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贤淡淡一笑,说:“你现在的表现就很自私,根本没有在乎你妻子的声誉。”
他说的是事实,可我怎么也得顶两句,总不能对农民示弱,伸手搂住月萍,说:“你们成心找茬,大老远赶来就为了鸡蛋里面挑骨头,这算什么?你们有没有在乎我老婆的感受?”
陈文贤皱起眉头,正要说话,月萍打断道:“爸,阿明已有解决办法,你什么也别说了,等他的检验报告就是。”陈文贤只好住口,两眼直视着我,我也斜睨着他,虽不言语,四只眼睛之间却好像有两道电流,正在噼里啪啦作响。
陈文贵说:“从今天开始,我每天都会来工地,我要亲眼看着你们把最好的材料安装完毕,这是对幸福村负责,也是对你们恒远公司负责。”
我抽一口烟,冷笑道:“乡巴佬冒充专家,没一分钱工资还跟这瞎###操心,你说你不是成心找茬还是什么?”
陈文贵再也忍不住,怒道:“你说什么?”
我回敬道,“我说得不对吗?你哪个单位的?你一不是甲方二不是施工方三不是质检方,有个屁资格来这说事?我是恒远公司总经理,有权驱逐一切无关人等,你再废话我就让工人把你轰出去!”
陈文贵以前在我这儿颐指气使惯了,如今我动不动就冲他叫嚣,实在难以接受,以往的高贵气质荡然无存,只剩下气急败坏,喝道:“王明!你要是再敢对我们陈家不敬,小心我——”
“二叔,”月萍截然打断,冷冷地说,“你要是再敢对我老公不敬,我照样对你不客气!”
“月萍啊!”陈文贵痛心疾首地说,“你不能再宠着他了,他就是仗着有你支持才气焰滔天,每户人家都有自己的规矩,你是陈家长女,不能坏了规矩啊!”
我拍拍月萍的背脊,略表谢意,上前一步瞪着陈文贵说:“跟你这种乡巴佬说道理有点吃力,不过我还是说一遍,我和我老婆过日子,没你什么事,我虽然入赘陈家,可你从来不把我当成陈家人,我当然没必要讨好你,做不做规矩也跟你无关,如果你再敢惹我,下回我一定给你做做规矩,我说到做到。”
陈文贤摆出家长的风范来,缓缓说道:“王明,从来没有一个晚辈敢这样对长辈说话。”
我冷笑道:“也从来没有一个长辈这样对晚辈,偏偏让我碰上,也不知是运气还是晦气。”
陈文贤说:“你越来越令我失望了。”
我投桃报李:“你也一样。”
月萍到此再也按捺不住,厉声说:“你们干什么?还当不当我存在?!”
我和陈文贤对视一眼,又同时翻白眼转开脸去,就像两个斗气的小孩。
月萍对陈文贤说:“跟我回公司,工地上的事阿明会解决,不用你操心。”
老头对女儿倒没什么脾气,乖乖地说:“好,走吧。”
月萍对我说:“今天周五,你是不是去你妈家过夜?”
我说:“是的。”
月萍说:“晚饭我和爸出去吃,要招待几个领导,我会让冯嫂看着瑶瑶,你放心去吧。”
我说:“好的。”
月萍说:“别太上火,好好休息,明天见。”
我笑了笑:“明天见。”
月萍挥手道别,和陈文贤走出工地。陈文贵却还不走,好像要看我怎样解决问题。我不由火起,伸手捡起一根水管,气势汹汹向他走去,他吓了一大跳,连忙跑开,尾随月萍父女去了。
我丢下水管,点烟抽起来。过了一会,只见前方出现两个男人,正是葛远和他哥们小李,我大步上前拦住两人,沉声说:“你们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为多赚利润改换了劣质的铝塑板?”
葛远一脸愕然,小李却脸色大变,急道:“没有……没有的事。”
我顿时明白过来,一定是这小子瞒着葛远偷偷换材料,想多赚些钱,不禁大怒,挥手重重搧去,“啪”的打了他一个耳光,吼道:“你个王八蛋,成心害死老子是不是?!”
小李惊恐万分,捂住脸颤声说:“别动手……是我不好……我改……我改还不行么……”
葛远忙说:“老王,你消消火,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理他,一把扯住小李领口,咬牙切齿地说:“你听着,全部都给我改好,否则我跟你没完!”
小李连连点头,吓得脸面煞白,葛远急道:“老王你放手,究竟怎么了?”
“操!没一件省心事!”我甩开小李,大步离去。
第六十九章 小院内
开车来到城北老墙门,我二话不说,把我妈紧紧抱在怀里。
妈特别喜欢我的拥抱,尤其是我结婚后不能在家陪她,她倍感孤单,每次拥抱都令她陶醉,如同回到当年我们相依为命的时候。此时也反手抱住我,静静感受这份只属于我们母子二人的温馨。
我良久不语,妈终于察觉不对劲,抬头看我几眼,问道:“你不开心?”
