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后。
当摩托警车驶入村中,狗群复又调转,追咬起他们。小孩也和狗一起追来,发
出欢呼:“解放军来喽!”
大人们都不搭茬儿,只站在那儿冷冷地看着。
飞波停车,问斗中的宣委:“先找谁?有头儿吗?”
“有一个。”宣委对路边女人喝道:“老冯在家吗?”
“你们是哪来的?”女人的眼色好奇。
“哪来的?乡里的!不认识了吗?”刘大喝。
“哟,说着个普通话还真认不出来,这不是街上的小刘吗?”女人嘿嘿笑。
转眼两匹小川马卷土重来,在摩托车前面停住。马和青年的脊梁上沾满汗汁和
泥土。
一个青年喝道:“什么了不起的?”另一个青年喝
道:“说话打着个官腔!”
那一个又说:“有屁就放吧,老冯头晌赶集去了,我们这里还有雄兵百万,骏
马千匹!”“两个青种!”刘宣委吼道。小川马电火似的驰去。
“冯莎莎,叫你娘给大叔们倒碗凉水喝!”刘宣委又向树荫下的一个小女孩喊
着。
第三节:再次毁灭的恐怖
在热乎乎的炊烟和晚霞中,他们进了冯莎莎家的院子。好大的院子,像个篮球
场。村里的院落个个都这么大,好像因为没有谁承认这院子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就
可以把院子造的无限大了。
红砖红瓦的房子,青石墙基,水泥地面,玻璃门窗,崭新的家具,说明不交税
的生活过得确实不错。
莎莎的爸爸是个模样极文明的年轻人,相貌整齐,眉清目秀,言语和气,身着
学生装似的深蓝衣裤。飞波问他姓名,答曰:“冯独钟。”再细问,原来先前已经
在省城第九机床厂当了正式工人,但是若干年前又感到在那里受城市人的歧视,不
管他怎样适应城市人的文明,在许多人的目光里,他总是乡下人。后来他思前想后,
干脆携着小媳妇又回乡了,而且还非愿意落户在黑村。觉得别处都不如这儿好,盖
宅子不用托关系批宅地,种地也不用托关系批口粮田,有点地种着够生活就挺满足,
小日子还像城市里那么干净,反倒受人尊敬了。
“真是个怪人,”法医瞧着他惊叹,“难道就不怕政府来扒你的房子?”
“活一天算一天呗,”他一笑,“反正咱这些人原来也没什么远大目标。”
飞波瞧瞧盖得很好的五间大房,又瞧瞧刘宣委:“像这样的房子恐怕就不好再
扒掉了吧?”“这有什么难的?五六个人用不了一个小时!”刘宣委很有经验,但
眼睛根本就不看房子,而是盯着进屋来倒茶水的小媳妇的肚子,随即立刻对冯独钟
冷笑道:“你家里的又怀孕六七个月了吧?”
“哪有的事!”冯独钟心虚。小媳妇已大惊失色,放下开水壶跑出门去。
刘宣委看看两个警察:“像这样的村儿不拔掉根本没办法,计划生育已经完全
失控!原则上这个村儿已经迁走二十多年了,根本不是我们的事,但这些黑户还留
在这里,处处影响我们的工作!”
冯独钟连忙给他们倒茶水,耳朵里像没听见刘宣委的话。
“你原先是哪个村的?怎么不回原地方去?”刘宣委不客气地追问他。
冯莎莎跑进门来,偎在她爹的怀中,好像要保护他一样,用不解的幼稚目光看
着这位说话的客人。
冯独钟揽着孩子,眼睛有点湿润:“按说我就是这个村的,家里老人一九五九
年修水库单迁到岭上外村里,已经没了,咱再回去人家要吗?”
飞波递给他一支烟:“这村里现在一共多少人?什么时候往回跑的?”
冯独钟不吸烟,急忙给飞波划上火说:“早的我是不知道,可听老户们说,水
库是一九五九年底修好上来的水吧?这个村当时就没了。到了一九六一年冬天,迁
到东北和江苏那些外省的,就往回跑了。”
“这是谁说的?”刘宣委瞪着他道,“哪有那么早?我怎么从来就没听说?”
