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维屏 《新雷》诗
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千红万紫安排着,只待新雷第一声。
按照通常的说法,诗和哲学的关系是疏远的。但是,本诗却和一个古老
的哲学问题紧密相连。
我们生活在一个丰富、复杂的世界上。它变化万千而又整齐不紊。不是
吗?凛冽的寒冬之后,必然继之以明媚的春色;火热的盛夏刚过,丰硕的金
秋又接踵而来。岁岁如此,从无例外,仿佛有一种不声不响的力量在主宰着。
这种力量,古人称之为“天”,或称之为“造物”。孔子说过:“天何言哉!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商、周以来的传统观念是,天像人间的帝王一样具
有喜怒哀乐,可以口吐纶音,发令行政,孔子认为天不讲话,自然是一种进
步。
本诗的作者从孔子的名言落笔,但是,却并不是为了回答哲学问题。
诗人为严冬所苦。冰封雪盖,万物潜藏。萧条的大地使人寂寞,呼啸的
朔风使人瑟缩。然而诗人懂得四时迁代的规律,从寒尽之处觉察到了春之萌
动。他满怀喜悦地告诉人们:造物是多情的,眼前虽然冷落单调,但是,花
团锦簇的美妙世界已经安排就绪,只须一声震人心弦的新雷,它就会光彩焕
发,突然闪现在你的面前。
一首好诗,常常是鲜明和含蓄的统一。景与境力求鲜明,情与意力求含
蓄。既使人神与物游,浮想联翩,又使人探之弥深,引之弥长。本诗正如此。
春天是色彩斑斓的。诗人写春天,只用了“千红万紫”四字,立刻就让
你感到了春的艳丽、妖娆、多姿多彩和广袤无边。
春之雷与夏之雷不同。春雷清脆宏亮,夏雷粗豪猛烈。诗人写春雷,只
用了一个“新”字,准确地传达了春雷的气质和神韵。
色彩、声音都是构成形象的要素。本诗通过对二者有特征的表现,创造
了鲜明的形象,使人有如在目前,如在耳际的感觉。它不是绘画,却唤起了
人们的视觉印象;它不是声响,却唤起了人们的听觉印象。
数量也是构成形象的要素。中国古诗历来重视数量的表现。“欸乃一声
山水绿”,“竹外桃花三两枝”,“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都是
表现数量极为成功的典型。本诗在这一点上也很有特色。它以“千”状红,
以“万”状紫,以“一”状雷声,不仅加强了形象的明晰度,而且也通过数
字大小两极的对照,突出了新雷的神奇力量。
诗言志。创造形象并不是目的,在形象之内、之外,诗人总要传达给读
者一些什么,也总要留一些什么让读者去体察、思考、补充。它可能是一种
思想,也可能是一种情绪,甚至只是一种气氛。由于它是借助于特定形象来
传达的,因此具有确定性。由于它存在于形象之内、之外,读者的体察、玩
味又常常带着个人的特点,因此又具有不确定性。在这一点上,古来一些优
秀的、脍炙人口的名句大都如此。例如“沉舟侧畔千帆过”,“山雨欲来风
满楼”等。它们的意境并不能由读者任意构想,然而千百年来的吟咏者又都
可以用自己的理解去丰富它。本诗主旨在于写迎春的喜悦和期待,这是很显
然的。然而,我们如果把“千红万紫”理解为一种光明、美好的局面,把“新
雷”理解为一种使万物昭苏、震奋的力量,那末,这首诗的内蕴岂不是更丰
富、更深刻了吗?
