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下来,这时只有他一个人了。他们问我是否需要牧师。我说是。一个牧师出现了,说着悼词。我向他道谢。他们把约翰用来存放驾驶证和信用卡的那个银色钱夹交给我。他们把原来在他口袋中的现金交给我。他们把他的手表交给我。他们把他的手机交给我。他们把一个塑料袋交给我,他们说袋子里面是他的衣服。我向他们道谢。社工问我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忙。我请他帮我拦一辆出租车。他拦了一辆。我向他道谢。〃你有坐车的钱吗?〃他问。我说我有,我是个冷静的人。我们从贝斯·以色列北院探望金塔娜回来之后,约翰将夹克和围巾挂在一张椅子上。当我走进房间,看到它们仍挂在原位(一条红色的羊绒围巾,一件《因为你爱过我》摄制组人员穿的巴塔哥尼亚牌防风上衣),我在想一个不冷静的人会怎么样。崩溃?需要镇静剂?还是尖叫?
我记得我一直想我得和约翰谈谈这件事。
我没有什么事不跟约翰商量。
因为我们都是作家,都在家工作,所以我们的每一天都充满了对方的声音。
我并不认为他总是对的,他也并不认为我总是对的,但我们彼此是对方信任的人。在任何情况下,我们之间的投入和兴趣都没有分歧。很多人说我们肯定会有争执,因为有时候是我、有时候是他得到更好的评论,取得更大的进步,他们说我们的私人生活肯定充满了职业上的妒忌和憎恨。这和事实完全不符,一般人坚持这么认为,只能说大众对婚姻的理解相当空洞。
这也曾经是我们讨论过的一件事。
从纽约医院回家当天晚上,我只记得房间里阒寂无声。
我在医院拿到的塑料袋里面有一条灯心绒长裤,一件羊毛衫,一条皮带,我想没有别的东西了。灯心绒长裤的裤管已经裂开,我想应该是医务人员割的。羊毛衫上有血迹。皮带被卷了起来。我记得我把他的手机插进他写字台上面的充电器。我记得我把他的银色钱夹放进卧室的一个盒子。我们的护照、出生证明和法律服务证书都放在其中。这时我查看钱夹,看到他带着的是这些卡片:一张2004年5月25日到期的纽约州驾驶证;一张大通银行的贷记卡;一张美国运通信用卡;一张富国银行的万事达卡;一张大都会博物馆的会员卡;一张美国西部作家协会的会员卡(当时正是学院奖的投票时间,用这张会员卡可以免费看电影,他肯定去看了一部电影,我记不清楚了);一张医保卡;一张地铁卡;还有一张美敦力公司发行的医疗卡,卡上写着〃我身上植入了一个Kappa 900 SR型心律调整器〃的字样,还有这件设备的序列号,移植它的医生的电话号码,以及附注〃移植日期:2003年6月3日〃。我记得自己将原来在他口袋里的纸币和我自己包里的纸币放在一起,我展平那些钞票,小心翼翼地将二十元和二十元放在一起,十元和十元放在一起,五元、一元和五元、一元放在一起。我记得我一直在想,当我这么做,他会明白我正在处理事情。
当我在纽约医院急诊室那间放下帘幕的病房中见到他的时候,他有个门牙缺了一角,我想那是摔倒造成的,因为他脸上还有淤伤。隔日,我在弗兰克·坎贝尔殡仪馆看到他的尸体,脸上的淤伤没那么明显了。我跟殡仪员说别给尸体化妆,他说〃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做点清洁工作就好了〃,我想他的意思就是把淤伤遮盖掉。和殡仪员打交道时,我依旧很漠然。我到坎贝尔殡仪馆来下了很大决心,决意避免任何不合适的反应(比如流泪、愤怒、在一片肃穆中无助地笑起来),结果我什么反应都没表露出来。我妈妈去世后,带走她尸体的殡仪员在床上空出来的地方放了一束假玫瑰。这是我弟弟告诉我的,他非常生气。他们也会给我假玫瑰。