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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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解读聊斋志异-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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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的出路常是登第做官,由于登第解决了百样矛盾”,而且有的篇章
就把这种庸俗的思想作为主题。最明显的是《细柳》。它写一个精明能干、
教子有方的妇女,用种种教训手段,“卒使二子一富一贵,表表于世”——
达到了她所追求的目的。糟糕的是作者热情地赞扬这个人物,誉之为“丈夫
之铮铮者”。这种赞扬,显然就是对功名富贵思想的肯定和歌颂。又如《凤
仙》,写镜中的凤仙能作“镜影悲笑”:丈夫“闭户研读”,努力“上进”,
她就正面相对,“盈盈欲笑”;丈夫荒废学业,无意功名,她就“背立镜中”,
或“惨然若涕”,终使丈夫“一举而捷”,再举“登第”,夫妻乃为富贵中
人。作者对《凤仙》虽有“冷暖之态,仙凡无殊”的“嗟呼”之词,但还说
不上“批判了嫌贫爱富的眼光”,他是把凤仙做为“好胜”的正面人物来肯
定的,并在“异史氏曰”中叹道:“少不努力,老大徒伤。惜无好胜佳人作
镜影悲笑耳。吾愿恒河沙数仙人,并遣娇女婚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
生矣!”今天有的评论文章不但不批评这篇作品,反而把凤仙的“用镜中人
影来督促爱人读书上进”,追名逐利,誉为“可爱的女性性格”,我看这是
错误的。还有《颜氏》,前面我们说它表现了作者某种进步的妇女观,因为
它颂扬了登第掌印、压倒须眉的“女学士”,为封建社会女子一鸣不平,一
吐积郁(作者没像但明伦那样死抱着“以牝鸡而鸣国是,阴盛阳衰”的封建
观点)。但是也要看到,这种颂扬和不平之鸣是立于功名富贵的基础之上的,
小说宣扬了升官发财的生活理想。

这种庸俗的思想还污染了一些很优秀的作品。《促织》、《红玉》、《席
方平》中的被压迫者最后都大富大贵,有财有势,严重破坏了全篇的悲剧气
氛;《叶生》、《司文郎》、《于去恶》中一味追求功名的落第书生都是被
作者深深同情的正面形象(与《儒林外史》中这类人物形象迥然不同),为
作品涂上一层阴暗的色彩,定下一种低沉的基调。这一切,都大大影响了对
官场、科场揭露的深度和力量。

前面说过,《聊斋志异》中因果报应的迷信色彩很浓厚。其报应方式常
常在功名富贵上做文章。这里也能见出作者是怎样看重这种东西了。于是,
陈锡九大孝则“天赐黄金”,曾友于友弟则“父子同科。”这类情况把鬼神
迷信思想、封建伦理观念、功名富贵思想揉合在一起,互相借助,互相阐发,
同时散布了几种封建毒素。

以上从三个方面谈了谈我对《聊斋志异》的粗浅意见。其中分析糟粕的
文字显然是多了一些,对精华谈得很粗略,也很不全面,这是因为我是在许
多研究者对这部作品的精华作了充分肯定和热情赞扬的基础上来谈这些意见
的。那些肯定和赞扬,除了过高的甚至错误的部分之外,大多还是符合作品
实际的。在我国文学史上,《聊斋志异》是一部好作品较多,人民性较强的
短篇小说集。它对官场、科场的揭露和抨击,对封建婚姻的不满和对自由恋
爱的歌颂,在历史上起过教育人民、鼓舞人民的作用,在今天则有较强的认
识作用,其中有些歌颂人民勇敢、勤劳、乐于助人等优秀品质的作品和一些
讽喻性的寓言故事,对今天的读者也还有一定的借鉴作用。还有文章的写作
技巧,也有不少值得学习效法的。这些精华我们要继承;《聊斋志异》,特


别是那些优秀篇章,今天的读者还要看。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更有必要对它
作出有力的批判,帮助读者剔除形形色色的封建糟粕,更好地吸收其中的精
华。不过话又说回来,在社会主义的今天,也没有必要大力提倡看《聊斋志
异》,说“这份宝贵的遗产,在我们的时代将拥有更多的读者”,不知何所
根据。至于有人给“刚达学龄的小女儿”或小男儿大讲《聊斋志异》的狐精
鬼魅,我看似乎可以休矣!

