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有所谓“作用是性”说。据《菩提达磨传》记载,南天竺国王毁慢
佛教,达磨派波罗提前往救正,国王与波罗提之间有下列这样一场问答:
王:“何者是佛”?
波罗提:“见性是佛。”
王:“师见性否?”
波罗提:“我见佛性。”
王:“性在何处?”
波罗提:“性在作用。”
王:“是何作用,我今不见。”
波罗提:“今现作用,王自不见。”
王:“于我有否?”
波罗提:“王若作用,无有不是;王若不用,体亦难见。”王:“若当
用时,几处出现?”
波罗提:“若出现时,当其有八。”
王:“其八出现,当为我说!”
于是,波罗提即说一偈:“在胎为身,处世为人。在眼曰见,在耳曰闻,
在鼻辨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遍现俱该沙界,收摄在一微尘。
识者知是佛性,不识唤作精魂。”①
据说,南天竺国王闻偈之后,心即开悟,自此咨询佛法,朝夕忘倦。
《菩提达磨传》的上述记载反映出禅宗对“佛性”的看法,这就是,“佛
性”并不在佛身上,而在人的肉体上,人胎、人身、人的感觉(视觉、听觉、
嗅觉)、人的言语及手足动作等都是“佛性”的表现,即所谓“作用”。
其他禅宗僧侣也表述过类似的看法。例如马祖道一就认为:
起心动念,弹指謦咳扬眉,因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用,更无第二主宰。如面作多般
饮食,一一皆面,佛性亦尔。这里,除了弹指、咳嗽、扬眉等动作表情外,人
的思维活动“起心动念”也被看作“佛性”的表现。他又说:
一切众生,从无量劫来,不出法性三昧,长在佛性三昧中,着衣吃饭,言谈抵对,六根运
用,一切施为,尽是法性。③
“佛性”之“面”所作的“饮食”真是多种多样,这里,又从思维活动推进
到“着衣吃饭”——人的生活欲望领域里了。
另一个禅宗僧侣临济义玄也说:
心法无形,通贯十方,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嗅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
本是一精明,分为六和合。这一段话基本上是《菩提达磨传》有关记载的重复,
并无多少新意,不过,它用“心法”一词代替“佛性”,更加接近于心学体
系。
① 《景德传灯录》卷3。
② 《圆觉经大疏钞》。
③ 《古尊宿语录》卷2。
① 《古尊宿语录》卷4。
… 64…
此外,还有一个曾经问道于石头和尚与马祖的居士庞蕴,他有两句偈语
②
很有名:“神通并妙用,运水及搬柴。”将人的一些简单的生活动作也看作
是“佛性”的作用。
“作用是性”说是禅宗的理论基点。其主要特点是利用人体、人的感觉、
本能、思维、动作论证“佛性”的存在。禅宗的其他思想都和这一观点密切
相关,或由之衍化派生。因此,要研究禅宗,必须研究“作用是性”说。
二
在宋代的儒、禅合流中,出现了心学。心学取之于禅的首先是“作用是
性”说。
③
程颢说:“切脉最可体仁。”又说:“医书言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
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④
程颢的这一思想为其弟子谢良佐所继承。谢说:“心者何也?仁是已。
仁者何也?活者为仁,死者为不仁。今人身体麻痹,不识痛痒,谓之不仁。”
①
程颢与谢良佐的这几段话的共同特点都在于将人的生理本能 (脉搏跳动
与知痛知痒)和“仁”这一儒学伦理观念联系起来,视之为同一体,显然是
禅宗“作用是性”说的改制。关于这一点,谢良佐说得很坦率。他说:“儒
②
之仁,佛之觉。”又说:“性,本体也。目视,耳听、手举、足运,见于作
用者心也。自孟子没,天下学者向外驰求,不识自家宝藏,被他佛氏窥见一
③
斑半点。”谢良佐所说的性,指的是仁、义、礼、智等伦理观念,谓之体。
在他看来,人的视觉、听觉、动作等都是这个“体”的作用。这段话,抄袭