郭沫若有一首题为《日中文化交流协会成立十五周年纪念》的诗:
… 15…
漫天飞雪迓春回,岭上梅花映日开。一自高丘传号角,千红万紫进军来。
这首诗明显地受了张维屏的影响,可看作是对《新雷》意境的一种新开掘。
诗并不排斥知识、学问、思想、哲理以至历史,然而诗歌艺术的主要特
征毕竟在于意境。唐宋以后,中国诗歌发展中滋生着一种以议论为诗或以书
卷为诗的风气。诗人们獭祭典故,大掉书袋,把诗作为展览学问、知识的手
段,或者把诗写成有韵的政论。这些做法,忽视了诗的特征,因而也就难以
写出感人的作品。本诗作者生活在一个以书卷、学问为诗的时代,然而却能
不囿于风气。《新雷》一诗虽然也掉了书袋,但不露痕迹。全诗的艺术力量
主要建筑在鲜明而有深度的意境与新颖、独特的构思之中,这是难能可贵的。
本诗语言浅近、凝炼,富于表现力。“安排着”一词,是地道的口语。
在张维屏 (1780—1859)以前的文人诗中还很难见到。作者以之入诗,显示
了一种勇气与魄力。
… 16…
青史毕竟有是非
——读林则徐诗有感
50年代,参加选注近代诗。众多诗人中,林则徐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几
十年过去了,当年选注的诗大部分还能成诵。我以为,他的诗,值得读,特
别值得回环诵读。
试举数例:
1819年(嘉庆二十四年),林则徐被任命为云南乡试正考官,途经贵州
时,有《即目》诗云:
万笏尖中路渐成,远看如削近还平。不知身与诸天接,却讶云从下界生。飞瀑正拖千嶂雨,
斜阳先放一峰晴。眼前直觉群山小,罗列儿孙未得名。
此诗写雨后山景相当出色。贵州多山,首以“万笏”比喻高耸的群山。
次写山路,远看如刀削,而近看尚平坦,恰是山行的真实体验。“不知”二
句,写身与天接,云自下生,衬托出诗人置身之高。“飞瀑”二句,是全诗
的诗眼。很多人可能都熟知唐人王维的名句:“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但是,本诗所写,一点也不比王维逊色。上联写雨中飞瀑的壮观,下联写一
峰先晴的美景。一个“拖”字,一个“放”字,都很传神,很生动。末二句
从杜甫《望岳》诗“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列如儿孙”脱化而来,虽有欠
新颖,不过,纵观全诗,仍不失为写景佳作。
1839年(道光十九年),林则徐与邓廷桢、关天培同驻虎门,筹备海防。
时当夏历中秋,邓廷桢邀请林、关在沙角炮台赏月。林则徐有诗纪事。全诗
出之以七古体。诗人以轻快、流畅的节奏叙述舟行迅速,水师威武之后,转
笔写到高台行酒,海上月生。诗云:
莫疑秋暑酷于夏,晚凉会有风飕飗。少焉云敛金波流,夜潮汹涌抛珠球。涵空一白十万顷,
净洗素练悬沧州。三山倒影入海底,玉宇隐现开琼楼。乘槎我欲凌女牛,举杯邀月与月酬。
前人写月的作品多矣,大多以皎洁、幽静取胜;本诗写月在海上跳动,画面
阔大,气魄雄伟,另是一番景象。接着,林则徐写与邓、关二人共登山巅:
试陟峰颠看霄汉,银河泻露洗我头,森森寒芒动星斗,光射龙穴龙为愁。蛮烟一扫海如镜,
清气长此留炎州。
林则徐写本诗时,正处于与英国鸦片贩子决战前夕,诗中流露出对胜利的充
分信心。诗人期望,能就此扫荡烟雾,使神州长留清气。“大宣皇威震四裔,
彼伏其罪吾乃柔。”只要鸦片贩子们“伏罪”,林则徐就准备与之和平相处。
林则徐不了解的是,清王朝其时已经如日之将夕,灯之将枯,无威可宣了。
在现存林则徐诗中,最有代表性的当推 《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谪居正是君恩厚,