(原载《光明日报》1965 年7 月11 日)


聂绀弩
《聊斋志异》的思想性举隅

十几年前说过《聊斋志异》的艺术方面的事,载于《光明日报》“文学
遗产”上,现在来说说它的思想性。先说一些零碎的。

1。《尸变》:某翁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车夫往来负贩辄宿其家。一
日,四人偕来,则客宿邸满。四人坚请容纳。时翁子妇新死,停尸室中。翁
以灵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宿于其复室连榻上。四客颇困,就枕即眠,惟
一客尚蒙眬,忽闻灵床有声。急开目,见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入卧室,俯
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后觉出房去,即闻纸衾声,见僵卧如初矣。客惧甚,
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无少动。顾念无计,乃急著衣,白足奔出。尸亦起,
似将逐客,比其离帏,而客已拔关出矣。尸驰从之。客奔且号,村中人无有
警者,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闻木鱼声,乃急挝山门。
道人讶其非常,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白
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障。”尸益怒,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
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道人窃听良久始渐出。见客卧地上,负入,终夜
始苏。问之具以状对。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大骇,报邑宰。宰亲诣质验。
使人拔女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本没甲。遣役探翁家,则尸亡客毙。
役告之故,乃从往舁尸归。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以
信乡里?”宰与之牒,赍送以归。
这是小时听大人讲《聊斋》,最感恐怖的一篇。

千百年来,劳动人民,车夫,脚夫,挑夫,栉风沐雨,艰辛恐惧,死于
道途者,不知凡几。仅此篇以记怪异,微漏跋涉之苦,殊可贵也。我曾以此
意告人,人说牵强,我则坚持所见,故简抄如上,惜尚未逐字全抄也。

2。《罗祖》:罗祖,即墨人也。少贫。总族中应出一丁戍北边,即以罗
往。罗居边数年,生一子。驻防守备雅厚遇之。会守备迁陕西参将,欲携与
俱去。罗乃托妻子于其友李某者遂西。自此三年不得反。适参将欲致书北塞,
罗乃自陈请以便道省妻子。参将从之。罗至家,妻子无恙,良慰。然床下有
男子遗舄,心疑之。既而致李申谢。李致酒殷勤;妻又道李恩义,罗感激不
胜。明日谓妻曰:“我往致主命,暮不能归,勿伺也。”出门跨马而去。匿
身近处,更定却归。闻妻与李卧语,大怒,破扉。二人惧,膝行乞死。罗抽
刃出,已复韬之曰:“我始以汝为人也,今如此,杀人污吾刀耳。与汝约,
妻子而受之,籍名亦而充之,马匹器械具在,我逝矣!”遂去。(下略)
以下的不谈,只谈到此为止的一截。无论还带有多少封建气味;无论把
自己说得怎样高而把别人说得怎样低,内容(实质)都一样,自己从一种三
角关系中抽身出来。让他俩成为夫妇。这就是19 世纪俄国民主思想家车尔尼
雪夫斯基震惊一世的名著《何为?》(译作《怎么办?》)的前两百年的雏
型。这一题材,在19、20 世纪在中外作品中反复出现过许多次,多以关了几
年牢出狱后发见所爱的女性(或妻)和别人(或自己的朋友)相爱或结了婚。

3。《绩女》:“。。有费生者,邑之名士,倾其产,以重金啖媪。媪诺,
为之请。女已知之,责曰:‘汝卖我耶!’媪伏地自投。女曰:‘汝贪其赂,
我感其痴,可以一见。’。。生闻之,喜,具香烛而往。女帘内与语,问:
‘君破产相见,将何以教妾也?’生曰:‘实不敢他有所干,只以王嫱、西