我记得自己匆匆选了一副棺材。我记得在我签署文件的办公室有一个老旧的时钟,已经停了。约翰的侄儿托尼·邓恩当时陪着我,他问殡仪员钟怎么不走了。殡仪员看上去很乐意向人解释这件装饰品,他说那个时钟已经停了好几年,但被当作〃某种纪念品〃保留了下来,供人缅怀这家机构的往昔。他似乎拿时钟来给我上课。我想着金塔娜。殡仪员所说的,我也能大声地说出来;但我所喊不出来的,是想到金塔娜时脑里回荡的诗句:你的父亲长眠海底深处/他的双眼已经化成珍珠出自莎士比亚的剧作《暴风雨》(The Tempest)。
八个月之后,我问我们这栋公寓楼的经理是否仍保留着12月30日夜里门卫所做的记录。我知道有这么一份记录,我当这栋楼的业委会主任已经三年了,门卫记录对处理这栋楼的事情来说必不可少。第二天经理把12月30日那一页给了我。记录显示那天晚上的门卫是迈克尔·弗里因和瓦塞尔·伊厄内斯库。这我已经不记得了。瓦塞尔·伊厄内斯库经常和约翰在电梯中开玩笑;他们一个是逃离齐奥塞斯库Ceausescu Nicolae(1918…1989),曾任罗马尼亚共产党总书记。的罗马尼亚的流亡者,一个是康涅狄格州西哈特福德市的爱尔兰裔天主教徒,都喜欢揶揄惺惺作态的政治。〃那么本·拉登在哪里呢?〃每当约翰走进电梯,瓦塞尔就会问他,〃本·拉登在顶楼吗?〃〃在那座小房子吗?〃〃在健身房吗?〃我在记录上看到瓦塞尔的名字,却记不起12月30日傍晚当我们从贝斯·以色列北院回来时他有没有开这种玩笑。那晚的记录只有两项,比平常少,虽说时值年关,这栋楼的多数人都到更温暖的地方去了,但只有两项也太少了。
记录:夜间9点20分,医务人员到达,找邓恩先生。邓恩先生10点05分被带往医院。
记录:A…B楼客梯的灯泡灭了。
A…B楼电梯就是我们搭乘的电梯,就是9点20分医务人员上来搭乘的电梯,就是10点05分他们把约翰(和我)带到楼下的救护车搭乘的电梯,就是我在没有记录的时间独自回家时搭乘的电梯。我没有注意到电梯里面的灯泡灭了。我也没有注意到医务人员在我们家呆了四十五分钟。我总是跟人说那段时间是〃十五到二十分钟〃。如果他们呆了那么久,是否意味着他当时还活着?我问一个熟悉的医生。〃他们有时候会工作那么久。〃他说。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拿到死亡证书的时候,上面的死亡时间是2003年12月30日夜间10点18分。
我离开医院之前,有人问我是否同意对尸体进行解剖。我说同意。后来我在书上看到,有人死亡之后,医院的常规工作中最微妙、最敏感,通常也是最困难的一步就是询问活着的人是否愿意对尸体进行解剖。很多研究表明,医生自身做出这个询问时也非常紧张。他们知道尸体解剖对医学的学习和教学来说至关重要,但他们也知道这个程序会激起一种原始的恐惧。不管在纽约医院问我是否愿意对尸体进行解剖的人是谁,如果他或者她也感到紧张,我愿意为之消除:我主动要求进行尸体解剖。尽管我在做研究的过程中曾见过几次尸体解剖,我仍主动要求。那是怎么一回事我全都知道,我知道胸膛会像杀鸡那样被切开,我知道脸上的皮会被剥下来,我知道内脏会被放在天平上称重。我曾见到侦查凶杀案的警探扭过头,不去看正在进行的尸体解剖。但我仍要求进行尸体解剖。我想知道事故是怎么发生的,我想知道它为什么会发生。实际上,我想他们解剖的时候我也在那个房间里(我和约翰一起看过几次别人的尸体解剖,我应该去看他的,当时我脑里一直想,如果躺在解剖台上的是我,他可能会在解剖房里),但我不相信自己能够理智地提出这个要求,所以我没有问。