“是啊,”冯独钟说,“一年年往回撵,路上也截,说不准从哪一年开始算啦!
领导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吗?”“随便问问,”飞波说,“我们还有别的公事,
想打听一下,这村里听说干河里那个碎尸案了吗?”
“才听说,”话音没落,冯独钟的眼泪止不住刷刷流下来,喊道:“这个村庄
又要毁灭了!很快就要毁灭了!已经有一次了,这样下去就是第二次!”
有个红脸黑胡茬儿的大汉站在远远的街门外,朝这院子里招手,口中喊“哎!
——”刘宣委出去和他说了几句,他粗壮的指头在胳膊上抓抓,飞波听到他说:
“住下也有地方,不过咱这个庄没有组织领导,无非是挨家敛两个煎饼,敛点钱,
打两瓶酒给领导喝,咱这个庄就这么个规矩!”
刘回来对他俩说:“他就是老冯,大名冯成现。我给你两个人安排好了。”
天黑了。远方闪烁着电灯的光芒,和星光在一起。那是别的村庄的文明和美丽。
于是黑村陡然失去了晚霞瞬间赐予的满足与喧闹,跌入了远离现代文明的黑暗寂寞。
第四节:没有电和化肥……
黑暗中,冯独钟给他们点上了煤油罩子灯,老冯提来了一捆啤酒和罐头。老冯
说:“咱们这个村不光没有电,也没有人家那些村的任何条件:上级不给咱打机井,
不供应咱机械,也不供应化肥和种子,有水利设备也不让咱用,也不允许咱修路,
连身份证和户口都没有,领导们住在这里也很不习惯呀!”
但法医最不习惯的是老冯不肯陪酒,冯独钟也捧了一本书看着,老冯说这些东
西是大家凑给客人吃的,他跟着沾光不好。他们俩只好自己主动开了酒瓶。
酒瓶刚打开就听到一声强烈的放气声音,飞波瞪起眼来问法医:“不是啤酒吧?”
这时便又听到了第二声,比第一声更长更强烈:刺——!
门外飞来一片孩子的欢呼声。
老冯急追出门外,骂起来:“我日你妈妈的,我撅断你这伙王八羔子的腿!把
领导的车扎了,让领导和你姐姐睡觉去?”
飞波喊他:“老冯,甭骂了,反正俺这车带整天叫人扎!”
又问他们去年有无失踪年轻女性,老冯没想起来,冯独钟却说:“京雁算不算
呢?”
老冯猛然道:“也是呢!她爹说是和江苏什么人订了亲就走了,怎么到现在也
没听说是和谁订的亲呢?她是去年秋天走的吧?”
“她爹就没去送闺女!”冯独钟说。“京雁是谁?”飞波问。
“这闺女长得倒是很美!”老冯说。
“有风流韵事?”法医放下酒碗。
老冯道:“怎么说呢?她爹是头批迁到东北跑回来的,回来那年就在沟沿上地
窝子里生的她。闺女生在这么一个村庄里很痛苦,不识字也有痛苦……”
“闺女大了就是管不住呀,”冯独钟像是也很了解这姑娘,“反正这个村就这
样,只信政府,就想着党和政府来承认。政府不来,只有失望悲观。有点文化的人
知道什么叫毁灭,那些没有文化的人什么也不知道,就朝着毁灭的路上去……!”
冯独钟说到这,似有难言之隐,好像老冯就不同意他这种看法。
“好香的玫瑰花!”法医喝下两瓶啤酒鼻子畅通了。
“好狗鼻子!”飞波什么都没闻到,但知道法医的鼻子没有错。
冯独钟帮着他们借月光推起没了气的摩托车,往院子里弄。突然一个赤膊的人
哼着像呻吟一样的调子,拖着一堆刷刷作响的东西走来,烈性白酒的刺鼻味道随着
他的脚步逼近。法医说:“好一股子桃树味儿!”
