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年的时间里。
张希杰自幼也选定了读书仕进的道路。他22 岁时,曾去泰安青岩书院从
当时颇有点名气、后来做了高官的赵国麟学,他也曾受到过先后任山东学政、
山东按察使的黄叔琳(昆圃)的赏识。但他始终没有能中举,被拒之于仕途
之外,如宋弼在《铸雪斋集序》中所说:
张子少负才名,受学大师,数为名公大吏所知,历试不得一遇。
所以,他在诗中时常自伤不遇,引以为终身之憾。如他58 岁时写的《伦儿将
之蓟堡,口占十首嘱行》诗,其四云:
尔祖当年望父深,劬劳费尽读书心。谁知十战披靡后,白发森森两鬓侵。
直至临终前,他仍然以此为怀,在《休致》诗中说:
谈天谈地总徒然,空戴儒冠六十年。撒手今朝登极乐,谁能参透指头禅?
张希杰家并不富裕。他26 岁那年,父亲病死,第二年便与大兄“析箸”,
开始自谋生计。最初一度“授徒于家”,后来又应聘外出坐馆,前后舌耕十
余年。雍正七年(1729),他41 岁,应聘去淄川县阅童生卷,从此开始了做
衙门师爷的生涯。先是为兖州知府作记室;继而被升任安徽巡抚的老师赵国
麟召去,推荐他到绩溪、休宁两县襄理公务;后来,黄叔琳又荐他去福建为
人做幕宾。大概是由于他仍然冀博一第,按期回济南参加乡试,或者还由于
他性情简傲,不为人所赏识,所以在各处均为时不长,最后去福建竟没有谈
妥就折回山东了。为了生计,他还曾在乾隆六年(1741)去山东章丘筹划开
煤窑的事,结果也是一无所成,不了了之。此后,年过半百,他也就安心守
贫,住在济南大明湖畔度其余年了。他一生困于场屋,诸事无成,晚年的生
活虽不至于有冻馁之患,但也可算作贫穷了。他58 岁那年有《解嘲》诗自况
云:
朱门豪门两不收,牛衣长卧实堪羞。朝廷若挂穷民榜,定把张郎作状头。
张希杰虽然在科举上历试不中,但确有几分才气。宋弼说他“少有才名”。
法坤厚称之为“少负异才”,并非纯属客套。在当时的学官中,黄叔琳算是
有真才实学的。张希杰能受到黄叔琳的赏识,说明其学问和诗文在那些秀才
们中间还是较为出众的。赵国麟官至礼部大学士,逝世后是张希杰为他写的
《行状》,并未被时人视为妄庸,也可说明这一点。他一生颇喜欢读书,耽
于诗文,如他在《铸雪斋赋》中所说:“日与朽蠹为邻,长藉管城作嫁”;
晚年还特意把所作许多文字编辑起来,要“录藏以俟来者”,可见他还颇为
自负。他的诗文多是应酬、游戏之作,或者是发泄他那一肚皮怀才不遇的牢
骚,诙谐戏谑的意味颇重,如他在安徽做幕宾时作的《祀灶作》:
媚灶家家爆竹声,萧条又触旅愁生。黄羊已偏人家祀,白水何劳我手擎!千里关河
徒入梦,一枝灯火伴深更。鬼神果有回天力,带诉张郎客邸情。
就有点近于打油诗。宋弼《铸雪斋集序》中说:
张子练塘历试不得一遇,平生踪迹半天下,坎坷肮脏抑郁无聊之气,一假笔墨以发
之,是必有陆离光怪藏乎其间,宜其傲睨一世,而若有所不屑也。
这几句评语可以说是颇为中肯,抓住了张希杰诗文的特点。这样一类诗文,
固然表现了作者的真性情,但也毕竟缺乏深厚的社会内容,不曾引起社会上
的广泛注意,而且还容易被正统派文人视为格调不高。再加上张希杰位卑家
贫,居家时等于市井小民,在社会上没有什么名望,《铸雪斋集》自己家无
力刊行,也没有受到别人的注目和鼓吹,当时的卢见曾选《国朝山左诗抄》,
稍后的张鹏展选《国朝山左诗续抄》,收罗均十分广泛,但却没有选他一首