如果救护车在10点05分离开我们的大楼,而死亡时间却是10点18分,那么中间这13分钟只是用于登记和应付机构的繁冗,用于确保医院的程序得到遵从,用于确保手续已然办妥,用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来盖公章、来通知这个冷静的人。
后来我了解到,这种盖公章叫做〃公布〃,死亡证书上写着〃公布死亡时间:10点18分〃。
我得相信他从一开始就死了。
如果我不相信他从一开始就死了,我会想我本该能够拯救他。
反正我直到看见验尸报告还在这么想,还有这种虚幻的念头,还在想着一切都有可能被改变。
他去世之前一两个星期,我们在某个餐厅吃晚饭,约翰要我在我的笔记本上帮他记点东西。他向来带着可以用来做笔记的卡片,宽三英寸,长六英寸,上面印着他的姓名,可以放进外衣的内袋。吃晚饭的时候,他想起了一些他想记住的事情,但他在口袋里找不到卡片。我想请你帮我记点东西,他说。他说要记的话是给他的新书用的,不是给我的新书用的;他强调这一点,因为当时我在准备写一本和体育有关的书。他念出来的句子是这样的:〃过去的教练在比赛后走出去,并说〃你们发挥很好〃。现在他们带着警察走出去,好像这是一场战争,而他们是军人。体育运动的军事化。〃隔日,我把这笔记给他,他说〃你如果想用的话就拿去吧〃。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他将不会写那本书吗?
他有什么不祥之兆、有什么阴影吗?那天晚上去吃晚饭的时候他为什么会忘记带记录卡?有一次我忘了带笔记本,他提醒我,说将想起的事情记下来的能力是能够写作与不能够写作之间的区别,难道他没有这么说过吗?那天晚上有什么事情告诉他能够写作的时间正在消耗殆尽吗?
某年夏天,我们住在布伦特伍德公园,养成了一种每天下午4点停止工作到外面的游泳池去的习惯。他会站在水中看书(那年夏天,他把《苏菲的选择》重看了好几次,想弄明白它的写作手法),而我则在花园忙活。那是个小花园,只有一点点大,里面有几条卵石小径,一座蔷薇花架,几个种着百里香、绵杉菊、小白菊的花坛。此前几年,我说服约翰刨开一片草坪,辟了这么个花园。让我意外的是,他虽然原来对园艺没有什么兴趣,却把建成之后的花园当作是一件神秘的礼物。在那些夏日的午后,我们在快五点时游泳,然后走进书房,裹着毛巾看《点呼》。这是一部英国广播公司出品的电视剧,当时正在播出,剧中主角是几个性格相当单一的英国女人(其中有个人物既幼稚又自私,还有个角色估计是编剧按照《忠勇之家》中米妮芙小姐创作出来的),二战期间在马来亚遭到日本人的关押。每天下午看完《点呼》之后,我们便到楼上,再工作一两个小时,约翰在他顶楼的工作室,我则在已经变成我的工作室的走廊,走廊连着门厅,两边都是玻璃。到了七点或者七点半,我们外出吃晚饭,多半是到摩通餐厅。那年夏天摩通餐厅感觉很好。那儿总有炸虾饼,黑豆鸡肉。那儿总有一些我们认识的人。餐厅很凉快,很完美,里面光线阴暗,但你能看到外面的微光。
约翰当时不喜欢在夜里开车。后来我才知道,因为这个缘故,他想多呆在纽约,一个当时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愿望。那年夏天,我们曾去好莱坞卡米诺大街的安瑟·希尔伯特家吃晚饭,饭后他让我开车回家。我记得自己在想这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从1967年到1971年,我们住在弗兰克林大道的一座房子中,那房子离安瑟住的地方不到一个街区,所以对我来说不存在找路的问题。点火时,我发觉我开车载约翰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惟一能想起的是有一次我们开车从拉斯维加斯到洛杉矶,途中我开车让他小憩一会儿。我们当时的车是雪弗兰的科尔维特跑车,他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打盹。他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说:〃要是我就不会开这么快。〃我没察觉到速度异乎寻常,瞟了一眼转速表:时速120英里。
