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有“批倒批臭”一语,意思是不仅要在政治上将人打倒,而
且要在思想、道德、生活等方面将人批臭,于是,无中生有、无限上纲、武
断事实、牵强附会、任意解释、罗织入罪等手段一一使出,无所不用其极。
一般人以为“批倒批臭”是“文革”的“新事物”,史无前例,其实,这倒
是敝国的国粹,古已有之的。其例证之一就是上述朱老夫子的遭遇。
… 03…
为商民呼吁的袁中郎诗
袁中郎,就是袁宏道,小品文写得刮刮叫,人们往往不知道,他的诗也
写得不错,颇有现实内容,对了解明代社会相当有裨益。例如其《猛虎行》:
甲虫蠹太平,搜利及丘空。校卒附中官,钻簇如蜂拥。抚按不敢问,州县被呵斥。捶掠及
平人,千里早沙赤。
明代社会,商品经济有了飞跃发展,但是,皇族地主集团的贪欲也随之俱增,
对财富的要求日渐膨胀。凤阳巡抚李三才在给神宗皇帝朱翊钧的上书时曾
说:“陛下每有征求,必曰内府匮乏……其实不然,陛下所谓匮乏者,黄金
未遍地,珠玉未际天耳!” (《通鉴明纪》卷40)为了满足腐朽糜烂生活的
需要,皇族地主集团对全国人民,包括商民在内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大掠夺。
本来,明朝政府已有完整的征收机关。1597年(万历二十五年),神宗皇帝
又派宦官充任矿监、税使,分赴全国各地对新兴工商业者进行公开的抢劫。
《猛虎行》一诗反映的就是这种情况。这些势如“猛虎”的矿监、税使们,
依仗皇室给予的特权,无恶不作,随意诬指富户私开矿藏,随便说别人房屋
田产下有矿,以便要挟索贿,结果,搞得各地民穷财尽,工商萧条。诗末,
袁中郎沉痛地写道:“三河及两浙,在在竭膏髓。”这正是当时社会的真实
写照。
1602年 (万历三十年),袁中郎又有《竹枝词》道:
雪里山茶取次红,白头商妇哭春风。
自从貂虎横行后,十室金钱九室空。
贾客相逢倍惘然,楩楠杞梓下西川。
青天处处横珰虎,鬻女陪男偿税钱。
貂虎、珰虎,以及下文的中珰,指的都是宦官。这两首《竹枝词》反映出“贾
客”们在皇族地主集团盘剥下彻底破产的状况。如果连他们都十室九空,卖
儿卖女,则其他社会阶层的状况可想而知。
中国是个农业国家,统治阶级和士大夫一向主张“敦本抑工商”,所以,
在文学作品中,商人大抵是被批判的对象。例如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他的名
诗《琵琶行》中,就指责“商人重利轻别离”。然而到了明代,这种情况有
了改变。在袁中郎的上述《竹枝词》中,商人就不是批判对象,而是同情对
象了。这是明代社会的新现象,也是明代文学的新现象。
袁中郎同情商民,反对明朝政府对工商业者的苛重剥削。他在 《青县赠
潘茂硕》诗中说:“一城不数武,容得几科条!”又在《初夏同江进士坐孙
内史池台感赋》诗中写道:“邸报传来闷,民膏到处难。东南供费极,不忍
更凋残!”当时,新兴工商业主要集中在东南地区,凋残如此,经济何能繁
荣!
东南萧条,长江流域也同样不振。袁中郎又有《沙市观竞渡感赋》诗道:
渚宫自昔称繁盛,二十一万肩相摩。西酉中珰横几载,男不西成女废梭。琵琶卖去了官税,
健儿半负播州戈。笙歌沸天尘卷地,光华盛校十年多。耳闻商禁渐弛缓,努力官长蠲烦苛。太
平难值时难得,千金莫惜买酒醝。
渚宫,当即沙市,江汉平原的物资集散地。从袁诗可知,明代中叶当地已经
有21万人口,可见其工商业之繁盛。然而,皇室地主集团派遣的宦官们一来,
折腾几年之后,结果是男废耕,女废织,连为商人们卖唱的琵琶女都失业了。
袁中郎希望统治者放松“商禁”,删除各种“烦苛”条例,让商业繁荣起来。
… 04…
明代中叶,商品经济的发展大体与西方处于同一水平,然而,西方不久
就发展起来了,迅速建立了资本主义现代文明,而中国的资本主义却始终处
于萌芽阶段。为什么?我想,其原因之一就在于高度集权的明朝皇族地主集
团对新兴工商业的压制和盘剥。读了袁中郎的有关诗篇后,也许对解决这一
中国历史之谜不无帮助吧!