诗,所以,他的名字和诗文也就长期埋没无闻了。
“历史喜欢作弄人,喜欢同人们开玩笑。”张希杰本来是自信其诗文会
在后世找到知音,即所谓“录藏以俟来者”,他怎么也不会料想到,他的姓
字直到现在还为我们所知,他的《铸雪斋集》之所以还被我们感到兴趣,并
不是由于他的诗文本身,而是由于他有机会抄录了一部《聊斋志异》。
二关于殿春亭主人
张友鹤先生前曾断定:《聊斋志异》的铸雪斋抄本是“抄自济南朱氏”。
他虽然没有进行论证,但也不难推想,其根据是:铸雪斋本卷末有署名殿春
亭主人的校编后记,这篇后记位于张希杰自己写的跋语之前;而殿春亭主人,
据路大荒先生考证,就是济南朱缃的儿子朱崇勋。
路大荒先生的文章题为《谈谈济南朱氏本》,发表于《光明
日报》1961 年7 月30 日的“文学遗产”栏。他根据朱缃《观稼轩集》卷二
《丰台看芍药,又过王氏花圃,晚归作》诗的自注:“余家殿春亭,芍药最
盛”;朱琦(朱缃孙)《倚华楼诗集》卷四《春草轩牡丹盛开,沈澹园太守
招诸同人花前小饮,即席分韵五首》之四的自注:“殿春,予家亭名,芍药
最盛”,证明殿春亭主人当为济南朱氏某人。铸雪斋抄本所载殿春亭主人跋
语,作于雍正癸卯,也就是雍正元年(1723)。其时,朱缃早已下世。路先
生又援引宋弼《桐阴书屋诗草序》关于朱崇勋的介绍,认为联系起来看,殿
春亭主人当即其人。
这里之所以简单复述路大荒先生的文章内容,原因有三:一是尊重路先
生的研究所得;二是由于路文篇什甚短,又加以时间已久,竟被一些研究《聊
斋志异》的同志忽略了,不知殿春亭主人为济南朱氏;三是路文在论证上尚
嫌不够周延,只联系宋弼的《桐阴书屋诗草序》,还证明不了殿春亭主人确
为朱崇勋,有必要做点补充说明。
王士祯《候补主事子青朱君墓志铭》记:朱缃卒于康熙四十六年(1707),
“得年仅三十有八”,子五:崇勋、崇道、宾理、翊典、瑞宙。(《蚕尾文
集·续集》卷十五)朱缃的这五个儿子,只有崇勋、崇道二人事迹见于《历
城县志》、《国朝山左诗抄》诸书,并有诗集流传。《国朝山左诗抄》卷五
十六小传云:
崇勋字彝存,号怡园,缃子,贡生,有《桐阴书屋诗草》。
崇道字带存,号荷园,崇勋弟,贡生,有《湖上草堂诗》。
翻检《桐阴书屋诗集》、《湖上草堂诗》,亦未发现同其三个弟弟一起宴游
联吟或分韵、唱和的诗,也无从了解宾理等三人的情况;仅从朱崇勋长子朱
琦的《倚华楼诗集》卷二找到一首《题三叔父自写负暄图》,诗云:
自写荒寒入草庐,南荣曝背意何如。也知炙手黄金贵,终是羞看货殖书。
可见宾理能画,也未进入仕途,大约连个贡生的头衔也未得到。
蒲松龄孙立德的《东谷文集》中,有《书聊斋志异济南朱刻卷后》一文,
开头一段说:
右《志异》为卷若干,为篇若干,先大父柳泉公所著,朱君佐臣、佑存两世叔编次,
以谋梓行者也。昔,我大父柳泉公文行著天下,而契交无人焉,独于济南朱橡村先生交最
契。先生以诗名于世,公心赏之;公所著书才脱稿,而先生亦索取抄录不倦,盖有世所不
知而先生独相赏者,后之人莫得而传也。洎公与先生俱谢世,先生嗣君佐臣、佑存皆能世
其家学;而我先人相继沦亡,余小子德抱守故业,多病无成,阐扬无自,然窃谓《志异》
一书必传而未必传,非但后人之咎,抑亦我公平生知已之少也。而两世叔深嗜笃好,缮写
成编,且将授梓而刊行焉。。。
蒲立德在这里明白地说,缮写、编次、并将授梓刊行《聊斋志异》的是朱缃