禅宗的痕迹非常明显。不过,为了维护儒学的正统地位,他又抬出了孟子,
仿佛孟子是“作用是性”说的首创者一样。
在引进“作用是性”说方面,杨时也是个积极分子。他说:“故寒而衣,
④
饥而食,日出而作,晦而息,耳目之视听,手足之举履,无非道也。”这一
段话脱胎于禅宗的痕迹也很明显。他又说:“孟子所言皆精粗兼备,其言甚
近而妙义在焉,如庞居士云:‘神通并妙用,运水与搬柴。’此自得者之言,
最为适理。若孟子之言则无适不然,如许大尧舜之道,只于行止疾徐之间教
⑤
人做了。”孟子的伦理观和禅宗的“作用是性”说有重大的不同,但他认为
人的日常生活,例如“徐行后长”之类就包含了“尧舜之道”,这一点又和
禅宗有相似之处,因此,也被杨时抬出来,视为儒、禅相通的证据。
尽管程颢等人引进了“作用是性”说,但是,北宋时期,心学体系还处
在萌芽、发育阶段,只有到了南宋,陆九渊明确提出“心即理”这一具有普
遍性的命题后,心学体系才臻于成熟阶段。
①
陆九渊认为:“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心,指人的
② 《五灯会元》卷3,中华书局1984 年版,第186 页。
③ 《河南程氏遗书》卷3。
① 《上蔡语录》卷上。
② 同上书卷中。
③ 《上蔡语录》卷上。
④ 《杨龟山先生集》卷20,《答胡康侯》(一)。
⑤ 《杨龟山先生集》卷11,《语录》。
① 《陆九渊集》卷11,《与李宰》。
… 65…
感觉、思维;理,指人的伦理观念,将人的感觉、思维和人的伦理观念等同
起来,禅宗“作用是性”说的儒学版就彻底完成了。
陆九渊的哲学具有简单、武断的特色,他没有对“心即理”的命题作必
要的说明,这一任务是王阳明完成的。他说:
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个性,才能生这性
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
四肢,便会动,都只是天理发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原
来,人之所以具有仁、义、礼、智等伦理观念,是心的作用;人之所以能视、
能听、能言、能动,也是心的作用。王阳明不愧是心学体系的集大成者,上
述观点不仅吸收了“作用是性”说,而且也容纳了程颢诸人的有关思想。
至于作为王学支流的泰州学派诸人,例如王艮、王襞、罗汝芳、杨起元、
周汝登等,也都无例外地以“作用是性”说作为自己的理论基点。例如,有
人问周汝登:“佛氏有神通,吾儒独无神通,何也?”周答道:“目含万象,
耳含万声,鼻含万臭,舌含万味,现前俱是神通,此人人所同者,何谓无神
①
通?”杨起元也表示:“明德不离自身,自身不离目视、耳听、手持、足行,
②
此是天生来真正明德。”凡此种种,都充分说明了“作用是性”说对心学的
深刻而久远的影响。
因此,可以认为“作用是性”说不仅是心学的理论源头,而且也是它滋
生蔓衍的基点。要研究心学,也必须研究“作用是性”说。
三
对于禅宗的“作用是性”说,朱熹不遗余力地进行过批判。他说:
佛氏元不曾识得这理一节,便认知觉、运动做性。如视、听、言、貌,圣人则视有视之理,
听有听之理,言有言之理,动有动之理,思有思之理。
释氏只知坐底是,行底是。如坐,交胫坐也得,叠足坐也得,邪坐也得,正坐也得,将见
喜所不当喜,怒所不当怒,为所不当为。他只是直冲去,更不理会理。吾儒必要理会坐之理当
如尸,立之理当如斋,如头容便要直。所以释氏无理。朱熹认为,知觉、运动只是人
的本能和行为,但本能和行为并不就是性,当然也并不就是理。例如坐,这
是一种行为,但儒家却讲求“坐之理”,要求坐得像古时代表死者受祭的活
人——“尸”一样,而不能“交胫坐”、“叠足坐”、“邪坐”,这里,朱
熹严格区别了两个范畴——人的行为和人的行为规范。前者和人的感觉、思
维、本能一起,朱熹统称为“心”,后者朱熹则称之为“性”,也称为“理”
或“礼”。由此形成中国哲学史上著名的“心性之辨”。
朱熹认为,如果承认“作用是性”,心性不分,行为和行为规范不分,
那就和告子的“生之谓性”没有二致了。他说:
