的善良,她的善良植根在苦难与不幸的土壤中,而偏偏她自己
却丝毫没有苦难与不幸的感觉和表现。她的美便有一种天使般的圣洁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