养拙刚于戍卒宜。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
本诗末二句原有自注,大意是:宋朝的真宗皇帝听说隐者杨朴诗写得好,召
见时问他:“此来有人作诗送卿否?”杨朴答道:臣妻有一首云:“更休落
魄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真宗皇
帝大笑,放杨朴还山。后来苏东坡被皇帝下令逮捕入狱,妻子送出门时,哭
了。苏东坡说:“你就不能像杨朴的妻子一样写首诗送我吗?”苏妻不禁失
笑,苏东坡于是出门上路。
1841年6月,清政府以“办理殊未妥善”为名革去林则徐的官衔,从重
发往新疆伊犁“效力赎罪”。途中,适逢黄河闹灾,又奉命到河南治河;河
… 17…
工告竣,清政府仍命林则徐往伊犁“赎罪”。 1842年8月11日,林则徐在
西安与妻子、家人告别,他想起了坎坷颠簸的禁烟经历,也想起了北宋时杨
朴和苏东坡的故事,因作此诗抒怀。
当时,林则徐虽然心情郁闷、痛苦,充满牢骚,但仍然故作宽慰之词,
流露出诗人性格中豁达、幽默的一面。中国古代提倡写诗要“怨而不怒”,
“哀而不伤”,这首诗正体现了这一风格。不过,使这首诗传诵不衰的并不
在此,而是其“苟利”两句。春秋时,郑国大夫子产因从事改革受到国人诽
谤,子产不以为意,曾表示:“何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林则徐的这
两句诗从子产的话脱化而来,但不仅脱化得自然、巧妙,而且有创造,有发
展,是活用历史故事和古人语言的成功例子。它集中表现了林则徐尽心为公,
不计个人利害的崇高品质。这种品质,同时又是中华民族长期发展过程中形
成的优秀道德理念。它会激励一代又一代的仁人志士为国家、民族的利益献
身,林则徐的这首诗也将会流传千古,成为不朽名篇。
去新疆途中,林则徐在兰州逗留了几天,受到甘肃布政使程玉樵的殷勤
招待。9月8日,程在衙署后园——若己有园设宴款待林则徐,并作诗相赠,
林则徐作诗奉和。诗云:
我无长策靖蛮氛,愧说楼船练水军。闻道狼贪近渐戢,须防蚕食念犹纷。白头合对天山雪,
赤手谁麾岭海云?多谢新诗赠珠玉,难禁伤别杜司勋。
欢宴中,程玉樵对林在广东的功绩大为推崇,林则徐则表示惭愧。当时,南
京条约已经签订,故诗中有“闻道狼贪今渐戢”之语,但林则徐认为,外敌
“蚕食”之心有增无减,必须严防,显示出高度的清醒。“白头”、“赤手”
二句,寄意远大,感慨良深,表现出林则徐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深切关怀而
又无可如何的悲凉。诗是要讲比、兴的,不能太直、太露,诗中的“岭海云”
之喻,既形象,又贴切,给读者提供了丰富的思考天地。
出塞之后,林则徐的悲凉之感愈深,其《塞外杂咏》之一云:
砂砾当途太不平,劳薪顽铁日交争。车箱簸似箕中粟,愁听隆隆乱石声。
劳薪,比喻车轮;顽铁,比喻车轴。本诗写在砂砾中行车,车箱中的人颠簸
不已,如同箕中之粟一般。它虽系写实,而对当权者的不满以及无法掌握自
身命运的牢骚尽在不言之中。
林则徐的塞外之行是不幸的,能给他安慰的只有瑰丽的风光。其《塞外
杂咏》又云:
天山万笏耸琼瑶,导我西行伴寂寥。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
诗中,林则徐将天山拟人化,在想像中与山灵对话,感叹于彼此的“白发”
都难以消溶。但是,一个“笑”字,却在苍凉的气氛中输入了欢愉气息,使
人于苦涩中得到诙谐的熨帖。