作用是性,在目曰见,在耳曰闻,在鼻嗅香,在口谈论,在足运奔,即告子“生之谓性”
之谓也。且如手执捉,若执刀胡乱杀人,亦可为性乎?战国时,告子主张“食、色,
性也”,把人的生理本能视为人性,受到孟子的强烈反对,认为必将“率天
下之人而祸仁义”;朱熹将“作用是性”说与“生之谓性”说并列,充分反
② 《王文成公全书》卷1。
① 《东越证学录》卷1。
② 《证学编》。
①
② 《朱子语类》卷126。
… 66…
映出他对这一命题的忧思与敌意。
因此,尽管朱熹在构筑他的理学体系时,也吸受了不少禅宗的内容,但
是,他却竭力反对引进“作用是性”说。
有人征询对谢良佐“以觉为仁”的看法。朱熹说:“觉者是要觉得个道
理,须是分毫不差,方能全得此心之德,这便是仁。若但知得个痛痒,则凡
③
人皆觉得,岂是仁者耶?”确实,知得痛痒,只是表示触觉正常,并不就是
儒学的人性楷模——“仁者”。
有人征询对杨时“饥食渴饮,手持足行便是道”的看法,朱熹说:“桀、
纣亦会手持足履,目视耳听,如何便唤做道。若便以为道,是认欲为理也。”
①据朱熹说:如果“认欲为理”,那危害可就大了,其结果将是“只认目之于
色,耳之于声,鼻之于嗅,四肢之于安佚为性,却不认仁之于父子,义之于
②
君臣,礼之于宾主,智之于贤者,圣人之于天道是性”。 原来,朱熹和孟子
的担心是一致的,害怕人欲的流行会冲决“仁义”的堤防。
除“认欲为理”外,朱熹认为“作用是性”说的另一个弊端是对道德修
养的废弃。他说:
若便以日用之间,举止动作便是道,则无所适而非道,无时而非道,然则君子何用恐惧戒
谨,何用更学道为?
确实,如果承认人们日常的“举止动作”都是“道”,完全符合伦理规范,
当然就无须进行任何修养了。
正确和谬误常常纠结在一起。朱熹区别本能和人性,行为和行为规范,
欲与理等范畴,从理论思维的角度看,都是正确的,但他区别这一切只是为
了维护儒学伦理观念,这就错了,而且是从根本上错了。
四
朱熹对“作用是性”说的批判完全符合禅宗的发展史。既然“佛性”只
是目视、耳听、鼻嗅、手持、足行一类的本能与动作,那末,岂不是人人皆
有佛性,人人皆佛,无须任何修行吗?
禅宗正是如此。它认为“即心是佛”,反对修行、诵经、讲经等宗教行
为,主张不修行即是修行,不追求成佛即是成佛。唐代的一个官僚王常侍向
临济义玄提问道:“这一堂僧还看经吗?”
答云:“不看经。”
“还学禅吗?”
“不学禅。”
“经又不看,禅又不学,毕竟作个什么?”
①
“总教伊成佛作祖去。”禅宗僧侣大师慧海向马祖问道的情况也与此类
似。马祖问慧海:
“来此拟须何事?”
答云:“来求佛法。”
“我这里一物也无,求甚么佛法?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么?”
慧海问:“阿那个是慧海宝藏?”
③ 《朱子语类》卷101。
①
② 《朱子语类》卷62。
① 《古尊宿语录》卷4。
… 67…
“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
①
在禅宗的某些僧侣看来,“无佛可求,无道可成,无法可得”;“求着
② ③
即转远,不求还在目前”。如果追求成佛的话,那就成了“野狐精魅”。
他们甚至危言耸听地告诫人们:“求佛求法,即是造地狱业”;“你若求佛,
④
即被佛魔摄;你若求祖,即被祖魔缚”。那末,怎样才能成佛呢?这就是“无
事”,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平平常常、自自然然地生活。临济义玄说:“佛法
无用功处,只是平常无事,屙屎送尿,着衣吃饭。”⑤
作为宗教,必然有一定的教义、教规、仪式,对教徒也有这样那样的修
行要求。这一切都否定了,佛被说成是除进食、穿衣、排解大小便之外别无
特色的普通人,这也就在事实上否定了宗教。从这个意义上,禅宗对佛教有
一定的破坏作用。
其次,如果“佛性”只是作为肉体的人身以及人的本能、感觉、思维、
动作,以至穿衣吃饭,岂不是意味着满足人身的需要、本能的需要乃是合理、
神圣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