之子佐臣、佑存两人,而不是朱崇勋。佐臣、佑存两名,特别是佑存,屡见
于张元《绿筠轩诗集》的一些诗题中,如《朱带存招偕王公舒、成若眉,及
余门人佐臣、佑存,月下明湖泛舟同赋》、《留别佐臣、佑存》、《晚抵汶
河同梅溪、佑存月下小酌》等。据《历城县志》卷四十朱缃小传末云:
子崇勋,字彝存。。延淄川张元教子弟三十余年。
可知张元曾长期在济南朱家坐馆。朱崇勋是一家之长,崇道与之年纪差不多,
大概都已进过学,不会再从张元受业,所以张元在诗题中均以字称之,如《留
别朱彝存》、《朱带存饯别湖上》。被张元称作“门人”的佐臣、佑存,参
照蒲立德的话来看,他们无疑就是朱崇勋、崇道的三个弟弟中的两个,很可
能是老三宾理和老四翊典。
在张希杰的《铸雪斋集》中,有《祝朱彝存六十》一诗。此诗载卷十《应
求集》里,未署干支,但其中第三、四句却透露了消息。诗云:
风云令子魁龙虎,月露封翁射斗牛。
前一句无异是指朱崇勋的儿子中举事,后一句也无异是指其本人受封赠事。
查《历城县志》之《选举表》和《。。赠表》:朱崇勋次子琦在乾隆十二年(1747)
中顺天乡试,授神木县知县;五子璜在乾隆十八年(1753)中山东乡试;朱
崇勋及其父在乾隆十六年(1751)因朱琦。。封文林郎神木县知县。据此可知,
朱崇勋约在乾隆十八年左右为60 岁,雍正元年(1723)为30 岁左右,其父
朱缃在康熙四十六年(1707)去世时,他仅只14 岁左右。这样看来,他比他
的三、四弟宾理和翊典,多则大十一二岁,少则只大五六岁。在雍正元年朱
家过录《聊斋志异》时,宾理、翊典也二十来岁了,宾理还可能已二十五六
岁,他们也有可能是那个作《聊斋志异》“校编后记”的殿春亭主人。联系
上面摘引的蒲立德所拟跋语看,事情就更应当是这样:殿春亭主人为朱宾理、
翊典兄弟偶用之署名。至于执笔撰写识语的,究竟是宾理还是翊典,文献不
足,就难于确定了。
三铸雪斋本确系据朱氏本过录
铸雪斋抄本是否直接据朱氏本过录,这就要看张希杰有无条件接触到朱
氏抄本。
朱氏是当时济南的名门望族,张希杰也家居济南城里。两家虽然门第悬
殊,但张希杰却算是有点文名,朱崇勋兄弟们也都没有进入仕途,崇勋、崇
道更像其父朱缃一样,自命为风雅中人,喜欢结交骚人墨客,如宋弼在《桐
阴书屋诗草序》中所说:
恬淡不仕,无所见于时,独往往为诗,以写其怀抱。所与唱和,若安丘张卯君(在
辛)、淄川张榆村(元)、胶州张山农(谦宜)、高南阜(凤翰),皆一时老宿。
所以,双方是会有些文字交往的。上面援引的张希杰《祝朱彝存六十》一诗,
就说明了这个问题。
细检《铸雪斋集》,里面还有几首写给朱家的诗:
《祝朱大中丞太夫人八十寿》,乾隆六年(1741)作。大中丞指朱纲,
崇勋的三叔,时任云南巡抚。
《贺朱彝存》,自注:“五月四日。”祝寿之作,载《应求集》,位于
《祝朱彝存六十》之前,约作于乾隆十六七年(1751—1752)。
《贺朱苍珮璜中式第五名》,乾隆十八年(1753)作。
《索朱彝存秋海棠》,载《练塘纪年诗》,乾隆十九年(1754)作。
另有四首,题为《烟草名淡巴菰,见姚依,从前中国并无此种,
明末方生,蔓延天下,嗜者虽多,咏者甚少,聊赋四律,用以解嘲》,载《练
塘纪年诗》,系于乾隆十二年(1747)。此诗虽非为朱家写的,但朱崇勋《桐
阴书屋草诗》里却有和诗,题作《淡巴菰,和张汉张二首》。
通过这些诗可以看得出来,张希杰与朱家并不只是由于同居一城而彼此
