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宽静静离去。
她不能决定是否参加。
理发师麦可说:“去看看何妨。”
“你去过?”
他点头,“在那外,我认识了保罗,我们至今在一起,两年了,”
怪不得大力推荐。
“一坐下,先把心中委屈都说出来,毫无隐瞒,大家已明白对方个性及取向,不必摸索、猜测、试探,至少过了诚信这一关。”
“可是,大家都是伤痕累累的人。”
“过了廿一岁,每个人都吃过刀箭之苦,你我并非富家子弟,少不免为了五百元去逢迎人,又为着五百元得罪过人,日子久了,五痨七伤。”
“麦可,我竟不知你也吃过苦。”
“嘿!”
那天晚上回到家,看到姐姐在她小公寓帮忙收拾。
英容说:“你仍是大学一年生习惯,宿舍是乱葬岗。”
“已经有女佣定期收拾。”
这时有人按铃。
英宽去看门。
“我们是警察,想与一位英宽女士谈话。”
英呆住,双手开始微颤。
英容出来,挡在妹妹面前,“什么事?”
警察进来,很礼貌问:“英小姐,前天即十一号晚上十时,你在何处?”
英宽只得说:“我在家,这里。”
“你独居?当时有谁跟你在一起?”
英容即时回答:“我是她姐姐,我与她在一起。”
警察点头:“谢谢你们。”
他们预备离去。
英容不甘心,追上去,自手袋取出她在政府工作证件,在走廊问警察究竟什么事。
警察见是同事,轻轻说了几句才走。
没想到一关门英容便炸起来,她咬牙切齿地骂:“狗养的王八,居然够胆报警投诉前任女友骚扰,要求发出禁制令!我见到这个人,会亲手把他斩成一碌碌丢进太平洋喂鲨。”
英宽低下头。
连守门护卫都放过她,他却要惩罚她,他要郑重对付英宽。
英宽缓缓坐下。
英容跑到厨房,找到一把剔肉刀,在砧板上乱斩数十刀泄气。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会杀人,这个始乱终弃、巴不得前女友会即时在人间消失的畜牲,他莫叫我看到他!”
英宽没想到姐姐会生那样大的气,姐姐爱护她。
英容说:“我去找他算帐,他敢糟蹋我妹妹。”
她把剔肉刀放进手袋要出门去。
英宽连忙拉住姐姐。
姐妹拥作一团。
英容哭诉:“你以后给我好好做人。”
“我完全明白了。”
她还要看着外甥结婚生子,子又生孙,再生重孙。
“这一会你醒转了吧。”
警察都出来了,英宽总算完全清醒过来。
那时,英容留下陪妹妹,孩子想妈妈,由他爸送过来,小公寓挤满满。
大家都没多话。
第二早姐夫接走妻儿,放下一大锅新鲜皮蛋瘦肉粥。
倒底还是亲人最体贴。
英宽也跟着上班。
开会时,她觉得胸前不知有一块什么塞住,伸手去按,发觉心肝已变为一块化石。
英宽的头歪到一边。
下班,她决定到振兴团体聚会。
团体共五个团友,两男三女,全部没精打彩。
两位女士已经年过三十,可是打扮似二十出头,衣衫太时髦,头发染得过份亮丽,英宽不好意思呆视她们,她低下头。
五人个围成小圈子,面对面坐下。
一位女士说:“这里没有督导,我们自我介绍,我叫爱琳,我的职业是写作,我参加团体已有半年。”
作家,啊,真勇敢。
有人问:“你的作品可有发表?“
“还在联络中。“
“是一个未发作表作家。“
英宽低下头,不敢露笑意。
未发表,那同写日记有什么分别,她英宽也可以是未发表作家。
另一人说:“我叫王旭,我是华英大学讲师。”
“我是雷勇,主持一间水电工程公司。”
“周淑佳,化妆师。”
那雷勇忽然问:“周小姐,男士秃发,有何药可医?”关心仪容,不算太沮丧。
没想到周小姐如此坦诚,“至今无药可医,但可考虑植发,雷先生,你并无秃发呀。”
“这里,与这里。”
“梳过来可以遮得住。”
周小姐即席示范。
雷勇似得到极大安慰。
有缘同处一室,英宽忽然对他们产生好感。
“你呢”,周小姐看着她说:“别怕难为情,你的皮肤暗哑粗糙,你情绪欠佳,你工作压力非常巨大。”
周小姐堪称半仙。
英轻轻答:“我是个精算师。”
大家呵一声。
周小姐说:“你到我公司来做皮肤护理,可打七折。”她留下名片给各位女士。
爱琳忽然说:“我有恐惧,我时时害怕得发抖,我怕七老八十岁独自在小屋辞世无人知晓。”
周小姐轻轻说:“我也是,下班回家,黑墨墨,忙不迭开灯开电视机,晚晚做梦回到童年时期找妈妈。”
两位男士不出声。
稍后雷勇摸摸后脑,“我一回到家,喝一瓶啤酒,便在沙发上像只猪般睡着。”
王旭答:“我也是。”
周小姐看着他,“王君,你是年轻才俊,你有什么抑郁?”