… 05…
从刘效祖的 《挂枝儿》
说到艺术的露与藏
明代散曲家刘效祖有一首《挂枝儿》:
新竹儿依朱栏清风可爱,香几儿靠北窗雅称幽斋,千叶榴,并蒂莲,如相比赛。槐荫下,
清风净,垂杨外,月影筛。忽听得几个娇滴滴的声音也,笑着把茉莉花采。
这首散曲,并不能算是上品,但却可以借用来说明抒情诗美学中的一个重要
问题。
散曲中,作家首先着力描写的是环境:新竹、朱栏、槐荫、垂杨、清风、
月影,构成了一幅十分优美的图画。这里,作家的笔墨是可以称之为铺陈唯
恐不尽的,但是,一写到人,笔墨却突然吝惜起来了。作家没有肯让我们看
看这群活泼、美丽的少女的容态和她们采花时的欢乐情景,而只让我们听到
了她们“娇滴滴”的声音,从笑声中知道她们在“把茉莉花采”。
这里,不禁使我想起了我国古典艺术理论中的露与藏问题。艺术,要露,
也要藏。不露,则不能造成鲜明、生动的形象,不能语语如在目前,不能使
诗成为“无形画”;但又不能过露,过露则无余蕴,因此,艺术又要藏,藏
了,才能含蓄蕴藉,构成“画外意”。聪明的诗人和画家总是善于动员读者、
欣赏者来积极进行思维活动,挑逗他们的想像力,使他们浮想联翩,不能自
已。他们绝不把什么都无保留地献给读者,绝不培养读者成为思想上的懒汉。
刘效祖的这首 《挂枝儿》何尝不然。你看,作家在描写少女们的活动环
境时花了如许笔墨,这是露,露得很充分;但在写人时,却只轻轻地点了一
笔,旋即收住,藏起来了。这时,作者的艺术创造完成了,但读者的思维活
动却被激发起来了。他们从“几个娇滴滴的声音”里,完全可以想像少女们
的美丽容态和欢乐情景,读者完全可以用自己的生活体验去补充它、丰富它。
绘画,使用的是色彩、纸张;雕塑,使用的是石头、木块;文学,使用
的是语言。任何材料都是有限的,但读者的思维能力却是无限的。古人说:
“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
映断其派则远矣。”(郭熙《林泉高致》)任何画幅都是有限的,要在一张
纸上表现山的高,山总不能显得很高,但是,如果在山腰上画上一抹云霞,
山就显得高了,这是读者的想像力在起作用。同样,如果刘效祖只是企图从
正面来描写少女们的容态,而不是动员读者的想像力,那么,不管他驾驭语
言的能力如何高,描写得如何细致,恐怕其效果也不会很好。古人提倡“意
到笔不到”,又提倡“以缺代全”,“以虚运实”,良有以也。
古人作诗论画,讲究虚实相生,藏露相辅。作画,要“山腰云塞,石壁
泉塞,楼台树塞”(王维《山水论》),要“道路时隐时显,桥梁或有或无”
(李成《山水诀》)。论诗,要“意有余而约以言之”,要“神余言外”,
“有弦外音。味外味”。总之,要有藏也有露,有虚也有实。惟其有藏,有
虚,所以作品才有不尽之意,欣赏者才有不尽之思。我国古典园林的杰作颐
和园,要用一个小岛将昆明湖“藏”起一半来,决不让游人一览无余,其道
理也在于此。
唐志契《绘事微言》云:“若笔笔写到,便俗。”
… 06…
宋江与儒学
——旁门说 《水浒》之一
浔阳楼上,宋江题壁词云:“自幼曾攻经史”,这是符合实际的。《水
浒》中,宋江的许多言论都可以在儒家著作中找到出处。这里列举三例,以
为证明。
“隐恶扬善”
《水浒》第三十三回写花荣诉说清风寨知寨刘高及其“婆娘”的劣迹时,
宋江劝道:“贤弟差矣!自古道:‘冤仇可解不可结’。他和你是同僚官,
虽有些过失,你可隐恶而扬善。贤弟休如此浅见。”
按《论语·子路》篇载:有一个叫叶公的人对孔子说,我的家乡有个正
直的人,他的父亲偷了人家的羊,他便亲自去告发。孔子说:我们家乡正直
的人和你讲的不一样,“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正直的品德就在这里。其
后,孔伋在《中庸》中明确地提出“隐恶扬善”论。又其后,西汉董仲舒在
《春秋繁露》中说:“礼,子为父隐恶。”(第二十五)班固在《白虎通》
中说:“人臣之义,当掩恶扬美。”(卷2下)可见,宋江的“隐恶扬善”
论得自儒学的真传。
尊卑“有序”
《水浒》第九十回,燕青在秋林渡射下了十数只鸿雁,惹得宋江大发了
一通议论。宋江说:鸿雁是“仁义之禽”,具备“仁、义、礼、智、信”等
五种道德,在飞行时,“尊者在前,卑者在后,次序而飞”,云云。
宋江借鸿雁说教也是有来源的。董仲舒说:雁的性格,“有类于长者”,
“长者”在百姓之上,因此,必然懂得“先后”之道和“行列”之治。(《春
秋繁露》第七十二)唐朝的孔颖达说:“物生自然有尊卑”,例如,鸿雁的
“飞行有列”就是天生的,可见,“尊卑自然而有”,“天地初分之后,即
应有君臣治国”。 (《礼记正义序》)上述宋江对燕青的说教,明显地来自
董、孔的著作。
“理合如此”
征辽后,梁山将士回军东京城下,蔡京奏过天子,传旨教省院出榜禁约:
“凡一应出征官员将军头目”,“非奉上司明文呼唤,不许擅自入城。如违,