子,徒得传闻,如不以冥顽见弃,俾得一阔眼界,下愿已足。。。’忽见布
幕之中,容光射露,翠黛朱樱,无不毕现,似无帘幌之隔者。生意眩神驰,
不觉倾拜。拜已而起,则厚幕沉沉,闻声不见矣。媪延生别室,烹茶为供。
生题《南乡子》一调于壁云。。。题毕而去,女览题不悦。媪伏地请罪。女
曰:‘罪不尽在汝。我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遂被淫词污亵,此皆自取,
干汝何尤。。。’遂袱被出,媪追挽之,转瞬已失。”

“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泄尽天地秘密。女子到了一定年龄,如老
话所说的“二八”“破瓜”之类,自己觉得自己是女性了,自己觉得有色身
了,就一定会自堕情障,色身越美,情障越深,因为女子的色身,需要男子
欣赏享受,从而也欣赏享受男子的色身。其实男子也正如此,倘都不如此就
不会有人类了。这是自然规律,生理规律,不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人可以
因势利导,使之向正常规律发展。不应把示色身、堕情障都当作不道德而强
加抑制、防闲、禁锢、隔绝,使之成为精神变态。或者过时不采,美人迟暮。
这种道理,鲁迅先生在五四时代讲了许多,说礼教是吃人的东西,隔绝男女
是寡妇主义。少时读王安石诗:“我曾为女人,欢喜见男子。”不得其解。
以为只有男子爱看女子,那有女子爱看男子的。几十年后,读《资本论》第
一卷,中叙有些少年女工,自觉是女性后,常到河流处偷看男工游泳。这才
把它与王安石诗,《聊斋志异》的《绩女》,鲁迅的文章,融会贯通,有所
彻悟。那么,《绩女》篇之具有反封建思想,又何须说。

4。《狐谐》:“。。一日,置酒高会。万(福)居主人位,孙(得言)
与二客分左右,上设一榻待狐。。。酒数行,众掷骰为瓜蔓之令。客值瓜色,
会当饮,戏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大清醒,暂借一觞。’狐笑曰:“我故
不饮。愿陈一典,以佐诸公饮。’孙掩耳不乐闻。客皆曰:‘骂人者当罚。’
狐笑曰:‘我骂狐何如?’众曰:‘可。’于是倾耳共听。狐曰:‘昔一大
臣,出使红毛国,着狐腋冠,见国王。’王见而异之,问:“何皮毛,温厚
乃尔?”大臣以狐对。王曰:“此物生平未曾得闻。狐字字画何等?”使臣
书空而奏曰:“右边是一大瓜,左边是一小犬。”主客又复哄堂。二客,陈
氏兄弟,一名所见,一名所闻,见孙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纵雌狐流
毒若此?’狐曰:‘适一典,谈犹未终。。,请终之。国王见使臣乘一骡,
甚异之。使臣告曰:“此马之所生。”又大异之。使臣曰:“中国马生骡,
骡生驹驹。”王细问其状,使臣曰:“马生骡,是臣所见;骡生驹驹,乃臣
所闻”。’举座又大笑。。。顷之,酒酣,孙戏谓万曰:‘一联请君属之。’
万曰:‘何如?’孙曰:‘妓女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合座
属思不能对。狐笑曰:‘我有之矣!’众共听之。曰:‘龙王下诏求直谏,
鳖也得言,龟也得言’。。。”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颇欣赏此篇。当不仅赏其得行文之乐。置酒高会,
男女主宾欢聚一堂,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此等事在男女社交公开的今天,
大概已非稀有。但在五四以前,深受男女几岁不同席,嫂叔不亲授的礼教的
束缚,却是很难碰见的。两千年前,淳于髡提到过一下。西汉的相如,文君
的凤求凰,却是隔帘听奏的。东晋谢道韫说要“为小郎解围”(与宾客辩论),
似乎并未实行。据我所知,只有清沈三白的《浮生六记》记他的爱人与他一
同与宾客交谈,谈到宵分,同宾客一同到街上的面担上去吃东西。这就表明
了沈氏夫妇思想的解放与嘉庆时代苏州地方风气之开通。比沈三白更早一百
几十年的《聊斋志异》写下《狐谐》这篇,对男女社交问题是有所感乎,无


