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地,干脆不垛麦子了,站在那儿一心一意地看警察的行动路线。
老冯的眼睛根本看不见警察,他看的是镰刀下不断向后移动的干土,琢磨收了
麦子接着点豆子种玉米的问题,隔着麦垅对两个儿子说:“我看准了,往后粮食还
是越来越值钱,咱就这些地,也甭拿税也甭拿集资,还是合算。咱到靠着这些地,
也足能过富了,就是添了重孙子,幸福生活也万万年!”
他大儿说:“可不是呗爹,我听说美国就数小麦贵!”
他二儿说:“秋里耕地,爹,看准了水库上不来水,还得多耕下几亩,一年多
二亩,等孩子们大了,咱就又得了十几亩地,这眼光可不能没有!”
大儿说“我看水库的水是上不来了!”
“是啊,”老冯说:“不是人不想叫他上水,是老天爷没水!可惜我和你娘就
光有你们两个男子汉,你姐要也是男的,那就太理想了,咱这份家业还愁叫别人抢
了去?”
这时老冯头朝下,从胯间往后看,不见地面,只见地面以上的山和走动的人,
正好看清两个警察,顿时火冒三丈,无名恼自心头起:现在从外边飞进一只鸟来他
都头痛,他不希望再看到有更多的外人闯入他的世界了。
他明白这两个警察的危险性,要是这两个警察老在村里转悠,他的远大目标肯
定无法实现。
飞波他们并没看见老冯,因为在村里问谁都不告诉他在哪,只好懵走。
老冯从胯间又看见二媳妇那傻样儿,顺手拾起一块土坷垃丢过去,不偏不倚砸
着她的脚面子,二媳妇急忙蹲下来捆麦子了。
老冯从胯间看着他俩走过去,有点在茫茫草原迷了路的样子。
老冯在心中暗暗笑出声。
黑村的人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有痛苦不堪痛不欲生的,但也有幸福和自由的不
得了的。
似乎在漫长的寻求户口而不得的过程中,他们突然发现自由也是很快活的,这
也许就是一部分人已经不喜欢另一部分人寻求领导寻求户口的原因。喜欢土地的人
随便使用土地,喜欢建设家园的人随便盖房造院子,喜欢生孩子的人随便生育,结
婚无须登记恋爱也不用担心行政干预。
黑村的人实际上也并不孤独,他们和外界的联系是千丝万缕的,这些联系除了
化肥农药拖拉机轧朋友之外,还有爱情。
飞波他们俩查访到放电影的瘸子,他是先天残疾,但看起来人确实不坏。快四
十岁了还没有找媳妇。
飞波问他:“你现在是正式的还是临时的?”
他面带满足的笑容:“乡里刚给转了正式的,照顾我身体不好。”
他只坐椅子的一个角,屋里满是电影片子和器材,后窗外是乡里的露天电影场,
一排排水泥座位在监狱一样的高墙之下。
飞波问他:“今天放什么电影?”
他说:“台湾的《今天真好》。”
“最近没下乡?”
“明天下,今天做做准备。”
“明天上哪?”
“金寨子包一场台湾的《今天真好》。”
“那不到册庄了?”
瘸子似乎觉到点来势,大眼瞪着,瞧瞧他俩的眼睛和警服,有慌乱感。
“下乡还骑车子吗?”飞波不绕大弯儿。
“有个手扶。”
“后边拖拉一车乡下小妮儿?”
“她们愿意跟着玩……”
“光说玩不行,”飞波把脸一拉,“说说玩出什么问题了?”
“没生出孩子来……咱知道国家政策。”瘸子通红了脸,开始交待。
“第一次是和谁?”飞波不紧不慢,示意法医记录。
法医不慌不忙地拿出本子。
瘸子待他拿好了笔,就说:“和……乡收购站的小李
“第二次呢?”飞波饶有兴味地瞧着他的脸。
“和官庄老毕家的媳妇。第三回和册庄的一个小妮儿……就这三回真的,别的
都是胡闹。”
“没什么了不起的……”飞波像安慰他一样。
法医也说:“没什么了不起的。”
“小妮儿是谁?”飞波咬咬牙。
“京雁。”
“最近又玩了吗?”