识面,偶有过往而已,而是在一段时间里交往还颇为频繁、密切。自然,祝
寿贺喜很可能是出于一般礼节上的应酬,朱氏是名门望族,当地人在其喜庆
日子里去祝贺一下,并不一定意味着有什么深交。但是,张希杰在那几年里
频繁地投以贺诗,表现得特别热情,就超出了一般的同里关系。看其《祝朱
彝存六十》诗的末二句:
持将云母珠麈赞,绿玉堂中豁醉眸。
他不仅参加了朱家的寿筵,而且兴高采烈,喝得醉眼朦胧,俨然以主人的亲
故自居,见得他们之间是有一定的交谊的,决非朱家的疏客。
更值得注意的是《索朱彝存秋海棠》诗:
今年秋事太阑珊,篱菊离披花信残。欲借海棠点秋景,莫教辜负客窗寒。
第一,如果没有一定的交情,张希杰怎么能冒然向朱家索取花草?第二,张
希杰家居济南城里,并不是羁旅外乡,何以诗中用了“客窗”一词呢?这就
不能不使人作这样的推想:当时,张希杰不是住在自己的铸雪斋中,而是在
朱家为客。
张希杰何以住在朱家呢?很可能是应聘来朱家接替张元作西宾。张希杰
的这些诗,多数是乾隆十六年到十九年间写的,表明这期间他与朱家交往甚
密。前面曾提到,张元曾在朱家长期坐馆,《历城县志》中说是“三十余年”。
康熙末年,他已到朱家了。卢见曾《雅雨堂遗集》卷二《绿筠轩集序》中说:
余守永平之五年,岁已巳,延吾同年友张式九先生长公榆村来主教帘。
己巳为乾隆十四年(1749),参照《历城县志》所说“三十余年”之数,可
断定张元就是这年才离开济南朱家去河北永平主持敬胜书院的。张希杰与张
元可能早就相识了,因为,他们同是科举中人,曾一同参加过山东乡试;据
张希杰《自撰年谱》记载,在雍正七年(1729),他应聘去淄川阅童卷,取
中的人就有张元的三弟张■,这种事会是二人相识的一个契机,更何况二人
长期同在济南呢!大约是在张元决意应卢见曾之请去永平时,便推荐晚年居
家的张希杰来接替自己在朱家坐馆了。
又,据张希杰《自撰年谱》记载,乾隆十六年济南后宰门一带大火,他
丢失了全部图章。可见,他居住的房子或教书的学馆也毁于火灾。所以,事
情也可能是这样的:本来张希杰与朱家已有交往,张元去永平后,朱家缺少
西席,张希杰经常到朱家与崇勋兄弟们闲聊或议论诗文,对朱家尚在学作制
艺文的孩子们做些指导;火灾发生后,朱崇勋便邀请张希杰住进家中了。
自然,由“客窗”一词推断张希杰曾在晚年入朱家坐馆,尚无确凿的资
料来证实,但是,这期间张希杰与朱家交往甚密,却是肯定无疑的。仅从交
往甚密的情况看,张希杰也完全有条件从朱家借阅并过录其《聊斋志异》的
抄本。铸雪斋抄本卷首张希杰的题辞和卷末张希杰的跋语,均署乾隆辛未,
即乾隆十六年,正是在他与朱家交往甚密的期间。这就证明了张希杰确实是
直接抄自朱氏,铸雪斋抄本是依据朱氏本过录的。
四朱氏抄本的底本当为蒲氏原稿
铸雪斋抄本卷末殿春亭主人的跋语,叙述了抄校、编次《聊斋志异》的
情况。跋语开头说,他家“旧有蒲聊斋先生《志异》抄本”,“后为人借去
传看,竟失所在”,深以为憾。这话并非虚语,其父朱缃与蒲松龄生前是知
友,蒲氏《聊斋文集》中有致朱缃的信,云:
昨所寄书,如蒙电过,望掷还也。
这“书”当为《聊斋志异》的部分原抄本。朱缃有题《聊斋志异》诗,说明
他确曾读过。他很可能过录了一份。题诗作于康熙四十五年(1706)秋,次
年五月他就病逝于家。所以,也可能是他未及照蒲氏的意思寄还,书便留在
了朱家。
殿春亭主人识语中又说:
一日偶语张仲明世兄。仲明与蒲俱淄人,亲串朋好,稳相浃,遂许为乞原