王旭坦白回答:“我失恋。”
大家又啊一声,议论纷纷。
周小姐苦笑,“我也是,三年前我那人分手,至今伤口仍在。”
爱琳指出:“许多人以为时间可以医治一切伤口,其实不然,时间只是遮掩伤口,内里,仍是乌溜溜的血洞。”
“说得真好。”
周小姐又说:“那人连同我会计小姐以及现款逃到菲律宾,影踪全无。”
啊,那不叫分手,那叫欺骗遗弃。
“可是你从头开始,做得很好。”
周小姐苦笑,“从此我看不起自己,连姓名都生厌:周淑佳,多么平凡庸俗,电话簿里有五千个周淑佳。”
英宽静静聆听。
雷勇看着她,“你不像是失恋人士。”
英坦白,“我是,一日,他发电邮给我:我们性格不合,不如分手吧。”
王旭忽然问:“你俩性格有何不同?”
英想一想,“他不再爱我,我仍有留恋。”
大家也明白了。
爱琳说:“在这种事上,男人总好过些。”
“不一定,”王旭说:“我女友离去之前,把我所有西装领带剪成一段段,而且是从上到下剖开,拼也拼不回来。”
爱五说:“我男友也四处扬言我剪烂他领带,可是他黑白讲,他那里有钱买领带,我想剪呀,剪空气?”
大家恻然。
时间过得很快,一小时很快过去。
他们握手道别,“很高兴认识你们。”
走出门口,发觉天正下雨。
有人撑起一把伞,那把伞上印有一朵朵蓝天白云,图案特别,叫英精神一振。
英转头一看,发觉是小组成员王旭。
她朝他笑笑。
他轻轻说:“看样子你下次不会再出现。”
英说:“被你猜到。”
“你觉得无用?”
英答:“太赤裸了,有许多事,放在心里比较好。”
“那叫积郁。”王旭善意告诉她。
英觉得无奈。
“英宽是你真名,你是个精算师?”
英不想多说:“我要回家了。”
“不如一起喝杯咖啡。”
“我--”
“你总得从茧里走出来,我不是坏人,你可以把我身份证号码抄下。”
英宽笑起来。
他们走到横街一家日本小吃店坐下。
英这时看清楚王旭的样子:中等身段,四方面形,大眼睛很具神彩,但整体讲略嫌平凡。
但他口才很好,使人觉得亲切。
他说:“我觉得小组十分有用,不然,我怎么会与你一起喝咖啡。”
“你当它是寂寞之心俱乐部用。”
“有何不可?”
真的,没什么不对,正常社交活动,英可以猜想周小姐与雷先生也许也在喝咖啡。
“来,带你去一个地方。”
英婉拒,“我真的要回家了。”
“家不会逃走,家永远等你,你口中的家不过是一间寂寞小公寓,电话铃暂时也不会再响,不如在外散散心,我带你去的是公众场所:对街有间儿童水族馆,每周三及五到九时才打烊,方便家长下班后与子女参观。”
英从未听说有间水族馆。
“规模比海洋馆小得多,可是水母与八爪鱼还是值得一看。”
“啊。”英宽心动。
她最喜欢的海洋生物是水母。
王旭带她到对街一间鲍斯建筑。
英说:“这好像是一座旧街市。”
“改为水族馆,市政府算有点功德。”
没想到馆内挤满小朋友,下雨,无处可去,便倒水族馆消磨时间,他们蹲在水缸前看龙虾在水底排队一只只依序散步,孩子们嘻哈大笑。
“那边有可怕的鹞子鱼。”
“八爪鱼有什么好看?”
“嘿,它不知多聪明,我表弟读海洋生物,他告诉我,把八爪鱼放一只缸内,小鱼放另一只,距离一尺,半夜,它会偷偷冒险爬出缸外,经过干地到另一只缸,吃掉小鱼,再回到原处,每晚如此鬼祟。”
英听得笑出来,“既得食物,为何还要爬回原处?”
“聪敏呀,它企图隐瞒偷吃。”
英忽然感慨,“在小组,如果也可以讲这些有趣的事,多么好,可是,人人都在诉怨。”
王旭说:“有些人,你不让他说自己,不准他自怨自艾,他就不参加集会。”
“你以为他们真的那么坦白?女士们才不会把真实年龄告诉你。”
王旭问:“你几岁?”
“十九岁零九个月。”
王旭笑,“你不像是失恋的人。”
“你更不像。”
王旭吁出一口气,“这表示,要不你心死,要不,你会痊愈。”
这样,就决定了生死。
水族馆八爪鱼缩藏到一只瓦罐里睡着了,许久也不愿出来,没见到它。
他俩坐在水母缸前,看小小月亮水母成群泳舞。
“它们好像很快乐。”
“它们似幽灵。”
这一角落光线特别黝暗,水母像一只只半透明小精灵。
英说:“多谢你带我来这里,五元门眷可以看到如此美丽生物与活泼可爱小朋友。“
“世上还有许多美丽事物,我喜欢下雪天。”
“啊下雪,那当然。”
“下雨也是,秋季红叶,春天新芽……”
英说:“你真不像一个失恋的人。”
“因为我年轻,我反弹力弹劲。
英笑问:“你几岁了?”