“嗯。”我说,又连忙摇头,“没有。”
妈拉我坐下,摸摸我的脸,说:“别撒谎了,你脸上都写着呢,你丈人又要你生个男孩,是吗?”
“不是,”我说,“没什么,你别多想。”
妈说:“我给瑶瑶买了几件夏天的衣服,你记得带回去。”
我抽着烟,心不在焉地说:“哦。”
妈是个细心人,知道我有心事,就拉我起来,笑道:“很久没和你一起做菜了,帮我干活吧。”
我只好丢了烟,和她走进厨房,两人忙活一阵,做出几道菜,美美吃了一顿。看着妈美丽的笑容,我的心情逐渐好转,终于将之前的烦恶甩开,陪妈唠起家常来。
妈说:“隔壁小院那个女孩上星期过来向我问好,还送我一篮水果,说是谢谢我们对她的照顾。”
“谁啊?”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隔壁小院的女孩不就是花花么,我这段日子忙于对付女儿,都快把她给忘了,问道,“她现在怎样?有没开书店?”
妈说:“没有,她总是闷在院子里,很少出门,我也只见过她两次。”
我不由被勾起兴头,说:“我问问近况。”说着掏出电话,找到花花的号码打过去,那头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说:“喂?”我说:“花花,我是王明。”花花顿了顿,略微精神几分,说:“明明,你好吗?”我说:“我在我妈家,你在隔壁吗?我过去看看你。”花花说:“好的,你过来吧,我给你开门。”我说:“好,再见。”随后挂了电话。
妈小心翼翼地问道:“阿明,你和这个女孩……没什么吧?”
“当然,”我笑道,“一点事没有,只是朋友,你别想歪了。”
妈很认真地说:“你有老婆有女儿,就算陈家人对你不好,你也要做好自己,不能做错事。”
我搂住她亲了一口,说:“放心吧,我有分寸。你坐会儿,我去隔壁问个好。”
走出大门,绕着老墙门来到外围街边,只见两个门面依然如故,没有任何改造加工的迹象,看来这几个月花花毫无进展,我正要敲门,门轻轻移开,花花探出头来,说:“进来吧。”
花花一身白衣,素面朝天,依然是这副清爽干净的模样,只是脸色苍白,不像以前那么神采奕奕,眉宇间隐含一抹忧郁,情绪有些低落。
我走进小院,这里原本有几个房间,花花占用了两个,一个做卧室,一个做卫生间,厨房就在屋檐下,搭了个煤气灶,设施十分简陋,但很干净,院子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我见屋檐下有张竹榻,就坐了下来,花花拉亮屋檐下的灯,从房里搬出一张凳子坐我身边。
我举目四顾,赞道:“没想到这么破的屋子也被你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墙上的青苔都没了。”
花花见我掏出烟,从我手里抢过烟盒,取出一支抽起来,自嘲般的笑了笑,说:“我除了打扫卫生什么也做不了,当然干净。”
我有些奇怪,她的样子很颓废,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问道:“你不开心?”
“没什么,”花花说,“对了,恭喜你喜得千金。”
我说:“是我妈告诉你的吧,都快两个月了,你怎么就不给我打个电话?”
花花说:“怕打扰你。再说了,你怎么就不能给我电话呀?”
我笑道:“天天忙着给女儿换尿布,连工作都顾不上,也不好意思打扰你。”
花花是机灵人,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我的处境,说:“你是陈家的上门女婿,却给他们生了个女孩,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有啊,能没有吗,烦死我了都!当然嘴上不能这么说,我摇头道:“还好,我女儿特别可爱,谁见了都喜欢。”……这不是真话,这是我的期盼,我也只能这么期盼一下。
花花轻声叹息道:“哎,你是最幸福的,有一个好老婆,还有好女儿,我只有羡慕的份……”
我小心地问道:“花花,你开店的钱……筹到了吗?”
花花沉默良久,说出一段不知所云的话来:“十几年前……几年前……几个月前……或者就在昨天,我还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别人说我单纯幼稚,我一点也不在意,反而认为这是我独特的品质,可是现实总是那么冷酷,我被它从天堂打进地狱,我对生活的热情和憧憬几乎丧失干净,现在的我是一个最实际的女人,再也不会单纯幼稚,只是坚强地活下去……”
“停,打住!”我说,“怎么回事?那个男的又欺负你了?”
花花苦笑道:“什么算欺负?什么又不算欺负?如果按照我的思路,我确实被他欺负了,而且整整欺负了好几年,可是按照他的思路,我不但不能恨他,还要感谢他,是他帮我认清了这个世界,他揭开了天真无邪的面罩,让我看清现实,我在他的欺负中变得成熟……”
靠!这丫头说天书啊,干嘛呢这是?我忙说:“花花,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如果那小子对不住你,我这就找他去,给你出了这口恶气。”
花花歪着脑袋看我,说:“我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叫我怎么回答?其实我只想找个人打架而已,因为最近心情郁闷。愣了半晌,说:“我们是朋友,我别的帮不上你,只能给你出出气。”
花花注视着我,神情有些古怪,说:“让我猜猜……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看上我了,对不对?”