飞波仔细看去,那人拖的是整棵的带着绿叶的桃树。
冯独钟在黑暗里和他搭话:“都拉回家了吗?”
“一棵没剩!”那人站下来,逼近了看警察。
法医问道:“你怎么把这么好的桃树都砍了?”
“不砍行吗?”那人语调有一种逼人的悲怆,紧贴着法医的脸,“看来这位同
志很不了解我们的情况呀?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省里的吗?来解决问题?”
他醉得不轻。法医躲开那股气息。
他却进一步逼上来:“想种点果树,可是任凭哪个庄的小孩子都敢来给你糟蹋,
谁给咱讲理呀?没有向着咱的,都结桃了,四十多棵桃树,全得砍……不砍你就白
白地遭受侮辱!”
“这就是京雁的父亲!”冯独钟低声对他俩说。
“他妈的,”法医在飞波耳边说,“我从他身上闻到一股子杀气!”
月光下的他看上去年纪还不老,弓腰,暴露的肋条上沾了不少桃树叶子和草屑,
已有十二分醉态,说话还咬文嚼字,喷着酒气说着:“同志,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呀!
桃树结果之前就得把它砍掉,没有什么,只有沉痛和悲伤!”
飞波又递给他一支烟,见他倒着放到嘴上,便提醒:“那头是过滤嘴儿,倒过
来抽!”
但他根本不听,咬住烟,让飞波往过滤嘴上点火。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和灼灼放
光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嘲谑文明的得意微笑,看来还没醉。飞波只好给他把过滤
嘴点着,他一口接着一口非常正常地吸给飞波看,直到把过滤嘴吸光,似乎过了瘾
一样地陶醉了。
飞波的咬肌连着咯噔噔地响,没说出一个字儿。
他陶醉地笑了,眯着眼,对飞波说:“我知道,上级的领导们总有一天会来……
调查京雁的问题的!根据情况的问题呢,情况的问题,根据这一次反映的问题……,
没有什么可供领导调查研究的!我们是一个失去了领导的村庄,可以说已经被开除
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也可以说开除了地球的球籍!我们是哪国人呢?没有户口,
也没有身份证,这样的一个姑娘从下生就是自由的,愿意嫁哪就嫁哪,嫁到天涯海
角,没有巴问的必要!”
“你活该!”飞波呵斥道,“自找的!政府没给你安排吗?花了钱,给你安了
家,不在那好好住下去搞生产,非跑回来!这熊地方有什么好的!这么勾你?跑回
来受这份活罪图什么?”
他愣了,又嘿嘿笑了:“是啊,我们去的那地方很肥沃,还吃俄国面包,就是
天冷呀,我们怎么能受得了呢?庄里大部分人都迁到江苏去了,那里也是鱼米之乡
呀,收了稻子种麦子,可是种完了麦子就没什么活儿干了。地也粘,下雨走路沾脚,
蚊子也多,晚上睡不着,逛荡着,都和卖小鸡的一样!”
“就为这回来?活该!”法医呸道。
他不生气:“正月十六,俺这头一拨子人下了火车,步撵着,要着饭回来了。
从江苏回来的也不就二百里路?有年纪的走三天,年轻的住一宿,就到家了。地区
说了话,从大坝上调了民兵,戴着红袖章,连砸两年。俺这头一批十来口人就在这
地瓜沟里,用草苫子一苫住着,民兵一掀就露了天。第三年总算安顿下了,民兵不
来了。京雁就出生在这个时代里,大苦大难的时代呀,红卫兵又来了。”
一点不错,法医闻到他身上和被分解的姑娘有相同的味道。
法医裴根认为嗅觉对法医这项工作是至关重要的,现场的所有味道对于案件的
鉴定作用太大了,不光对于警犬,对法医也是一样的。不论尸体多臭,他从不戴上
口罩,怕影响嗅觉,他的鼻子因而锻炼得特别灵敏,嗅觉的辨别和记忆能力特别强。
被分解的姑娘的肢体间正是有这样的一种像京雁爹的皮肤上的气味,近似羊膻
的汗香,夹杂泥土和桃树枝叶的天然芬芳。
飞波却只看到了他那肮脏的身体,心想城里的人已经越来越讲卫生了,可这些
黑村的人在想什么呢?就是政府给他们重新落下户口建起新的村庄又能有多少改善?
