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需要极大力气,英宽点点头。
她身上一直披着唐丰的外套,直到回家。
回到客厅,她连忙进浴室洗头淋浴,在电梯上困了个多小时,快变成难民:衣服肮脏,面孔泛油,好像还靠在地上睡了一觉。
她回到床上,用枕头压着面孔,努力入睡。
整个晚上做梦,都似有人往她身上盖上衣裳,那件西装,忽然变成一张羊皮。
第二天一早,她同司机说:“请你把外套交给唐先生。”
英想起,问助手:“梅太怎样!可有梅太的地址?”
助手抬起头答:“镁泰十分稳健,股价逐步上升,已届一百八十元。”
英宽发呆,人一走,茶就凉。
英不再说什么,都忘记了也好。
她亲自问人事问:“梅太的信件是否都寄往英国?”
“梅太太,让我查看,梅太并不在英国,至少,她的联络地址仍在本市云顶道。”
英宽记得梅太以前的住飞龙路。
“她的退休金支票都寄往云顶道。”
“谢谢你。”
梅太离开宝生之后并无与英宽或是任何同事联络,她在宝生没有朋友。
梅太到底有无到英国读书
英宽忽然觉得好奇,中午,她在对街餐馆借用电话拨到云顶道,一个女佣来听电话:“梅太太去理发,她不在家,请问是哪一位?”
“梅太一直在本市?”
“不,梅太去过欧洲,最近才回来。”
这个时候,忽然后侍者掉了盘子,“当”地响亮一声,唤醒英宽:呵,你是太好奇多事,君子慎独,没人知道也不可以做见不得光的事。
英连忙扔下电话。
下午,英容叫她回家吃饭,“许久没有见到你。”
英宽特地去买了一副钻石耳环当作礼物。
她姐姐很高兴,“你升值,应当我贺你才是,这副耳环将来正好改镶指环,给他们兄弟一人一只。”
英听出苗头来,姐姐又怀孕了,且又是个男胎。
她帮英容戴上耳环。
“整张面孔都亮丽,首饰头面真正少不得。”
小外甥轻轻走进,担忧地说:“我快要做哥哥。”
“你说的对。”
不料幼儿问了一连串问题:“我们会否相爱?爸妈会否偏心,你呢,阿姨,你会否待薄我?”
“我永远不会改变。”
幼儿紧紧抱住英宽,“记住,阿姨,你答允过我。”
英吃完饭到大富饮茶。
王旭说,“你瘦了。”
“不知道怎地,忽胖忽瘦,月头与月尾相差五镑。”
“因为有时你一日吃五餐,有时什么也没下肚。”
英宽微微笑,“大富开店多久?”
“十多年啦。”
这时进来两个肌肉发达的年轻男子,脱下皮外套,露出宽肩膀。
英多看一眼。
王旭问:“肌肉对于女性来说,是否重要?”
英据实答:“肉身当然重要,人类的灵魂寄居肉身之内,失去躯壳,即什么都没有,所以男女均爱慕健美的异性。”
“你呢?”王旭闲闲问。
“我也不例外,配偶硕健漂亮,代表后裔会有优秀遗传,孩子们保证健康活泼聪明乐观,像斡窘〗闵矶巫詈谩!?br》“这见解倒也实在。”
“也回答了女性到底想要什么部分疑点。”
王旭又问:“可是,你觉得这两位客人如何?”
“你像在做一篇问卷报告。”
“回答我。”
“我比较喜欢书卷气男子。”
“糟。”王旭笑,“我既无大肩膀,亦无灵秀气。”
英宽哈哈大笑,“你很好,你很平均。”
大师傅走近,“你们俩也该出去走走,去,看电影,逛夜市,到对方家去看看。”
“咦,赶我俩。”
“来,英,我们识趣,我们走远一点。”
他们来到小贩夜市,人叠人,十分热闹。
英宽说:“市面繁荣到分四档营业,朝九晚五下班,百货公司及饭店开始做生意,他们打烊,夜市开始,到清晨,花市鱼档又起来,多旺多有生气。”
“英,把手挽着我,免挤散,还有,小心荷包。”
英忽然说:“到我家去小坐如何?”
“不如到舍下喝杯茶。”
英很高兴,“我还以为你不会邀请我。”
英没想到王旭如此有生活情趣。
他住近郊,公寓面积宽大,华灯初上,在露台看到整个都会夜景,家具设备比英宽家考究得多,沙发兼有配套的脚凳。
他生活得像那种永远不打算结婚的王老五,他亦不需要女人照顾。
好笑:英家四壁萧条,要茶没茶,要水没水,只得冰冻啤酒,男女刚相反。
英微笑。
她舒服地躺在大沙发里,肩上搭着与家具同色的羊毛披肩。
“这些,都是你自置?”
王旭答:“我们这一代,全靠双手,你眼所见每件事物,自一只茶杯到电器家具,都是新置。”
英宽微笑,“我们都很能干。”
他的书房尤其考究,收拾得整齐美观,一边全是仙人掌盆栽,翠绿肥润可爱,另一边是齐天花板高书架子。
真看不出外表憨厚的他生活得如此井井有条。
英内心不禁进体,原来要了解一个人,最好参观他的家具。
不知道唐丰的家怎样?