所感乎?只以为狐与人之间始可如此,人与人之间则不可如此乎?我觉得无
论怎样,这种作品都是可贵的。

5。《瑞云》:名妓瑞云,色艺无双。方高价待梳栊。属意贺生,贺贫,
无力为一夕之欢,两俱不乐。“一日,有秀才投贽,坐语少时便起,以一指
按女额曰:‘可惜,可惜!’遂去。瑞云送客返,共视额上有指印,黑如墨,
濯之益真。过数日墨痕渐阔。年余,连颧彻准矣。见者辄笑,而车马之迹以
绝。媪斥去妆饰,使与婢辈伍。。。贺闻而过之,见蓬首厨下,丑状类鬼。
举首见生,面壁自隐。贺怜之,便与媪言,愿赎作妇。媪许之。贺货田倾装,
买之而归。入门,牵衣揽涕,不敢以伉俪自居,愿备妾媵,以俟来者。贺曰:
“。。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遂不复娶。居年余,偶至苏,
有和生询及瑞云。贺以其问之异,因返诘之。和笑曰:‘实不相欺,昔曾一
觐其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以待
怜才者之真鉴耳’。贺急问曰:‘君能点之,亦能涤之否?’和笑曰:‘乌
得不能?。。’”即同贺归,施术于水,使瑞云洗面,“随手光洁,艳丽一
如当年。”
同情瑞云的遭际,又无法改变这使瑞云陷入此遭际的制度,乃托之异术,
欲晦其光而保其璞。这种异术,哪里也没有,只在文人写鬼神妖异的笔下有
之。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是什么思想?
这是悲天悯人的思想。另有《细侯》篇,也是同情娼妓的,有极大胆的论断。
姑略。

杜牧诗:“婷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起
珠帘总不如。”又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魏野诗:“君
为北道生张八,我是西州熟魏三。莫怪樽前无一语,半生半熟不相谙。”郑
燮诗:“千家养女都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这些诗比起那些下流的作品
来,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但比之《瑞云》,《细侯》,则谓为全无心肝,也
不为过。

中国小说戏剧,对于娼妓,多同情其遭际,歌颂其美德,而极少视为淫
贱,加以谴责的,如《李娃传》,《桃花扇》,《玉堂春》,《青楼梦》,
《海上花》等等。但写娼妓人格高大者,莫如《二刻拍案惊奇》的严蕊,宁
受朱熹的酷刑几死,不招认唐仲友与之有私,使朱熹陷唐之计不逞,故书中
称之为侠女。与《瑞云》篇可谓殊途同美。《红楼梦》写高洁的妙玉,被强
盗侮辱,读之既愤且恨,无可奈何,惜未遇《瑞云》篇中之和生也。

6。《云萝公主》:“。。主坐次,辄使婢伏座下,以背受足。左足踏地,
则更一婢右伏。又两小环(丫环)夹侍之。。。因使生蓄婢媪,别居南院,
炊爨纺织,以作生计。北院并无烟火,惟棋枰酒具而已。。。一日曰:‘妾
质单弱,不任生产,婢子樊英颇健,可使代之。’乃脱衷服衣英,闭诸室。
少顷,闻儿啼声。启扉视之,男也。”
这里说了三件事:(1)一个公主坐一下,脚下要踏两个婢女,腋下要夹
两个婢女,做别的事的婢女不算,四个婢女一天换一次班,就得八个,换两
次就得十二个。《红楼梦》里有名字的奴婢一百五十个,这就是说,一个主
子至少平均要十来个奴婢伺候。(2)主子不从事生产,奴婢从事生产。生产
的奴婢在另一个院里住着,不从事生产的主子住在正院及房子里。(3)主妇
和主人享受夫妇的快乐,怀了孕要婢女替她生。

先说第一件。鲁迅说,礼教是吃人的,中国封建社会历史是人肉的筵席


(《狂人日记》,《灯下随笔》,《春末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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