定拟军令拟罪施行”。这道榜文激起了梁山将士的愤怒,“众将得知,亦皆
焦躁,尽有反心”。于是,阮氏三兄弟与李俊、张横等水军头领,约请了吴
用,计议“就这里杀将起来,把东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再次起义。
事情为宋江得知,宋江除表示“我当死于九泉,忠心不改”外,又召集大小
头领训话,声称:“俺是郓城小吏出身,又犯大罪,托赖你众兄弟扶持,尊
我为头,今日得为臣子。自古道,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虽然朝廷
出榜禁治,理合如此。”
这“理合如此”四字,见于《朱子语类》。
据 《礼记·檀弓》记载:晋献公听信谗言,要杀儿子申生,申生拒绝了
他的兄弟重耳劝他出逃的建议,遵从父意,自缢而死。朱熹在评论此事时说:
“人有妄,天则无妄,若教自家死,便是理合如此,值得听受之。”(《朱
子语类》卷98)在朱熹看来,“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
晋献公要杀他的儿子申生,申生虽然无辜,也应该遵命自杀,这是“天”意,
“理合如此”。类似的话朱熹还说过多次。
… 07…
“理”是程朱理学的主要哲学范畴。据程颐、朱熹们说:在物质世界产
生之前,这个“理”就产生了。它支配着、主宰着天地万物,也支配着、主
宰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君臣,有父子,为子必孝,为臣必忠。它们都是
“天然合当如此底道理”。
很明显,程颐、朱熹们的“理”是一种为封建制度、封建伦理规范辩护
的哲学,它论证的是地主阶级统治有理、压迫有理。
宋江的思想和程颐、朱熹的思想有其相似之处,所以,他把晁盖等智取
生辰纲,上梁山,杀官军的行动称为“上逆天理”,又把李逵“杀去东京,
夺了鸟位”的豪言斥为“不省得道理”;相反,宋王朝禁约梁山将士的措施,
则被说成“理合如此”。
通过以上三例,可以看出, 《水浒》作者在塑造宋江时受有传统儒学影
响。
… 08…
宋江之死与忠义之道
——旁门说 《水浒》之二
在 《大宋宣和遗事》中,宋江打方腊后,被封节度使,是个喜剧式的结
尾。在 《水浒》中,宋江打方腊后加授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
管,但不久,就被蔡京、童贯、高俅等贼臣陷害,吃了放进慢药的“御酒”,
中毒身死,是个悲剧的结尾。
两种结尾孰优孰劣呢?
“自古权奸害忠良,不容忠义立家邦。”《水浒》写宋江之死,一方面
是为了将所谓“忠”与“奸”的矛盾贯串全书,一方面则是为了按照儒学伦
理规范,塑造一个“完美”的艺术典型。
宋代的理学家朱熹说过:“困厄有轻重,力量有小大,若能一日十二辰,
检点自己念虑动作,都是合宜,仰不愧,俯不怍,如此而不幸填沟壑,丧躯
陨命有不暇恤,只得成就一个是处。如此则方寸之间,全是天理,虽遇大困
厄,有致命遂志而已。”(《朱子学归》卷14)又说:“学者须于此处见得
定,临利害时,便将自家斩锉,也须壁立万仞。” (同上)朱熹这里讲的都
是道德修养问题,他要求人们能够经受各种大“困厄”的考验,即使碰到“将
自家斩锉”、“丧躯陨命”的情况,也要站稳脚跟,毫不动摇,恪守儒学道
德规范。
《水浒》写宋江之死完全符合朱熹的这一要求。
你看,宋江自饮“御酒”之后,已知中了“贼臣”们的奸计,于是,他
“检点自己思虑动作”,叹道:“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
并不曾行半点异心之事。”很有点儿朱熹所说的“仰不愧,俯不怍”的意思。
不仅如此,他还处处替朝廷着想,怕自己死后李逵“再去啸聚山林”,便连
夜使人往润州唤取李逵,也与他慢药服了,从而消除了宋王朝的一个隐患。
宋江虽然无辜被害,死在旦夕,而对宋王朝仍然忠心耿耿,自称:“我
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
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这是宋江死前的自白,够得上朱熹所说的“方寸
之间,全是天理”的标准了。
宋江是《水浒》作者全力歌颂的英雄人物。清末的燕南尚生在《新评水
浒传》中说:“试思操纵予夺之权,耐庵之秃笔操之者也。使非第一流人物,
何故安之于大统领之地位乎?”这是看出了《水浒》作者的用心的。在宋江
身上,作者几乎堆砌了人间的一切“美德”,什么“及时雨”、“呼保义”、
“孝义黑三郎”啦,什么“仗义疏财”、“扶危济困”啦,什么“仁、义、
礼、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