“关系早断绝了。”
“她又跟别人了?跟了谁?”
“跟了我一个同学,刘县长的弟弟,才从社经办调多经办主任的那个。”
“叫什么名字?”
“我认识。”法医接茬儿说:“叫刘如,钓鱼的时候跟我学过炸弹钩,挺谦虚
也很文静,模样不错。”
“是钓鱼去,俺俩上学不错。我领着他上册庄水库,什么也没钓着,下午吃饭
去找京雁,他俩唠的挺热乎,晚上京雁又跟车来看电影,一直跟着他。以后怎么好
的我说不上来,刘如只说京雁的眼睛很好看。但是我认为京雁最不好的缺点是爱撒
谎,平常觉得没什么,这件事瞒得我挺狠,我很伤心……”
第十一节:惊悸的梦幻
京雁爹也从胯间看到了警察的高大形象,他还想呢,这是哪儿走过来的两棵树
啊?自从他的那些桃树砍完了这片草原上就一棵树也看不见了。
京雁爹割的是沟沟落落,收割机捎不上的地方。一会儿收割机就过来了。京雁
爹抬头看去,拖拉机座位上坐着京雁娘和丈夫的儿子镇定,神气活现的。
这小子是个狗马枪刀的玩主,爱鼓捣邪的,正经的牛驴镰车不使。
在远处坐着那小伙子也叫镇定,还同姓,姓花。因为同是“镇”字辈儿,村子
移民之后分别在不同的地方诞生,起重了名,又返回一处之后也没意思改了。村民
们根据他俩的相同爱好,便一个叫抢一个叫刀,枪镇定,刀镇定。警察刚进村那天
看见遛马的二人即是。此刻枪镇定在操作收割,刀镇定在远远看着油桶歇息,以备
轮换,两人正是向大家揩油的得意时机。
枪镇定也不和京雁爹搭话就径直割过来,牵引收割机的是一部上海50拖拉机,
刀镇定还有一部天津铁牛55,不农忙就搞运输,时而挣钱,大部分时间赔钱。
京雁爹看着齐刷刷割躺下的麦子心中暗暗赞叹这机器:喝一点油干这么多活,
比几十个人干的还强,机器这东西真是奇妙。没有户口,有拖拉机也行。
枪镇定突然把机器停了,爬下来嘟嘟嚷嚷说卡片子了,“你这麦子喝啤酒也不
少,二叔,都疲软了。”
“我只当凭咱爷俩的情分能免了这一套虚的。”京雁爹把烟扔过去。
“我也当是这么着呢二叔,来到咱自家地里,你还不给当孩子的弄点成捆的解
解渴?”他想要湿的。
“你叫个爸爸?”京雁爹有点恼。
“我叫你个儿!”小子也记得该怎么叫。
两人抱着便摔起来,京雁爹有时也像孩子,并且走南闯北学过两手,体力也不
善,几下来回把小子便摁在了土里。
然后露出得意的奸笑,像又奸了他娘一回似的。
然后枪镇定拍拍头上的土,没再跟他一般见识。爬回拖拉机上回头道:“警察
又来了,这回又得把你逮捕!”
京雁爹这才看准,刚才不是两棵树是那两个警察。
但他毫无畏惧,喝道:“又来了怎么着?这回可不是逮我的,是逮捕你们这一
群王八羔子的!”
“你寻思逮了别人能剩余出你一个?”
“小猴子……王八羔子你停下!……”他提了镰刀转着圈儿追逐轧了麦子的拖
拉机。
枪镇定扔了拖拉机逃命,京雁爹自己骑上机器,一边摸索一边说:“开关在哪?”
法医爬上去推开他:“你可摸不得,摸着电人!”