他们拚命地非法迁徙,受尽人间磨难,却把磨难当成幸福,追求着比现实更坏的理
想。
因此飞波一点都不想听他们的英雄史诗,打断他:“你说吧,现在京雁在哪?”
“我给你头!”他发狠地笑道。
“你是杀人犯?给我头?”飞波问。
他在嘿嘿地笑,眼睛喷着酒气,突然摔在地上。
飞波去扶他,冲法医使个眼色,他们帮他拖着树回家。
但在他家里法医却没嗅到什么奇异或有怀疑价值的味道。京雁爹在院子里和飞
波纠缠,法医进到房里点上罩子灯,到处嗅着看着,凭经验感觉到这乱得一塌糊涂
的房子里,没发生过杀人案。于是他回到院子里。
院子也是那么无法无天地阔大,已经摆上了半院子死桃树。房子比独钟家的矮
和旧,说明盖的早。房前种着梧桐和杨树,还有石榴和玫瑰,房顶爬着葫芦丝瓜,
门前的小饭桌上有喝剩的酒和菜肴:大葱大蒜咸鱼豆。法医捡了一瓣蒜放进嘴里,
又尝尝豆豉,很香,这种家制豆豉有点发白,不好看但味道纯正之极。
京雁爹正打算把半瓶白酒喝给飞波看,飞波夺下:“别慌,老哥,我还想多喝
点呢!”
“你笑话我没酒?我进屋给你拿去!”他瞪了眼。
这时突然从门外进来一个人,年龄不大,直奔水缸,拿了舀子舀了凉水,咕嘟
咕嘟地喝下去。京雁爹忙不迭跑上去夺下来,但这孩子却扑上去,要揍他似的:
“怎么着?我喝点凉水又怎么着?!”
京雁爹突然变得毫无英雄气概,躲开了,声音懦弱之极:“喝凉的不是犯病吗?
这孩子!
“谁有病?谁有病?”他追着他问,夺回舀子。京雁爹于是也不敢再夺,眼巴
巴看着他舀水,又咕嘟嘟喝下去。喝饱了还嘟囔:“整天就想叫我死!不让喝水!
煮了肉给我吃,一点水也不给我喝,烟也不给我抽,就想我死吗?”
“这不买回来了!”京雁爹从腰里拿出两盒香烟给他。
“两两两……盒子烟够抽一晚上吗?明天又没了!”他把两盒烟都拆开,拿着
质问他。
独钟对飞波说:“这是京雁的哥,身体不太好。”
“羊痫风!”京雁爹说,“看不住就往外跑,一天五六十里路,常不常跑到县
城去,犯了病就得找人用拖拉机拉回来!和京雁不是一个母亲,我的第一个爱人生
的,水库修起来他五岁,正赶上移民扒房子,小孩儿没见过那阵势,吓出来的这个
毛病。今年这不就四十虚岁了,还活的和个人似的,拖累我呀?他要是个好人还好
说,是个病人,这么大了还是个孩子,一辈子永远是个孩子!……”
京雁爹的声音鸣咽了。
京雁哥却坐在那儿抽着烟,像在思考什么事儿。
第五节:没有拓荒精神的移民
飞波和法医不想卷入和案件无关的黑村移民问题,他们深知那些问题的复杂和
敏感,他们两个知道了那些事没有用处也没有好处。但他们没法不听黑村居民的叙
述,因此便没法摆脱,而且印象越来越清晰。
黑村头一批从东北非法返回的移民的头儿就是京雁爹,从江苏回来的是老冯。
京雁爹他们是一九五九年秋天去的东北,当年阴历的腊月二十六就回来了,在东北
等于只打了一个转儿。
问题的关键似乎在于他们不是那种具有伟大拓荒精神的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