王旭说:“我原先以为你的家全部粉红色。”
英又笑:“是,床头还堆满哈罗吉蒂毛娃娃,扮十五六岁心态。”
“没想到你家那么简约,只得两张椅子。”有一句话没说出来:灰尘厚的可以写字。
唐丰的家,是否有鲜红色缎子床单,以及黑玻璃水晶灯?
英宽不禁脸红。
她看到桌子上大叠心理学书籍。
在大富穿木屐的王旭与在家的他完全是两个人。
英有点诧异。
她在什么地方认识他?对,想起来了,在一个失恋人士的互助会。
之后,王旭再没有谈起他失落的爱情,看样子,他已经进展到第四步,他已经痊愈。
英转过头,额头差些碰到王旭的鼻子。
她微笑,“我要告辞了。”
“我可以把门匙给你,你随时来坐。”
英急忙推辞:“不,不,我担当不起。”
“你好似不大喜欢这间屋子。”
“怎么会。”
其实被王旭猜中,她以为王旭天真活泼,毫无机心,衣物与书籍乱丢;隔夜茶杯放在地上,干衣机里有球鞋与袜子,角落一张绳床,里边说不定躺着娇滴滴女学生,撑起身子来说:“老师我等你呢”,那样才正常啊。
没想到王旭要求那么高雅,英宽惭愧。
回到家她讪笑。
英宽有十件白衬衫,六件胸前有渍子,要拿去洗衣店处理,还有两件料子太薄,只宜夏季,她已没有替换衣服。
王旭会怎么想?
电话响,她去听。
对方一开口便说:“仍然不带手机?”
“梅太!”英有三分惊喜。
“你找我?”
英宽讪讪:“给你知道了。”
“除出你,宝生还有谁记得我。”
“大家都很关心你,只是,不便打扰。”
“你找我有事?”
“梅太,只是挂念,希望你别介意。”
“我到英伦走了一遭,唷,整条英皇路都是印度人与华人,上月我决定回来。”
“有打算无?”
“也许自设公关公司,慢慢想清楚再说。”
“梅太,你不怪我留在宝生吧。”
“咄,谁都要吃饭,你的决定没错,对,你见到唐丰了吧,印象如何。”
“他此刻是我上司。”
“他有否骚扰你?”
“我们不大碰头。”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样?”梅太干笑几声。
“没有感觉。”英宽蓦然发觉,她说的,没有一句真话,再讲下去没有意思。
“找到新男友没有?”
“他家开日本馆子。”
“年轻真好。”梅太感喟:“一个月前你还半人半鬼,刹那已经痊愈。”
英轻说;“有时间出来喝咖啡。”
“是,是,你也该休息了,英,明日下午下班,请到舍下见面,我有话说。”
英宽无法推搪,只得大方应允。
第二天下班后,她照着地址找上门,这才知道新梅宅竟像豆腐干那么袖珍:客厅只够放两座位沙发,一边还堆着尚未打开的纸箱子。
可是,梅太照样雇女佣打理生活起居,斟出咖啡给英宽。
梅太出来,不知怎地,胖了许多,从前名贵衣物今日绷在身上,露出一圈胃腩肉。
英宽垂头,今非昔比。
“没想到你剪短发也这样好看。”
英宽赔笑。
“听说宝生赚大钱。”
英轻声答:“我是一只小小工蜂,我不会知道。”
“你心不在此,你只渴望被爱。”
“什么都瞒不过梅太的法眼。”
“你已找到新人,为何脸上还有戚戚之容?”
英宽感喟。
昨晚,她的额角差些碰到他的鼻子,照说,应顺势迎上,吻他脸颊,然后紧紧拥抱……
可是,她丝毫感觉不到柔情蜜意的张力,她竟然想回家。
“你那神秘的前头人到底是谁,叫你念念不忘?”
英终于问:“梅太,你找我有事?”
“唷,我想请你——”她说出她的要求。
英宽不出声,这怎么可以。
“他的约会时间表,很简单,在他私人秘书的电脑里,你传给我,只需三秒钟。”
英站起,“梅太,请恕我无法效忠于你。”
“什么,英,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梅太太,忘记这个人,从头开始。”
“你教训我?你到我麾下工作时不过是个助手的助手,你管影印机器,你负责茶水!”