邓廷桢是林则徐禁烟的战友,同被遣戍伊犁。1843年(道光二十三年),
清廷先行释放邓廷桢回籍,林则徐喜而赠诗道:
得脱穹庐似脱围,一鞭先著喜公归。白头到此同休戚,青史凭谁定是非?漫道识途仍骥伏,
都从遵渚羡鸿飞。天山古雪成秋水,替浣劳臣短后衣。
邓廷桢虽然被释放回家,但是鸦片战争功罪未定,邓廷桢并未起用。因此,
林诗仍充满感慨。“白头”二句,既表现了对邓的深厚情谊,又对历史将如
何定案表现了深沉的疑虑。
令人欣慰的是:青史毕竟有是非,受到不公待遇的人大都会在历史的长
河中得到昭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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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偏留文字缘
在日本东京都琦玉县野火止平林寺书库中,保存着大量中日文人笔谈遗
稿。
1877年,清朝政府任命何如璋为出使日本大臣,张斯桂为副使,黄遵宪
为参赞。一行人抵达日本后,受到了日本友人的热烈欢迎,源辉声、石川英、
龟谷省轩、青山延寿等一批文人经常来访。由于语言不通,而日本友人大都
能写一手流利的汉字,因此,双方便作笔谈。每次谈话完毕,源辉声便将笔
谈纸片装裱成册。其中,有关黄遵宪部分已由日本和新加坡的研究者整理成
书,并由早稻田大学东洋文学研究会出版,这就是《黄遵宪与日本友人笔谈
遗稿》。
《遗稿》记载了黄遵宪与日本友人交往的情况,反映了源辉声等热爱中
国文化的感情,是中日文学交流的历史证物,也是研究黄遵宪的重要资料。
据日本友人记述,黄遵宪到日本后,在紧张的使馆工作之暇,曾精心研
读 《红楼梦》,一边读,一边“加圈子”,1878年7月,他以《红楼梦》一
部赠给日本友人。9月,他又向石川英等热情介绍这部文学巨著。他说:“《红
楼梦》乃开天辟地,从古到今第一部好小说,论其文章,宜与《左传》、《国
语》、 《史记》、《汉书》并妙。”此后,源辉声读了《红楼梦》,准备通
过该书学习中国语言,黄遵宪又盛赞《红楼梦》的语言成就,他说:“编《红
楼梦》者乃北京旗人,于一切描头画脚零碎之语,无不通晓,则其音韵腔口,
较官话书尤妙。”
日本友人也向黄遵宪介绍了日本古典小说《源氏物语》,认为其作意与
《红楼梦》“能相似”。黄遵宪则遗憾地表示:“恨不通日本语,未能读之!”
他赞美日本的戏剧艺术道:“贵国演戏,尽态极妍,无微不至,仆亟喜观之。”
当时,不少日本作者用汉语写诗。龟谷省轩向黄遵宪谈到日本汉诗作者
中“近来纤靡成风”,表示要联络同志,“矫之以宋、唐”,希望得到黄遵
宪的帮助,“一振颓风,以扶大雅”。对此,黄遵宪表示:“何敢当此。愿
得随诸君子之后,力着一鞭耳。”他分析了诗歌创作中作家的“性”和“习”
的作用,认为诗风纤靡的主要原因在于“习”,即作家的取法和学习状况。
他建议日本友人们多读一点杜甫、韩愈等大家们的作品,“广其识”,“壮
其气”,“观其如何耳”。笔谈中,黄遵宪特别提到了诗歌风格的多样化问
题。他说:“诗之为道,至博且大;若土地焉,如名山大川,自足壮人;则
一丘一壑,亦有姿态,不可废也。”现实是丰富多彩的,人们的美学趣味是
多方面的,自然,诗也不能拘于一种风格,一个腔调。
此外,黄遵宪还和日本友人探讨到了生活和艺术等方面的问题。九世纪
初,日本高僧空海曾随遣唐使访问中国,归去后,书法艺术大进。石川英在
谈到此事时,表示希望能像空海一样游历中国,“得观天台、雁宕、西湖、
嘉陵”,从而提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