法医看好麦距把拖拉机又开起来,手底下相当熟练。
“你有一天是不是进了城,老兄?”法医一丝不苟地开着拖拉机,突然想起那
天晚上看见京雁爹。
京雁爹忽然很悲伤,“哎呀,”他叹息道,“昨晚上我做一个梦,梦见闺女和
我诉苦,说她嫁了去的这个人家,很讲卫生,只是很冷,冷得像北冰洋一样
法医不由打了一个悸栗,惊问道:“你怎么梦见的?还梦见她屋里有别人吗?”
“她叫我早点领他回来……”
“那以前你梦见她住什么房子?”
“以前也梦见过……”他哭泣着,“以前是没房子,住荒坡,也给我诉苦,说
手都叫风刮皴了……”
法医手心儿里直出虚汗。
飞波在后边捆麦子。
一个挑担妇女走过,刘宣委的目光严肃地在她的腹部闪烁。
“送的什么饭?”
“锅饼。”
“生活水平不低呀!”
“煎饼吃烦了,拿麦子换锅饼吃去。”
妇女的脸蛋上露着烧包儿的喜悦。
然后放下担子,在腿上掰开一块锅饼,放下一罐稀饭,罐子上的碗里还有咸鱼
豆鼓。
“来上坟呀?”京雁爹深情地看着她。
“这就是他的老相好……”刘宣委给飞波使一个带彩的眼色。
她已经没有一点感情:“京雁她哥又发脾气,把久仰他爹的收音机差点砸了,
正好我打门口过,久仰他娘叫我给你捎点儿煎讲,说她不敢离门儿……”
“砸什么我赔他什么!”京雁爹气粗极了。
“那你赔去!”她走了,懒得再搭腔。
他却还在喊:“我叫你那儿喊个爸爸,他开口就骂人……你过去和他说,不叫
爸爸我不给拖拉机,叫了我出钱给买个新的……”
她根本不回头。
深夜他们才把麦子都运到场院里,这是许多个小场院中的一个,场院平如明镜,
由此而见京雁爹庄稼活儿的精致。他俩累得站不住,村子和场院漆黑,远方小册庄
场院上的电灯群像星星和月亮似的照耀着这里,京雁爹趴在麦垛上望着那些星星和
月亮,似乎他永远不会感到活儿累,但心却总是疲惫不堪地脆弱。
飞波也感到那星星和月亮那么美,如人间的城市,那儿的人过上了在地如天的
生活。
“老哥你根本就没说实话,江苏那边没人听说你闺女嫁过去,反而说你闺女和
县城里一个人好,这人叫刘如。”
“我不认识!什么如?”
“刘如,他上你家喝过酒,你忘了?”
“你说他在哪里?我去找他了帐!”京雁爹跳起。飞波抱住他,放倒在原处。
“京雁他娘从不管京雁?”
“谁说她不管?别人和你们说的?根据情况的问题是……她始终承担着做母亲
的责任,我们的感情还是很深的……我丝毫不恨她,……”
“京雁常上她那儿去吗?”
“不去。”
“她常来看她?”
“她不敢。”
“你们在外边约会?”
“那是坐监狱之前的事……”
“照这么说今天送饭是多少年头一回?”
他又摇头……
第十二节:在地如天的生活
后来,在黑村制高点上又起了一户盖的最高最排场的宅子,宅子没拉院墙,但
并非像别人一样尚待扩大。正屋五磴高台阶,院中栽着村里最高最茂密的一簇玫瑰,
枝繁叶茂,花朵芬芳,七彩争辉。
这所宅邱的主人更怪,是一位堪称“老革命”的退休老干部花情有。此人当过
区委员,家眷原先也是这儿的村民,移民时搬的家。退休之后老花同志的一家完全
有资格住到镇上去,不知道怎么忽发了这奇怪念头,不恋繁华,回避乡镇,也在国
家地图中已经取消、没有户口的黑村起了房子。
他起房子的时候当然不会得到上级允许,儿子孙子都跟他住在这里,也不知他
有没有为儿孙们的前途着想过,等他死了以后,儿孙们打算怎么办?