英宽向她鞠躬,“梅太,你大人有大量。”
她走到门口,打开大门,离开梅宅。
英像逃一般奔离梅家,从一条小小陡斜石子路直落市区,一路见到一列花档,她才喘着气停下。
“小姐,看这玉簪花多香。”
粤人叫玉簪的白色香花沪人称夜来香,洋人叫茎状玫瑰,英宽忍不住买了一束。
梅太还是要知道唐丰的行踪。
这样看来,破坏车子玻璃的人,也可能是她。
她把所有的账算在唐丰身上,以后的日子,除非梅太做得成英国女皇,否则,都是唐某的错。
英宽警惕,梅太是最好的反面教材,她所做的,英如果懂得回避,已经成功一半。
家中电话响个不停,是文琪急找,“英,快回公司,电脑系统有骇客入侵,自动锁熄,大家急得不得了。”
英立刻返转公司。
她知道梅太报复,她有该组密码。
啊,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一走,英宽早已更改全盘密码,一切列为机密,有外人意图查阅或侵犯,一律自动关闭。
真没想到小人之心还没白费。
她赶回公司,一进门就看见唐丰坐在她位子上凝神看着电脑屏幕。
他闻声转过头,“工程部查到骇客,在一间互联网咖啡店里发出讯号,已通知警方查询。”
文琪说,“上月汇珠银行信用卡部门失去三十万客户资料。”
“我们幸报不失。”
英宽松口气。
这时,她发觉整个背脊被汗浸湿,她一言不发,走到茶水部,打开冰箱,看见一桶冰淇淋,她打开盖子,用调羹勺着就大口吃。
吃到一半,才镇定下来。
真险,无论电脑有什么资料,被外人盗看,等于家里有小偷入侵一般,从此失去安全感。
唐丰进来,“听文琪说密码只有你一人知道。”
英点点头。
他看一看桌上的冰淇淋,接过来吃,一边低声说:“我猜你已知道谁在不住搞鬼。”
搞鬼,形容得真好。
英宽不出声,她看到门角有人,那是文琪。
她进来斟杯冰水喝,“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你回去吧。”
唐丰问:“你不信任文琪?”
英不出声,她不相信任何人。
“这么说,你也不相信我,因为文琪从前跟我。”
英宽这样答:“各人有各人做事方法。”
一下子两个人把一桶两磅冰淇淋吃光光。
唐丰洗手,做两杯清茶,递一杯给英宽。
“作为部门统领,我需要知道密码。”
“失恋。”
“什么?”
“Jilted,失恋是密码。”
“很特别,实在无法猜测。”
“是,那骇客连国庆日、劳工日、九至五、升职……都键入,始终不得要领。”
唐丰苦笑,“我失恋过一次,没齿难忘。”
“你失恋?”
英宽冲口而出,瞪大双眼。
豺狼也会被弃失恋?
唐丰看着她,“为何惊奇?”
英说:“时间不早,我很想睡一觉。”
“我有些事与工程人员商量,不能送你。”
英宽反而松口气,走过他身边,她闻到他身上汗臊气,原来,他也紧张得衬衫腋下全部湿透。
英定一定神。
照说,汗湿不雅肮脏,可是这一次却刚相反,英竟觉得吸引。
唐丰一贯毫无笑意,着司机送英小姐回家。
“为什么不送文琪?”
“文琪没有敌人。”
英宽跳起,什么,有敌人的是阁下,真是黑白讲。
她嘴里却只是平静地说:“明天见。”
第二天一早,英宽悄悄联络猎头公司,即高档职业介绍所,她很快得到答案。
“收到你的履历,英小姐,我们最欢迎你这种人才。”
“不敢当。”英一味谦虚。
“您刚升职,宝生是大行,前途无可限量。”
“你过奖,可有机会?”
“我手头上只有一个职位,比你目前更优秀。”
“愿知详情。”
“英小姐,你知道西方大国自慈禧太后时期就与李鸿章商议合作做银行。”
“他们没有成功。”
“明年美国汇通会在沿海三个大城市开分行。”
“啊。”英宽为之雀跃。
“我把职位详情派人送来给你,这一切资料,均属绝密。”
“自然。”
“我想提醒你,录用者将在沪市上班。”
“我明白。”
“英小姐你懂流利沪语及普通话,这是优势。”
但是去到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简直要从头开始做人,英记得她一次在多伦多,同小食档说:“一客热狗,take…away”,人家搞了半晌,才恍然大悟,“啊,To…go”。在沪市,外卖叫什么?不知有多少不便。
为什么寻新职?
一个年轻人不能老坐在一个位子上不动,至少要探头看看外头有什么世界。
同样,一件大衣也不能穿太久,要换季了。
况且,宝生这位子,人事如此复杂。
就在这时候,文琪走进来,开门见山说: “英小姐,我觉得不获重用,我要求调职。”
英宽微笑,“你想我如何重用?”
“请让我独自做一项计划。”
英说:“你觉得大众化百货公司可为不可为?做一个报告吧,拓展部周太太一定认为有得做,她说她已厌倦三千元一套名贵内衣,希望本市有间公道百货店。”
文琪一怔。
“去吧,重用你呢,给你五天时间,别忘了做人口年龄调查,假使还不满意,你自己同人事部商量。”
文琪倔强地说:“我会做得好。”
“我相信你。”
下班,英到大富喝清酒,闲谈数句,情绪略为松弛,王旭说:“敝店想换电子锁,伙计们想看看电子钥匙模样。”
英打开手袋,伸手进隔层,却摸不到那张电子卡。
她一惊,表面上不动声色,把手袋里里内内仔细翻查一遍,轻轻说:“忘记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