我哭笑不得,说:“你到底怎么了?干嘛说这种话?”
花花笑眯眯地说:“你看上我了,想让我做你的情人,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示好,这叫幸福村中红旗不倒、老墙门内彩旗飘飘,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我头大如斗,说:“拜托,我才刚有一个女儿,哪有心思干那事?”
花花的笑脸立即消失,怔怔看着我说:“难道我就那么差劲?你对我一点好感也没有?”
我忙说:“当然不是,你是个很好的女孩,我——”
“你喜欢我!”花花插嘴说,“对不对?我和你老婆风格不同,你觉得很新鲜,想和我发生点什么事,对不对?”
我这人一旦心烦就不管对象是谁,脸色立马沉下来,不耐烦地说:“够了,别跟我胡闹!”
花花一愣,眼眶渐渐红了起来,颤声说:“我真的这么讨厌吗?连开个玩笑都惹你生气……”
我摆手说:“好了,别这样,我没生气。”
花花呆滞半晌,缓缓流下两行眼泪,说:“明明,我不快活,真的不快活……”
我叹息一声,心想我比你更不快活,只是心烦程度不同而已,伸手拍拍她的肩,正要开口,突然她一头扑进我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得,这就哭上了,我还能干嘛,安慰吧。
我轻拍她的背脊,说:“别哭了,会好起来的,别哭了,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翻来覆去就这几句,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汇。
花花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直到染湿我胸口的衣襟才渐渐停止,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说:“明明,为什么我会如此的不走运?难道我就过不了顺心如意的生活吗?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妈的!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比你更不顺心,我生活在水深火热枪林箭雨中,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啊!
我说不出话来,只好一个劲地拍她的背。
花花依偎在我肩头,看我一眼,又看看上方黑暗的天空,幽幽叹息道:“这个城市被誉为人间天堂,我也以为我生活在天堂中,直到现在才发觉,原来这个天堂并不美好,就像此刻的天空一样,我根本看不见希望,因为……”她没能说下去,又轻轻抽泣起来。
因为天堂太黑。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第七十章 我和女儿
次日来到公司,和葛远商量铝塑板之事,原来小李见这笔生意被我分走一半利润,心有不甘,就找了些劣质铝塑板代替,从中赚取一部分收益,不料这些货色质量太差,几天工夫就露出马脚来,连葛远也被蒙在鼓里,两人因此大吵一通,只好全部返工。只是这么一来会减少许多利润,葛远表示我依然能得九万块,损失由他和小李承担,我让他尽快处理,不可再有纰漏。
我心情不好,又有一件难以言表的心事,见公司没什么大事,下午四点就回家了。陈瑶刚睡醒,冯嫂正在逗她玩,我见天气很好,就推着陈瑶的婴儿车来到二楼平台上,带她呼吸新鲜空气。
这是我以前每天发呆的地方,我像一个旁观者,静坐着抽烟,观看村里村外的人和事,满脑子胡思乱想,今天也差不多,我像那时一样坐在躺椅上抽烟,只是身边多了个女儿。
小家伙渐渐显出形廓来,明显像我比像月萍多,身子比一般小孩胖许多,小手小腿上一圈一圈都是肉,嫩嫩滑滑的,像藕段似的,令人有咬一口的冲动。我抽完一根烟,趴在婴儿车边细细观看,小家伙也睁着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看我,神情很严肃,一脸的深思熟虑,我不由好笑,看来她继承了月萍的神韵,这神态简直和月萍一模一样。
我和女儿大眼瞪小眼互相对视,她越来越严肃,我也越来越严肃,这情形十分奇特,其实她还没有主观意识,未必认得我这个父亲,我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她是我的亲生骨肉,她两只小眼睛传递着某种讯息,仿佛正在说:爸爸,对我好一点……
我是个天生冷感的人,很少有直截了当的感情宣泄,我的出轨、我的打架、我的烦躁很少因为某个既定的事件,而是一种转移后的发泄,比如我在陈家人面前受了委屈,会找个人暴揍一顿,那人可能根本与我无关,仅仅只是不幸承载了我对陈家人的愤怒。我总是这样,除非遇见特定情况,比如有人触犯我妈,才会淋漓尽致地发作。
最近我和陈家人的关系僵化到结婚以来最严重的地步,不是因为我妈,也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为了眼前这个小家伙。我到现在还难以说清这种感受,她对我的意义究竟有多深重?为什么我明明还不懂感情为何物、却为她做出如此激烈的反抗?究竟是出于对陈家人的不忿、还是一种借父爱之名的呐喊、只为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和陈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上都没有笑容,周围极其安静,可以听见风的声音。终于,陈瑶坚持不住,“咿啊”叫了一声,转开头去。我笑了,伸手将她抱起来,高高举在头顶,说:“小东西,跟我玩对眼游戏你还差得远,嘿嘿。”
陈瑶的小手小脚胡乱扑腾,嘴里“呜呜哇哇”地说了一通,也不知说些什么,看神情好像很愉悦,我躺下去将她放在胸口,她的小手在我脸上乱抓乱摸,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