然而。
开车穿越莫哈韦沙漠是一回事。在那之前,每当在市区吃完晚饭,他从未要求我开车回家:在卡米诺大街的这个晚上是第一次。我开了四十五分钟,回到布伦特伍德公园,他称赞我〃开得不错〃;实际上,这也是第一次。
去世之前那年,他好几次提到游泳池、花园和《点呼》的那些下午。
在《我们死亡的时刻》里面,菲利普·阿里兹Philippe Ariès(1914…1984),法国历史学家。指出,《罗兰之歌》Chanson de Roland,成书于11世纪的法国英雄史诗。中的死亡的本质特征就是死亡即使是暴毙或者意外丧生〃到来之前会预先发出警告〃。有人问加文Sir Gawain,加文爵士,《罗兰之歌》中的英雄人物。:〃好心的老爷啊,有没有想过您这么快就要死了?〃加文回答说:〃我跟你说过我活不了两天啦。〃阿里兹注释说:〃他的医生、朋友或者牧师(牧师没有在场,也被人忘记了)都没有他清楚。只有快死的人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你坐下来吃晚饭。
〃你如果想用的话就拿去吧。〃一两个星期前,当我把约翰口授的笔记交给他时,他说。
然后走了。
悲哀来的时候,并不是我们料到的那样。它不是我父母去世时我心里的感觉:我父亲在八十五岁生日之后几天去世,我母亲则在九十一岁生日之后一个月,他们死前几年都变得越来越衰弱。他们去世的时候,我感到悲伤、孤独(那种任何年纪的人在失去怙恃的时候都会感觉到的孤独),为逝去的光阴而后悔,为一些没有说出口的话而悔恨,为终究未能分担、甚至未能切身体会他们遭受的痛苦、无助和肉体的折磨而懊恼。我知道他们两人的死亡都无法避免。终我一生,我曾预料(担心、害怕、期待)过这些死亡。当死亡果真发生的时候,它们停留在远处,我的日常生活依然继续。母亲去世之后,我收到芝加哥一个朋友的来信。原是马利诺会牧师的他准确地感知到我的感觉。他写道:〃不管我们是否做好了准备,不管我们有多少岁,(父母的去世)会动摇我们的内心深处,引发一些让我们吃惊的反应,还可能唤起一些我们认为早已遗忘的记忆和情感。这段难以预料的时间人们称为哀悼期,这个时候的我们就像身处一艘潜水艇,静静地躺在海底,感觉着大洋深处的潜流,它们忽远忽近,和回忆一起扑打着我们。〃
我父亲死了,我母亲死了,我会在一时之间怅然若失,但我仍会在清早起床,把衣物送出去洗。
我仍会准备复活节的午餐。
我仍记得去换到期的护照。
悲哀不同。悲哀没有距离。悲哀袭来的时候像波浪,像猛然发作的病痛,像突如其来的不祥之兆,让人膝盖发软、眼睛发黑,让习以为常的生活崩溃。实际上,每个经历过悲哀的人都提到了这种〃波浪〃现象。埃里克·林德曼在20世纪40年代执掌马萨诸塞州综合医院精神病科。1942年,椰林夜总会发生了大火,他访问了众多罹难者的家属,并在1944年的一项著名研究中极其精确地描述了这种现象:〃肉体痛苦的感觉像波浪般一阵阵的,每次持续时间从二十分钟到一个小时,这种感觉包括喉咙发紧,伴随着呼吸急促的哽咽,需要叹气,腹中空虚,肌肉乏力,还有强烈的、被描述为紧张或者精神痛楚的主观痛苦。〃
喉咙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