当然他有户口,不在这儿而已。也领着退休金,因此房子才起得好,生活也无
忧愁。
老花同志恋田园而不习旧艺,一点也不跟大伙争退水地,每天只把半瓶白酒,
慢慢地喝完,有时也能不慌不忙喝下一瓶去,这得是从早晨喝到半夜的时候,有棋
下。
在这个已经有凯迪拉克的耀眼光辉闪过的空间里,他只面对酒和棋子儿。而且
通过酒和棋,把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和有味道。
他的棋友便是青年冯独钟,他俩一样怪。其他还有许多好朋友,如京雁的那个
得羊痫风的哥,不远游时便最愿意到他这儿来聊天儿,有时候在这儿发脾气,把老
头儿最心爱的半导体收音机摔出去。
青年冯独钟在当前这个时代爱与老头面对象棋,似乎也是一种摆脱痛苦的方式。
他的业余水平比较高。他和花情有玩的挺好,两人进了棋局就龙争虎斗,妙语连珠,
智慧无穷,悲喜交加。
对于无上级领导单位的册庄,自从老花落了户,有时老花同志的话就给人一种
上级指示的感觉。
他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感,实则对世界对自己都已经无知到了返老还童的
境界。他刚刚又查出晚期肝癌,之所以能貌似深沉地活着,就在于他根本听不懂医
生的语言,只懂得不是肝炎,是肝上有个炎肿。炎肿还不是肝炎,这叫什么大夫?
老花一个劲地冷笑,想讽刺讽刺,没捡着合适的空儿。
肝脏有时很不是滋味,他顺口问冯独钟:“你说说,化疗是什么意思?”
冯独钟对化疗这个词儿还算明白,“我听说癌症才用化疗,俺厂里有个小女孩
得了白血病,天天去化疗,先化得精瘦,脸像鬼,不几天就化死了。”
老花不由连连发出几声冷笑,又是摇头又是撇嘴。“他就不说我是癌症,既然
不是癌症,还非说得住下化疗,你说现在这大夫……哼哼,一钱不值。”
飞波、法医和京雁爹在麦场上趴着的时候,冯独钟正陪老花下棋,已经下到快
天亮了,油灯里添了六次油。麦收时节,冯独钟可不像村里人那么忙活,他地少,
大部分活儿小媳妇都干了。
“你老人家太舒服了。”冯独钟对花情有的生活状态非常敬佩,“老革命干部,
拿着百分之百的退休金,生活无忧无虑,玩得也痛快。”
“你可不能跟我学。”老花今天有些不同往常地下达了领导指示,“人家那些
退休工人也有自己做小买卖的,该做的时候你也得做点,以后不能光玩了。”
冯独钟先是惊奇,借着灯亮看了他一眼,心想他是快不行了吧?但也立刻换了
一副特有理的神气:“想干我今天就能干,我的朋友太多了。可孩子谁看?”他说
的是怀里最小的,“我脱不开身。”
老花笑了:“咱爷俩谁也别说谁,都不是那种能当先进的人!”
“这一步是死棋了!”冯独钟面对老花的残局,毫不客气。
老花左右试试,果然陷入绝境。这时他的肝部疼痛加剧,等儿子给他把小收音
机打开搁到棋局酒局之间,里边播的是评书《楚留香传奇》。儿子久仰已经睡下,
忘了起来给老头开收音机。老花这才发现是因为收音机开晚了,肝才疼。儿子起来
又给把该吃的药片药水一一放好,老花一把划到地上。“不吃了。”他像个小孩儿
似的拧着脸儿。
冯独钟不由又看着那些药片眼馋,也就老花这老革命,这村里的人可没敢这么
糟蹋药的。
“你们什么都给我耽误!”老花手按着肝部愤愤然。
儿子在忍气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