“足二十岁。”
他俩哈哈笑起来。
许久没有动用脸颊那几条筋肌的英宽觉得笑容有点生硬。
“英,如果你有时间,我们可以组织二人互助组。”
英不出声。
“我不会问你要电话地址,我不会勉强你,但是如果你喜欢,每周三又周五,可以到刚才那间大富小食店见我。”
“你是常客?”
“我姐夫是店主。”
英宽点点头,“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到停车场。”
“不用,啊对,谢谢你今日款待。”
“不要客气,这是互助团体。
他不似需要什么帮助。
这一个傍晚英宽讲得比谁都多。
她全身细胞似没有绞得从前那么紧。
洗了热水澡,她坐在床角梳头,姐姐的电话到。
英容说:“告诉你一件事。“
一听就知道非比寻常。
“今日我到国泰保险总行去过。”
英宽一怔,那是那个人工作的地方,姐姐去找谁?
“王八蛋一早在开会,我推开他秘书,操入会议室,对他同事说:我是他家人,他父亲进了医院,我有话同他说,把他拉出会议室。”
“老姐!”太震撼了。
“我咬牙切齿告诉他:警察找错了人,有本事,他把违禁令交到我手上,否则,我天天纠缠他。”
姐姐代她出头出气出面,英鼻子发酸。
“我是小老太婆,我怕什么。”
“姐夫会不高兴。”
“他?他撑着腰站玻璃门外瞪着那垃圾人。”
一家人都出动了。
姐夫孔武有力,是洪拳高手,样子颇为吓人。
“那人嚅嚅不出声,叫我放开她衣襟,说以后不再骚扰你,不过,希望大家都离远远。”
“明白。”
“你真的明白?”
“我不会再犯。”
“他说他也是,他双手发抖,再三向我道歉。”
“然后呢?”
“我与你姐夫一起吃白粥油条,两人胃口都很好。”
“你可有多谢他承让?”
“我们彼此都有克制。”
“谢谢你大姐。”
“不用客气。”
姐姐不想她残留憧憬,所以彻底破坏,当然再也不给妹子留任何余地。
那晚英临睡之前,闭上眼睛,像是看到一只只小小月亮水母似孔明灯似在空中浮沉,她逐只数,很快熟睡。
接着一个星期,工作气氛特别凝重:本市金标银庄发生一件事:有商人成功利用假信贷信件诈骗二千万美元,人是逮捕到了,可是款项已存入该人户口,之后不知所踪。
梅太说:“失钱反而事小,失信事大,那几个经理不知吃什么饭管那门事,金标从此没脸。”
“关键出在两个持有专业资格的担保人身上,那两人是同谋。”
“把我们所有贷款申请重新再看一次,还有那两个同谋是什么资历?”
“两人都是证券行东主。”
“姓名公开没有?”
“都公开了,全行皆知。”
“开始工作吧。”
每晚英自动加班到九点。
本来已经很累,可是经过大富,想在相熟小店喝盅清酒。
她掀开帘子入内。
伙计前来招呼,一看,正是王旭。
“刚下班?这么晚。”
英揉揉面孔,一脸倦容。
王旭给她取来送酒小食。
大师傅在旁嘀咕:“做得如此辛苦为何来,一个年轻女子吃得多少穿得多少。”
王旭笑,“他看不过眼了,你试试他的蛋饺,做得不错。”
英宽问:“你还有去小组吗?”
王旭摇摇头。
英说:“今天他们不知说些什么。”
王旭看着她,“你与他如何分手?”
英答:“我不愿提起。”
“如何开头?”
“更加忘记了,小妹,请多烫一壶酒来。”
他陪她喝一点。
怎样开始?英宽记得很清楚。
那时她在考终端机试,吃饭如厕都捧着例题细读。
她根本没留意谁对她有特殊好感。
英在一次午餐聚会认识他,他一直打电话约她。
他不知她手机号码,一直拨地线电话,录音机上起码有七八次留言,英无暇答复。
最终,她用两只沙发座垫压住电话,免吵。
那天下午,她终于考完最后一张卷,与同学一起喝几杯庆祝,回到家中,又听见电话响。
她略有兴致,取起话筒:“喂?”
另一头正是他。
“啊,”英说:“真巧,我刚刚到家。”
他却低声解释:“不是巧,我三十分钟来一直拨号,希望你会听到。”
英不出声,他好似有点诚意。
“出来吃饭好吗。“
那是第一次约会。
英宽有点呆,她伸个懒腰。
他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但是--
王旭问:“在想什么?“
英宽微笑,“有人一直问,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性。“
“你可以说一说吗?”
“美女。”
“啊,女性又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富男。”
“哗,就你把这世界说得如此浅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